33剃頭故事

當晚,陸顯多想一死了之,但似乎是為贖前罪,命運對他加倍殘酷,痛暈過去再睜眼,一間屋還是一間屋,不是天堂柔軟棉絮一般的雲層,也沒有耶穌基督穿白袍寬恕他所有罪孽,有的是溫玉,一如往昔,穿一件老土過時的小花棉襖,長長頭發編成左右兩隻三股辮,服服帖帖垂在肩頭(今夜離港33章)。幹幹淨淨一張小臉,眉目分明,溫柔婉約,靚過畫報女明星。

見他醒,她從容淡定,當昨夜無事發生,輕輕柔柔應一聲,“你醒了?肚子餓不餓?德叔家灶頭上還熱著粥,想不想吃?”

風浪過後,精疲力竭,他無力思考,嗓音被人抽幹水,嘶啞幹涸,他的疑惑越發深,忍不住問,“溫玉,為什麽…………為什麽幫我?”

床單被套已更換一新,水紅色底深紅色花,一團一團喜慶熱鬧,帶著洗衣粉與陽光混雜氣息,令人在這樣陰濕陰冷午後,被暖風機烘幹溫暖一顆心。

“為感謝你肯抽空陪我玩遊戲,這理由夠不夠充分?”

陸顯說:“溫玉,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路邊一堆發臭發酸的垃圾,沒價值也沒意義,你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我在做什麽我自己清楚,且我有我評估分數,但你在做什麽,你花時間想過沒有?一生混混沌沌從生到死,有眼睛卻要當盲佬,不肯睜眼看一看自己。講實話,垃圾也有垃圾存在意義,掃作堆,循環利用又有價值。你卻連自己都不敢麵對,膽小可笑。”

陸顯無奈,撫額,“一大早,你同我講人生哲學…………”

溫玉捧一堆髒衣服出門,“你當我寂寞無聊發牢騷,左耳進右耳出不就好?”

他與她日日相對的時光並不十分美好,許多夜晚,都在陸顯被疼痛逼出的嘶吼中度過,他試過野獸一般用全身力氣企圖掙脫鐵鏈,也試過牙齒啃咬皮肉,在虛軟無力的右手上留下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疤痕,外翻的皮肉,斷裂的靜脈,血流如注。

善惡福報,因果循環,年輕時沒所謂種下的籽,不論是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總有苦果等你來嚐。

某一日他罵夠也宣泄夠,頹然無力癱倒在床,喘息著問溫玉,“你日日聽髒話,都不生氣不發火?”

溫玉捧她那本書,依然故我,“我修佛呀陸生,修本心,修大公無私(今夜離港33章)。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注)你幾時能惹座上彌勒跳腳震怒?”

“好深奧,不如你割肉實踐?”

溫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正在割肉放血以德報怨?”

陸顯沉默,新一輪的疼痛襲來,拉扯頭皮,碾壓神經,痛苦呻吟都無力。

好與壞,溫玉聽到麻木,她陪伴他,也不過短暫時光,今後如何,又不是黃大仙,哪能掐指一算就料中結局。

除夕就在眼前,德叔德嬸辦年貨忙得腳不沾地,金福鹵水鵝的生意一日千裏,溫玉多數時間需在店裏幫手,照料重症病人陸顯的重擔便落在春山肩上。

起初他聽見工作安排,嚇得麵色慘白,苦苦哀求,地下室的大佬發起癲來會吃人,千萬不要抓他去送死。

沒幾天,春山與陸顯就變老友,確切說,春山看陸顯的眼神處處發亮,閃閃金光。開口閉口,大佬好犀利,啊,大佬見過世麵,大佬好有錢——

聽得溫玉想去控告陸顯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而陸顯的輕鬆顯而易見,食指與中指並在唇邊,揚眉,塵埃中神采飛揚,“給支煙啊,伊莎貝拉。”

溫玉低頭去撿地上垃圾,抬頭時有些暈,大約是血糖低,附加過度疲憊。“抱歉,我已經戒煙。”

陸顯好奇,“幾時戒的?為何要戒?”

石頭不開竅,砸爛也沒改觀。

溫玉說:“我念佛經念到大徹大悟,決心改頭換麵重新做人,第一件就要講煙癮戒斷,可不可以?”

陸顯無奈,“罵你時不生氣,多問兩句要發火,你今天來m?”招招手同春山說,“你看女人好難伺候,你以後不如跟個男人…………”

“打住。”溫玉拉住春山,要拖他出門,免得他被葷腥不忌滿口汙言穢語的大d哥汙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

他裝無辜,“你不願意同我講話,我隻好跟春山講咯,這也不許?有沒有人權啊,阿嫂。”

溫玉斬釘截鐵,宣告,“沒人權沒自由可講,你不收聲,再給你加五十萬伏直流電。”

他雙手護胸,演技浮誇,“我好驚,千萬不要啊溫小姐。”

完完全全好了傷疤忘掉痛,走一步忘一步,沒前途。

難得午後休息,她原本伏在書桌上休覺,睡夢中被他叫走,遊魂似的飄到房間角落,那張落滿陸顯氣息的單人床上,貼著他,安安靜靜入睡。

她這些天勞心勞力,吃人參都補不回來,睡得太沉,隱隱聽得見細小鼾聲,或零零碎碎講夢話胡話,聽得陸顯笑意橫生,又不敢驚醒她,隻得憋住,差一點憋出內傷,口吐鮮血。

醒來時掛鍾展示六點整,地下室一盞孤燈依舊亮,陸顯坐她身邊,捧住被她翻舊的小書,認認真真揣摩字句,乍看之下倒真有幾分書卷氣。那是顧城的《黑眼睛》,簡單文字寫無盡愁思,卷邊的那一頁正寫著《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溫玉問:“你讀這個,不會頭痛?”

合上書,陸顯寬大的手掌撫摸書皮,目光從封麵那隻抽象化的眼睛上轉移到溫玉唇邊,笑笑說:“太無聊,沒其他節目,隻好百~萬\小!說消遣。怎麽?又不許?”

溫玉笑,d哥讀書的曆史畫麵多麽珍貴,應當拍照留存,供後人瞻仰。

而陸顯呢,鬼使神差,他被本心驅使,迫切地想要知道,多少個攙雜著痛苦與掙紮的不眠之夜,她冷冷清清孤身一人坐在燈下,反反複複誦讀的是一本怎樣的書。

她在想什麽,她欲求什麽,突然間,事無巨細,每一件他都想要了解。

婆婆媽媽畏畏縮縮性格,哪配得上大d哥。

相較於最開始的新奇、刺激、試探、遊戲,眼下紛紛擾擾思緒更令人沉重焦灼,心如亂麻。

可它就這樣發生,超出預想,不知好壞,更無法逆轉。

他對她說:“溫玉,溫玉——我得重病,比吸白粉更嚴重,分分鍾要人命。”

她安撫說:“放心,屆時我一定給你收屍,讓你入土為安。”

“我好幸福,世上終於有人肯為我收屍立牌位。”

“再亂講,讓你飯都沒得吃,做個餓死鬼下地獄。”

不犯癮時吵吵鬧鬧,一無所有,反而輕鬆。

過年前夕,陸顯終於得到放風機會。他的大男子主義發展極端,絕不肯低三下四求女人,但為此算無所不用其極,發動春山與德叔對溫玉連番轟炸,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早早換上德叔去到王裁縫家訂做的新衣新褲——條紋西裝喇叭褲,隻差一根大金鏈子就將暴發戶裝備都帶齊。

溫玉看著他野人一樣亂蓬蓬頭發發愁,拖他去德叔家,一張椅子一麵鏡,塑料雨衣勒緊脖,她跑出門,不出十分鍾就回來,手裏捏個墨綠色外殼生了鏽的電動推剪,天知道她從隔壁樓哪一家叔叔嬸嬸那裏騙過來,這隻巧言令色狡猾伶俐的小狐狸,求你時每一句話都沾蜜糖,任誰也沒能力拒絕。

她再找一把斷了齒的塑料梳,手指插入他鳥巢似的黑發裏,比一比長度,饒有架勢。

陸顯皺著眉質疑說:“你到底會不會?我總不至於連剃頭的錢都付不起,要被你當玩具一樣做實驗。”

“收聲行不行?不然我分神手抖,一不小心剃掉你半隻耳,年關見血不吉利,猴年一整年都沒好運,你負責賠?”

“我賠你,誰賠我半隻耳?溫玉,溫小姐,你信不信,到老我一定是被你活活氣死。”

推剪通電,按鈕從off推到on,一瞬間嗡嗡嗡大震動,溫玉自己都嚇一跳,再看鏡子裏,陸顯一臉了然——不必裝,早知你是菜鳥。

等她拿穩推剪要著手,他又是一副大義淩然,慷慨赴死表情,害她忍不住笑,伏在他肩頭,笑足半分鍾才夠,好心安慰他,“放輕鬆呀陸生,我保證不讓你流血,不讓你痛。隻要你乖乖不動,等我慢慢來。”

陸顯歪嘴,在鏡中望她,興味盎然,“一句話講得好像處女**,最新奇是你破我,不是我破你。講真話,溫玉,你是不是在校內交損友,帶你看《玉蒲團》《玉女心經》《十大酷刑》?”

推剪嗡嗡震,上他頭頂,沿著破舊塑料梳剃平這三兩月瘋長的黑發,溫玉忙裏偷閑,抽痛應他一聲,“鹹濕佬,唔要麵,什麽惡心講什麽。你以為我是你,每晚抱一疊色情雜誌睡覺。”

陸顯反駁,“沒證據的事情不要亂講,你幾時同我睡過再發言。不過同你講講也沒什麽啦,反正遲早做我家黃麵婆,不止嘴上說,還要床上做,以後都不看錄像帶隻看你——”

溫玉握拳敲他頭,敲斷他口沒遮攔大放厥詞。

“你再說,當心我剃掉你命根。”

陸顯恍然大悟,“噢,原來溫小姐你中意無毛的,亮光光小和尚。不過你們妹妹仔懂什麽,要有千軍萬馬萬箭齊發才夠氣勢。”

“啊——”你說她是無心還是故意,闖了禍還敢捂住嘴偷笑,烏溜溜的眼笑得彎彎似月牙,鏡麵反射中偷偷觀察他神色,忍住笑說,“sorry啊陸生,隻顧聽你講話,一心不二用,管不住手,真剃成光頭。”

他右耳上方,好大一片光禿禿空地。

偏偏她還要添油加醋,湊過來說:“祝你夢想成真咯,光頭佬。”

陸顯無話,扣住她手臂,輕巧過肩摔,將她按倒在雙腿之上,單憑一隻手即可穩住她細瘦身體,追尋那一雙他思念已久的唇,上下牙齒闔動,輕輕咬她下唇,酥酥麻麻,點點滴滴,酸與痛,撩動脆弱神經。她唇上殘留著護唇膏的香,淡淡佛手柑,淺淺少女氣息一絲絲縈繞舌尖。

溫柔地牽引著,拉扯著,令人沉醉,深入,流連忘返。

從最初的淺嚐輒止到現在的纏綿擁吻,與平常不同,他再讓著她,更不許她有絲毫退卻,他舌尖帶著莫名的苦,抵開她牙關,同她的糾纏在一起,你退我進,你來我往,似一場戰役,隻不過遠征軍好曖昧,又肆意放縱,空蕩蕩房間裏,吮得她缺氧窒息,砸砸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