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未雨綢繆
日影從枝葉的縫隙間漏了出來,打在人的臉上,忽明忽暗。樹下有藤編的椅子,端端正正的擺在流水之畔,漢白玉的欄杆隔出了一道水碧,悠悠閑閑的往東邊而去,照著岸上的人影,不住的隨風晃動。
明媚正坐在那水邊的藤椅裏,與柳明慧說著話,旁邊有幾個才相識的小姐,幾個人都不時的在打量著她。
這幾位也是京城大戶人家裏頭庶出的小姐,因著過了及笄的年紀被長輩帶出來見見世麵。她們都是第一次出來,對於這種遊宴,充滿了向往與渴望,可真正到了英王府,卻又有些束手無策。
外院的男子此時已經由英王爺帶著進來了,湖泊旁邊有人正忙忙碌碌的搭建著戲台,因著老王妃是戲迷,所以今日請了幾家戲班子來同台競技,為的是博老王妃一個歡喜。明媚瞧著那邊,戲台子已經初見雛形,有一些塗脂抹粉的人正在後邊進進出出。
“十妹妹,你瞧見了沒有?那些人的胭脂抹得可真是濃。”柳明慧眼睛不住的往那邊掃著,瞧著有個滿頭珠翠的女子站在那裏,身段兒就如水蛇一般妖妖喬喬,指甲上鮮紅的蔻丹閃閃的刺著人的眼睛:“你說她頭上的首飾是真的還是假的?”
明媚淡淡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想充真的,也隻不過是戲台上邊糊弄糊弄人罷了。”
柳明慧瞧著她唇角的淡淡笑容,心中有幾分疑心,總覺得明媚這是話裏有話的在說自己。自己本來不是嫡出的,結果被柳老夫人也帶著來了英王府,她的意思可不是說自己是假冒嫡女?
正在狐疑間,就聽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柳小姐。”
聽了這聲音,柳明慧的心猛然一跳,這不就是那位英王府的大公子?早幾日與他同遊了一段辰光,回去以後耳畔仿佛一直縈繞著他的聲音,彬彬有禮,格外溫柔,沒想到今日又一次見麵了。
柳明慧羞答答的抬起臉來:“喬大公子。”
喬景焰瞧著柳明慧臉上的一抹紅暈,笑著對她道:“才隔了幾日,又見著麵了。”
旁邊幾位小姐聽了這話,都羨豔的往柳明慧身上看了過去,柳明慧見眾人矚目,心裏得意,可卻還是半矜持半俯就的回了一句:“可不是,上回有勞喬大公子帶著遊園,英王府裏果然是景致迷人,讓人看不夠一般,看了還想看。”
“既然柳小姐還想仔細看看,那不如喬某相陪再去遊玩一回?”喬景焰心中一喜,這位柳家小姐實在是知情知趣,馬上送了把梯子給他攀著上去了。
柳明慧羞答答的應了一聲,轉臉望了望明媚:“十妹妹,你要不要一道去?”
明媚如何不知道她此時心情,朝她微微一笑:“六姐姐,你知道我是個懶人,就喜歡坐著不動,你帶了丫鬟過去便是了,我在這裏看看湖水,瞧瞧水中錦鯉,倒也覺頗有趣味。”
柳明慧得了這話心裏歡喜,她本就不想明媚跟著過去,與明媚站在一處,她總覺得自己會黯然無光,現在明媚自己推托了,這讓她心中才安穩了一些。站起身來剛剛準備走開,喬景焰卻開口了:“這位也是柳太傅家小姐?”
柳明慧心中一沉,聲音有幾分僵硬:“不錯,她是我十妹妹。”
喬景焰臉上露出一副驚豔的神色來:“十小姐是初次來英王府罷,不如一道去走走?”
明媚抬起頭來瞥了喬景焰一眼,日頭照著她的臉,眼睛如墨玉一般閃亮:“喬大公子,承蒙厚意,隻不過我覺得此處風景甚好,就在這裏呆著便是了,我七姐姐想看看英王府風景,你便陪我七姐姐到處去轉轉罷。”
喬景焰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雖然他隻是英王府的庶長子,可旁的小姐見了他也會笑靨如花,偏生這位柳十小姐一副冷淡的模樣,好像沒有把她放在眼裏一般。正準備開口再說幾句話,就見旁邊忽然閃過一道人影來:“柳十,柳十,我找了你好久!”
一道寶藍色的身影如旋風一般卷著過來,閃到了明媚的麵前,抓住她的手道:“你快些跟我走,有了不得的事情!”
明媚一愣,郭慶雲這風風火火的模樣,就像火燒了屁股一般,難道真出大事了?她本就不欲與那喬景焰糾結,現兒見著郭慶雲來了,正好脫身。
“小九,怎麽了?”跟著郭慶雲從那湖水邊離開,明媚瞧著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子,啞然失笑:“你這是怎麽了,如此不淡定。”
“淡定不了!”郭慶雲從袖袋裏摸出一塊帕子,胡亂擦了兩下,拉著明媚便往前邊大步走了去:“我這些日子去了滁州姨媽家,昨日才回來,今日便聽了了不得的事兒!我方才聽著人說玲瓏郡主找你家那個八姐姐吵嘴,然後將她被我表兄拒婚的事兒抖了出來,這裏頭究竟是什麽古怪,你快些告訴我!”
明媚吃吃一笑:“小九,你怎麽也喜歡聽那閑話了?這都有些不像你了。”
郭慶雲將明媚拉到一架葡萄藤下邊,站定了身子,眼睛很認真的望著她:“你不是與我表兄兩心相知?怎麽我姨母偏偏去遣了媒人去求娶你那八姐姐,這中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莫非我表兄與你……”她的臉頰氣鼓鼓的漲了起來:“我還在想,若是我的表兄三心二意,我便一頓拳腳打得他滿地找牙,竟敢如此對柳十,他可真是找死!”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明媚望了望那邊一個奔跑過來的影子,皺了皺眉:“那不是玲瓏郡主?她那模樣兒看著真是凶悍,這是要來做什麽?”
一抹顯眼的玫瑰紅,就如一朵盛開的玫瑰花般,夾著一陣風飛快的卷著往這邊來了,後麵還有幾個丫鬟在追著喊:“郡主,郡主……”
郭慶雲瞧著玲瓏郡主那模樣,挑了挑眉頭:“也不知道她想找誰的麻煩,小時候見著她還滿可愛的,怎麽這麽些年不見便長成了這模樣,全是被她那個娘給慣出來的,當然,萬壽宮裏那位太後娘娘也脫不了幹係。”
兩人正說著,便見玲瓏郡主奔到了眼前,一隻手高高的舉了起來,朝著明媚的臉便要落了下去。明媚略略一愣,趕緊扭了下身子,郭慶雲則伸手將玲瓏郡主的手給叉住:“薛玲瓏,你在做什麽呢?”
玲瓏郡主跺著腳道:“郭小九,你將手放開!我要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柳明媚!景鉉哥哥是你肖想的嗎?竟然暗地裏勾搭上他,真真是不要臉!”
明媚心中一驚,玲瓏郡主怎麽便知道了她與喬景鉉的事兒?轉念一想郭慶雲的話,肯定是方才柳明豔與她吵嘴的時候將自己抖了出來。她撇嘴一笑,這就是禍水東引了?望了望玲瓏郡主那氣急敗壞的模樣,明媚心中想著,自己可千萬不能承認,沒由得又多了一個紮明槍的。喬景鉉實在是桃花太盛,一朵一朵的開著,而且這些桃花還實在厲害,個個有來頭,自己隻能在旁邊看了隻能歎氣。
“郡主聽誰說的這事兒?”明媚站在那邊驚詫的睜大了眼睛:“喬世子與我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何來勾搭之說?郡主,一個姑娘家的閨譽可是最要緊的,如何能平白無故被你汙蔑了去?雖說你貴為郡主,可我祖父也是當朝太傅,若是你這般羞辱我,我定然也不會畏懼你,一定要將這事兒說個明白。”
玲瓏郡主見明媚說得斬釘截鐵,疑惑的望了望她,猶猶豫豫道:“這是你那姐姐柳明豔告訴我的,她可是說得斬釘截鐵。”
“我八姐姐告訴你的?”果然不出她所料,這柳明豔可真是狠毒,自己親事不成便要在背後捅刀子,想借玲瓏郡主的手來診治她。玲瓏郡主那性格,若不將自己撇清楚,還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郡主,你可不能偏聽偏信。”明媚臉上露出了一絲傷心的神色:“祖母偏愛四房,素日裏對我看得重一些,我八姐姐很是妒忌,所以這才想通過你的手來治治我。郡主乃是聰明人,豈是能被胡亂蒙騙過去的?喬世子與明媚素日並無交集,就在在遊宴時遇著也說不上幾句話,又如何與明媚混說到一處了?”
玲瓏郡主轉著眼角使勁想了想,似乎真沒見過喬景鉉與眼前這個柳明媚在一起過,她疑惑的看了看明媚道:“你莫要騙我。”
“郡主慧眼如炬,以後自然能知道。”明媚心平氣和的望著玲瓏郡主,她比自己年紀要大,出閣肯定在自己前邊,等她嫁了人,難道還能來找自己的麻煩?
玲瓏郡主慢慢的鎮定了下來,一雙眼睛盯著明媚不放,見她臉色如常,沒有半點慌張,這才有幾分相信。此時旁邊走來了一個穿著淡紫色衣裳的年輕公子,見著明媚站在那裏,驚喜的走了過來:“柳小姐,多日不見。”
原來是盧懋晟。
明媚有些啼笑皆非,今日可是個好日子,故舊大集會,虧得現兒喬景鉉沒出來湊熱鬧,否則還真是一場好戲。
“盧公子。”明媚朝盧懋晟笑了笑:“是有那麽一段時間沒見著了。”
自從在貢院前邊見到那一次後,盧懋晟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幾次遊宴裏都沒有見著他,也不知道他做什麽去了。
“我去了國子監。”盧懋晟臉上忽然露出了羞澀的神色:“這次春闈我中了進士,現在在國子監入學,準備考庶吉士,所以出來得少些了。”
“原來如此。”明媚讚揚了一句:“盧公子必然會大展宏圖。”
盧懋晟臉上露出了歡喜的神色,一雙眼睛飄飄忽忽的往明媚身上飛了過來:“承蒙柳小姐貴言,盧某若真有那一日,定然先告知柳小姐。”
他們兩人的談話,落在玲瓏郡主眼裏,似乎是郎情妾意,她的一顆心忽忽的放了下來,轉身便往外邊走,她想要去找喬景鉉,親口問問他究竟是不是柳明豔說的那般,或者真是柳明豔在胡說八道也不一定。
明媚隻覺得這種宴會實在無趣,幸虧有郭慶雲陪著,兩人找了些事兒消磨了時光。兩人到處走走逛逛的,一忽兒也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英王府上開了不知道多少桌酒宴,似乎一眼看不到頭似的。
因著吃飯的時候要各府坐到一處,明媚與郭慶雲便分開了,各自坐回自家那一桌去,走到桌子旁邊,便見柳明豔耷拉著腦袋坐在那裏,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八姐姐,你這是怎麽了?”明媚明知故問的笑了笑,柳明豔一心想著與自己作對,甚至還支使著玲瓏郡主來找自己麻煩,自己也不會同情她。
柳明慧坐在一旁望了望柳明豔這神色,也是疑惑,方才她由著喬景焰陪著在英王府兜了幾圈,聽著喬景焰不住的在耳邊說著些甜言蜜語,隻覺得心中甚是舒暢,也沒有機會去聽旁的閑話,所以還不知道柳明豔的事情已經被捅了出去。她現在心情大好,恨不能宣告天下英王府的大公子似乎對她有意,可是見著旁人卻隻注意著柳明豔,怫然不悅。
“八妹妹,你可是有些不舒服?”柳明慧大驚小怪的叫了一聲:“怎麽臉色這般難看?”
旁邊那桌的柳大夫人有些不安,望了望柳明豔這邊,隻覺得一顆心不著地。方才與眾位夫人們在花廳奉茶的時候,開始還不覺得有什麽異常,後來見越來越多貴夫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眉眼間仿佛有一種嘲笑的神氣,心裏不禁有些慌亂,難道豔兒方才在後院裏又出了意外?
那些貴夫人看著柳大夫人的眼風兒掃過來,都避開了去,但不久後,必定和旁邊那人咬著耳根子,眼睛直往這邊瞄,柳大夫人見著,如坐針氈,心裏忽忽的亂跳,肯定是豔兒出了事情,否則不會有這麽多人瞟著她。
現在見著女兒這樣一副模樣,柳大夫人心中更是鬱悶,悄悄望了望柳老夫人,希望她能給個提示。柳老夫人也是個中老手,如何不知道出了問題?她穩穩的坐在那裏,臉上沒有半分異樣:“老大媳婦,府裏事情多,你身子也不大爽利,吃過飯先帶著豔丫頭回去罷。”
柳大夫人點了點頭,心不在焉的扒了幾口飯就再也吃不下去,等著那邊柳明豔也吃過飯,便帶了她去向英王妃告辭,隻推托說自己身子有些不爽利,府中沒有打理也不行,英王妃沒有挽留,隻是笑著讓她多保重身體,輕輕巧巧便把這話題揭過了。
一上馬車,柳大夫人便抓著柳明豔的手問:“豔兒,方才在後院怎麽了?”
柳明豔本來一肚子氣,見著母親問,心裏委屈,嗚嗚的哭著把玲瓏郡主羞辱她的事情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拉住柳大夫人的手不住的晃:“那玲瓏郡主著實可惡,總要是要找我的碴子,若不是她,這事兒便不會傳出去了!”
聽女兒這麽說,柳大夫人的手直哆嗦,一身冰涼,甩開柳明豔的手怒喝道:“想我聰明一世,可偏偏怎麽會生了你這樣愚笨的丫頭!”
柳明豔見母親動怒,唬得止住了哭聲不敢說話。
“那玲瓏郡主說你,你隻管否認便是,她素常喜歡和你作對,誰人不知?你隻要冷笑著說,不如讓世子爺來說個清楚,誰還會相信她的話?就算玲瓏郡主喊來世子爺又如何?若是他不顧及你的閨譽,也不會開口說讓那嶽媒婆想個由頭,對外邊說是柳府拒婚。所以即算喊了世子爺來,他也會維護你。可你蠢笨如斯,竟然就自己承認了!你……你……”柳大夫人不斷的揉著自己的胸口:“不出明日,京城大街小巷裏怕都會傳出柳府被英王府拒婚的事情了,以後你的親事怎麽辦!”
柳明豔蜷縮在馬車角落裏,聽著母親的教訓,一言不發,眼裏閃過一絲絕望。
柳老夫人回到府裏,得知了這件事情,長歎了一聲:“豔丫頭是合該有這個劫難,安安心心到府裏頭呆半年,暫時別去參加那些遊宴了,等著這事兒淡了下來再說。”
柳大夫人低著頭答應了一聲,心裏頭比刀割還難受,柳明豔是她最小的女兒,自幼便當成掌心裏的珠子一般養大的,沒想到年紀大了卻遇著了這樣的事兒!
不出柳大夫人所料,果然,京城裏第二日就傳遍了和早幾日版本相反的版本。
隨便走到哪個角落,就聽著那些閑著沒事兒做的人在議論著:“這到底是柳府拒了英王府,還是英王府拒了柳府啊?”
“肯定是英王府拒了柳府,這還用說?早些日子我就覺得那說法不對頭,就算是時辰不對,也可以用別的辦法去補救,怎麽就拒婚了呢?”那說話的漢子吐了口唾沫:“喂喂喂,嶽媒婆,你是知道詳情的,仔細說說看?”
嶽媒婆回過臉來白了他一眼:“都不明白你一個大老爺們,每天就關心這東家長西家短的有什麽意思?還不快出去尋個路子掙錢,沒看你媳婦又帶娃,又繡花補貼家用,你就不會體諒下她?”
那漢子撓撓頭道:“現兒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找事情做。”
吳媒婆把鞋子拔出來,在桌子腿上用力敲了敲灰,白了他一眼:“明日甜水胡同那邊有人辦喜事,你隨便去混個力氣活,這些天的嚼用不就出來了?要去就快去,別呆在家裏孵蛋!”
那漢子拍拍頭道:“我倒是忘了這一茬事了!這人家有的是銀子,肯定少不了打賞!”說罷嘿嘿笑著,一路飛奔,往甜水胡同那邊去了。
“嘿嘿,老婆子,你騙得了旁人騙不了我。”嶽媒婆的男人湊了過來,笑得露出了一口黃黃的牙齒:“我可知道怎麽一回事兒!”
嶽媒婆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她男人得意的掂量著手中幾個銀毫子,心中高興,方才他將嶽媒婆的夢話說了出去,那個聽閑話的大爺一開心,便打賞了好幾個銀毫子呢!
京城裏現兒除了議論英王府與柳太傅聯姻那樁事情,現在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在街頭巷尾被議論著。
五月十五,宮中大挑的第二輪。
頭一輪大挑被留在宮中的,經過大半個月的學習規矩,又要開始第二次大挑了,這一次便能決定她們的去留,所以個個都很是緊張。
柳明欣這些日子簡直是日夜難安,一想著自己的將來,她便有些睡不好。在柳府做了十五年庶女,最終因著一張八字批文轉了運,真的就進宮候選來了,可是究竟能不能選上,真是讓她忐忑不安。
她想到自己小的時候,有一次姨娘帶著自己在外邊玩,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見了她便稱自己有好麵相,姨娘聽得心喜,給了他些銀子請他算命,那人拿著八字算了又算,最後對著姨娘說這位小姐有大富大貴之命,能做到一宮娘娘,聽得姨娘眉飛色舞,一張嘴半天合不攏來。
殿外有著幽幽篁竹,被風吹得不住的搖晃這身子,一陣陣沙沙作響。柳明欣坐在窗前,托腮看著那些竹枝,心裏頭七上八下,明日便要大挑了,還不知道自己那張八字批文上的話能不能應驗。
迷迷糊糊的伏在床上,一直到大半夜才漸漸睡著,夢裏卻恍惚有人在敲著窗戶,在對她小聲的說著話一般,睡得不十分穩妥,早上起來一瞧,眼皮子下邊已經是一圈青黑。
第二日一早瀲灩芳晴,到處都是金燦燦的一片。柳明欣由宮裏的姑姑引著往長慶宮那邊走了去,聽說第二輪篩選會在那裏進行,由皇後娘娘親自主持。
柳明欣盡力按著池姑姑教的,目不斜視的跟著那引路的姑姑往前邊走,可那處處雕梁畫棟依然還是躍然眼中,幢幢精雕細琢美輪美奐,不由得心中暗自讚歎皇宮果然氣派,哪怕柳府再富貴,也比不得宮裏十之有一。
一路上見著許多美貌女子,由姑姑們領著往這邊走了過來,柳明欣突然又有些不自信起來,她知道自己並不美貌,和那些女子相比簡直差得太遠,一時間心裏忐忑不安,仿佛落不了底,總是懸在空中。
沿著抄手遊廊曲曲折折的走了老半天,引路姑姑才引著柳明欣走進了一間屋子,那屋子看上去極大,裏邊的椅子上已經坐了幾個貴女,柳明欣倒也見過其中兩個,一個就是吏部尚書的女兒史紫嫣,另外一個見過麵,卻無人引見是哪府的小姐,所以現兒隻覺麵熟,卻喊不上名字來。
柳明欣朝她們微微笑了下,就安安靜靜在一角坐了下來,心裏不住提醒自己,自己實在不會說話,就連自己的貼身丫鬟綠葉在進宮之前都千叮嚀萬囑咐的,勸著說自己在宮裏要少開口,那麽今日她就藏拙罷,能不說話便不說話。
柳明欣坐著紋絲不動,那邊史紫嫣卻是和身邊那位小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從幾次聚會來看,這位史小姐是個話兒多了,話題一說開就收不了邊。就聽她在那邊有一搭沒一搭小聲的說話,還嫌旁邊那位小姐不肯回應她:“魏六小姐,現兒還沒大挑呢,你別緊張,這屋子是給我們歇息的,說說話解解乏罷。”
那被叫做魏六小姐的隻是淡淡的笑了一下,還是沒開口說話。史紫嫣見著她不答話,也自覺沒趣,轉過臉來就和柳明欣來說話:“你那八妹妹怎麽沒有留下來,倒把你給留下來了?”
柳明欣有幾分難堪,史紫嫣這話明麵上沒有在說她,是在指責柳明豔行為太乖張,沒有被宮裏頭看上,可實際上也暗含著你怎麽也能被瞧上的意思。
看著史紫嫣幸災樂禍的眼神,柳明欣便覺心裏膈應,雖然她也不怎麽喜歡柳明豔,可畢竟柳大夫人對她還算是客客氣氣,柳明豔與自己也是堂姐妹,現在聽外人這麽說柳府的小姐,自己覺得也是一種恥辱,望著史紫嫣道:“史小姐,在人背後莫說人長短。”
史紫嫣被柳明欣這句話堵得好半天開不了口,點頭冷笑道:“你也不過是一個記名嫡女,哪來這麽大的格調來教訓我!”這屋子裏頭坐著的三個人,隻有她才是真正的嫡女出身,旁邊的魏六小姐核這位柳府的七小姐,都是庶女記在嫡母名下罷了,史紫嫣瞧著她們兩人便覺得看不上眼,沒想到卻被柳明欣堵了一句,不由得有些來氣。
自從被記在柳大夫人名下以後,柳明欣最聽不得的便是“記名”這兩個字,她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大房裏的人看她和看柳明豔,完全是兩種眼光,她這個所謂的嫡女,在很多人眼裏是一文不值。有時候她甚至想著不如回二房去做個庶女,至少也不會讓人嘲笑,覺得自己隻是貪慕“嫡女”那個名兒,其實骨子裏還是庶女的做派。
現在莫名其妙的,那史紫嫣就揭起來那根刺,似乎“滋拉”一聲,從心底裏帶出了一點血珠子來,柳明欣看著史紫嫣那得意洋洋的臉,真恨不能給上一巴掌,隻是她也知道現在是皇宮,地方不對,時間也不對。
就在柳明欣心裏窩著一團子氣時,旁邊那位魏六小姐卻不緊不慢的說:“史小姐,嫡女便是嫡女,哪有記名不記名之說?難道這記名嫡女這個詞兒是你母親教會你的嗎?”
史紫嫣一聽到這句話,臉色大變,那份得意洋洋頃刻間便已消失不見。柳明欣在一旁納悶,也不知道為什麽史紫嫣前後變化這麽大。其實原因很簡單,史紫嫣的母親原也是庶女,外祖母不能生育,看著史紫嫣的母親乖巧伶俐,每日對自己恭敬得很,所以便把她記在自己名下充嫡女養的。
史紫嫣被那魏六小姐打了臉,立時閉上嘴不再說話,屋子裏便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等著傳喚。
一扇百鳥朝鳳的屏風把一間屋子隔成兩半,喬皇後坐在屏風後邊聽著外麵內侍的回稟,那個小內侍把方才聽壁角聽到的那些話,一字不漏的稟報了喬皇後,然後從莫姑姑手裏接了個荷包,行了個禮兒便退了出去。
雕花窗在地上投出了一塊很大的陰影,喬皇後慢慢從屏風後邊踱了出來,一臉的笑容:“這樣看起來,魏國公府那位六小姐和柳太傅家的七小姐都是不錯的。一個機靈急智,伶牙俐齒,一句話就能堵得對方說不出話來,而另外一個肯愛護姐妹名聲,嫁了玔兒以後,定也是一心一意為夫君打算的。”
莫姑姑沉吟了一下,然後小聲說:“娘娘,可是奴婢瞧著,那魏六小姐和柳七小姐生得並不十分美貌,就怕三皇子殿下會看不上。”
喬皇後臉一沉:“娶妻當娶賢,若是他這個道理都不懂,那也不是本宮的玔兒了。日後他若是成了大事,要多少美貌的沒有?何況還有明珠呢,明珠難道生得不美?”
莫姑姑抹著額頭的汗,低著頭道:“原是奴婢想差了,還是娘娘想得周到。”
“那倒也不叫周到,本宮隻是不得已而為之。”
喬皇後站在屋子中央,後邊那扇百鳥朝鳳的屏風映著她的翟衣,一色的五光十色般,叫人看得眼花繚亂,雕花窗的陰影投在她臉上,一忽兒明,一忽兒暗,她的容顏似乎讓人看不清楚,表情也晦澀得令人捉摸不透。
莫姑姑在旁邊看著喬皇後臉上忽明忽暗的光影,心裏似乎有一種奧妙的感覺,說是說宮裏大挑,可這哪裏隻是在給皇上挑妃子,給皇子們挑皇子妃,這分明就是皇帝和皇後之間一場無形的戰爭。夫妻本該是相互扶持齊心協力的,而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卻是各種勾心鬥角,彼此之間沒有了一點兒真心。
“現在皇上動作頻頻,早些日子便將景鉉的帶刀侍衛一職給解除了,那個罪名可真是莫須有,分明已經到了可以出宮的時辰,就差那麽一點點而已,這又犯得著將他趕出宮去?”喬皇後嘴角微微一撇,鳳目中閃過一絲精光:“雲驍衛裏的統領之職也丟了,本宮瞧著,照這樣兒下去,看過了不久,可能那京衛指揮使司裏的職務也保不住了。”
“娘娘,喬世子年紀輕,自然還有升遷的機會,娘娘也不必太計較。這宮裏規矩嚴,哪怕是早一步也是不行的。”莫姑姑低聲在旁邊勸著,皇後娘娘若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擱在心裏,這鬱積於心的病恐怕又得加重幾分。
“姑姑,你是不知道了,這事情要從小處看出大動作來。”喬皇後坐了下來,端起那白玉茶盞,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雖然喬景鉉擅離職守是不應該,可徐熙若是瞧著她的麵子,最多隻是將喬景鉉喊了去訓斥幾句也就是了,而他卻借機將喬景鉉宮裏的兩個職務都給卸了,此舉其實顯示得很清楚,徐熙準備逐漸的將英王府的權利削弱,下一步,可能就要輪到將英王手中的兵權分一部分出來了。
若真是這樣,自己可得布下先手,預先把可能失去的助力給補充上來,現在利用大挑的機會,為自己的玔兒多爭取一些勢力這才是最最要緊的。
魏國公府也是頗有些權力的,魏國公三個兒子都是武將出身,若是徐熙想將分掉英王府的兵權,少不了有一部分會到魏國公府手上去。而柳太傅是三公之首,德高望重,門生遍天下,選了他的孫女,玔兒不是無形中增了不少助力?
茶盞裏的水霧騰騰的上來,彌漫了喬皇後的一雙眼睛,她嘴角啦出了一條長長的弧線,十分陰冷,隻是被那茶盞擋住了,沒有人瞧見。徐熙啊徐熙,喬皇後心中默默的念了一聲,多年夫妻,你從來都不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麽。
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幅畫麵來,雪地裏的足跡,那熊熊的火光裏一張蒼白的臉。喬皇後的心中有幾分抽痛,但很快又鎮靜了下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她笑著望了望莫姑姑道:“姑姑,本宮現在就看皇上的意思,隻要他不動本宮和玔兒,本宮自然也不會動他,若是他還有那些可笑的想法,就別怪本宮狠心了。”
莫姑姑本是垂手站在一旁,看著喬皇後那張臉不住的變幻著神色,一會兒忽忽欲狂,一會兒卻又異常鎮定,心中十分憐憫,她走上前來一步,將手壓在喬皇後肩膀上輕聲說:“娘娘,很多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罷,進宮之前那事,本也怨不得皇上,隻不過是造化弄人罷了。”
陽光照在莫姑姑的臉上,她的皮膚上已經有了褶皺,但是眼睛還是和當年一樣,溫和如水般看著她的小姐,隻是她的小姐已經變成了母儀天下的喬皇後而已,身份雖然變了,但她們主仆的情分卻一直沒變,她一直是喬皇後最貼心的人,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總是在細聲細語的安慰著她。
喬皇後看了看莫姑姑半白的頭發,鼻子一酸,苦笑了一聲:“姑姑,這宮中隻有你最了解本宮,有你在身邊,本宮便安穩多了。”微微停了停,喬皇後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姑姑,你知道否?田七向我密報,皇上最近還在畫一幅明妃的畫像,他心裏還在記掛著那個賤人!你說說,他連死人都記掛,難道還不會記掛活人嗎?”
莫姑姑一愣,看著喬皇後悲傷的眼神,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再也說不出來。
死人,那個十多年前生得傾城傾國的女子,已經隨著一把火被燒成了灰燼,明月宮滿眼瓦礫,焦木遍地。
皇上曾經因著她的離開而傷心欲絕,日日流連在明月宮的廢墟上呆呆相望。
為了她,皇上重新大修了明月宮,將她的兒子四皇子許炆旻遷了進去住著,要那宮殿裏極盡奢華,簡直堪比東海龍宮。
在群臣力諫,太後動怒以後,皇上忽然間就如醒悟了過來一般,從此再不蹈明月宮,或許也是那四皇子自己不爭氣,身子十分虛弱,一年裏有半年是要喝著湯藥養著身體,久而久之,皇上便失去了興趣。
一個不能當做繼承人的皇子,自然是不會被人關注的,明月宮自從被皇上冷落,也逐漸被人遺忘了,十多年來,那座宮殿已經從當年的美輪美奐變得一片蕭索,若不是裏邊偶爾傳來幾聲宮娥的說話聲,真會讓人以為裏邊沒有住人。
“娘娘,老奴以為娘娘想多了些。”莫姑姑望了一眼喬皇後,小聲說道:“那明妃已經過世了這麽多年,四皇子殿下身子虛弱,根本構不成威脅,皇上即便心中掛念,可也並未公開表示,這麽多年來,甚至不見皇上去明月宮看望四皇子殿下,娘娘難道還不安心?”
喬皇後笑了笑,伸出手將茶盞蓋子輕輕的碰了碰茶盞的邊緣:“本宮才不管皇上喜歡誰,還記得誰,本宮關心的是皇上要將這儲君的位置傳給誰。”
莫姑姑身子一抖,彎下腰來:“娘娘的意思,難道皇上有意於四皇子殿下?”
“這些年皇上素日極力裝出一副對明月宮不聞不問的模樣,可愈是這樣,本宮卻愈是覺得十分可疑。”喬皇後的鳳目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尾線,唇邊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他若是經常去明月宮看望那許炆旻,本宮或許還不會懷疑,就是因著他做得太過果決,本宮才會懷疑他另有圖謀。”
儲君之位久久空置,仿佛在等待著誰。
花開花落,一年一度又春風,空中唯餘嗟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