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地區常有一場秋雨一場寒的說法。北方的雨水來得遲些,今天淩晨裏結束的一場雨後,北市才有點入秋的感覺。

工作日上午,還沒到八點的市屬中醫院已經陸陸續續進來了不少人。

尹亦白得空從一樓兒科去到大廳,在自動販賣機裏買了兩瓶礦泉水又返回去,渾身散了架一樣往走廊牆壁上一靠。

顧妤邊接過水,“不早了,你回所裏先補個覺吧,我那邊的床位應該沒人。”

水是冰的,說完她仰頭喝了一口,涼意直竄大腦,才有點活過來的感覺。

昨天淩晨先後有幾樁報案,人手調派了不少,沒過多久小吃街又發生聚眾鬥毆,他們社區警連著教導員都跟著出了警。

北州派出所離中醫院近,做完傷情鑒定大部隊壓著人分批回了所裏,還剩個孩子做身體檢查,留下了她們兩個女警。

顧妤還算好的,前一天抽空打了盹,這會強撐起些精神。尹亦白加班處理卷宗再加這一個二十四小時沒安穩地合過眼,雖然是工作常態,也不是能吃得消的。

她看不常出現在尹亦白手裏的冰水沒多長時間咕嘟咕嘟下去了大半,疲憊之餘心裏又有種輕鬆的好笑。

要是裴阿姨知道了連夜都要派人給尹亦白送幾罐新的養生茶料來。

“嗯。”尹亦白放下水瓶,長呼一口氣,猜到顧妤略帶揶揄的神情哪裏來的,“做一次僚機可欠我一頓飯哦顧妤同誌。”

顧妤給嘴巴拉拉鏈。

尹亦白抬抬帽簷,手握拳頭往腰後捶了兩下,舒展了一下身體才在顧妤身邊坐下。

“腰疼?”

顧妤目光落在她身後,拿起手機查她媽媽排班表。

“沒注意什麽時候閃著了。”尹亦白挺了挺身體,疼得她全身肌肉一緊,咬牙無聲地“啊”了一下。

無奈,“現在反應過來是真的...”有點不行啊...

“本來就傷過,還不注意不注意的。”

“正好今天我媽值班。她來得早,我微信跟她說一聲,趁現在沒人找她給你看看。”顧妤說著信息很快發過去了,接她手裏空水瓶。

尹亦白看了眼手機,已經過了值班時間可以

自由活動,還有幾條好友和媽媽的微信信息未讀,被她一連串操作帶著自然地起身。

顧妤不僅隨了顧大夫的姓,也隨了顧阿姨操心周到的性格,時常讓尹亦白有被當親女兒養的錯覺。

“顧阿姨啊...”她眼睛裏看著好友周安怡昨晚發來的話劇票,嘴裏小聲嘀咕。

主要遲疑的原因...顧阿姨..好疼的。

“嗯,去吧。我這裏等化驗單也要點時間,待會一起回所裏。”顧妤往前輕拍她肩,深知尹亦白脾性,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疼得想喊,喊了又要被念叨,比顧妤現在的樣子還要關切。

尹亦白回了“ok”熄了手機屏放口袋裏,仰頭深吸一口氣,目光放空,掙紮了兩秒。

熟門熟路地往全科方向走。

*

紀書顏淩晨兩點多才在休息室角落的沙發裏闔衣入睡,那個點台裏進出休息室的人少,她也睡得不怎麽踏實,思緒反反複複不知道幾點才淺淺睡著。

她做了好多夢,夢裏很多人、很多事,大部分來自過去,零零碎碎的。有一瞬她好像回到了那張木桌前,桌上是母親不曾受過苦的手笨拙地學了許久才她做好的裙子,她抬頭想去看她,下一秒眼前是一個薄衣緊貼的枯瘦的胸膛,水從四麵八方灌過來,轉瞬奪走她的全部感官。

梁茹打開休息室的門的時候裏麵的燈亮著,她習慣性地往沙發方向看,一眼就看見了休息著的紀書顏。

她來找遺落在桌幾上的一份文件,腳步輕了再輕,沒想到身後一次較深的吸氣聲之後,紀書顏還是醒了過來。

紀書顏無力地抬手捂住眼睛,唇微張,接連呼吸了好幾下,才逃過那種被真空包裹、瀕臨溺亡的感覺。

休息室是這一層共用的,她晃了晃神,隱約覺得身邊有人,側過頭看清楚是梁茹之後,身體才放鬆下來,“怎麽來這麽早?”

她約了今早的醫生,自知身體有超負荷運轉的前兆,才沒有結束了工作半夜裏開車回家。這會七點的手機鬧鈴還沒響,她是午夜檔之後加班稍顯正常,藝術部的梁茹又是...

“節目策劃的會,剛完加班。”

差不多隻能是這個原因了。紀書顏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手撐著慢

慢坐起身體,因為自己沒睡醒帶來的小小笨拙笑了笑,略微清了清嗓子,“我也是。”

梁茹見她眼神逐漸清明,從保溫櫃裏拿了瓶溫水,坐在沙發邊擰開蓋子遞給她,無奈抱歉:“過來拿東西的,吵到你了。”

梁茹是紀書顏同事,也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

紀書顏傳媒大學本科畢業之後進入地方台工作,那時她們就是共事關係,後來紀書顏回校深造,再後來就是兩人先後調來了總台工作。

因著多些緣分,觀念相近也聊得來,兩個人的關係跳脫工作之外也可以算作親近。

溫水入喉,紀書顏才沒覺得那麽澀啞,她淡笑著搖搖頭示意和她沒關係,而後又投去感謝的目光。

“又沒睡好?”

薄毯掩蓋著的身形削瘦,梁茹不知道第多少次按了按沙發確認這不是個睡覺的好地方,抬頭看紀書顏卸了妝後對於她們來說過分有存在感的黑眼圈,沒忍住輕輕皺了眉。

“約了醫生了。”紀書顏上半身前傾拿了桌幾上的文件袋遞給她,露出點不好意思的笑意,語氣裏隱含求饒的意味,“今早的。”

梁茹顏控,盡管平時和不少藝人打交道,驚豔的臉看過很多,再看紀書顏淡然隨和、沒有脾氣的樣子,她也還是會跟著沒有脾氣。

“我陪你去。”梁茹歎口氣,順著文件下了台階,收完自己的包又起身,目光搜尋紀書顏的包。

她又對上紀書顏不好意思麻煩她又找不到話開口的神情,“沒開車,我開你的車,順便送自己回去,行了吧?”

再沒有理由推拒,紀書顏笑,知道梁茹是自心底關心自己,淡聲應了句:“謝謝。”

不再和她改不了的客氣習慣多嘴,梁茹帶她取車,開往醫院。

路上問起為什麽去離新聞中心不算近的中醫院,是不是有認識的專家?

紀書顏都搖搖頭否認,說新搬的小區在附近,預約也是小程序掛的專家號。

梁茹了然,她是大概半個月之前知道紀書顏有搬家的想法的,是該搬了。之前紀書顏還住著讀碩士期間租的房子,為數不多的回家一次在北市來說也算是極限通勤。

“什麽時候搬過去?要我幫忙嗎?”

紀書顏思

緒稍微頓了下,想起來自己的物品行李已經送到有幾天了,這幾天台裏任務緊,也不知道沒來得及搬進去的那部分有沒有影響到鄰居。

梁茹:“嗯?”

“不用,搬家公司已經把東西送到了,收拾好了請你來家裏吃飯。”

“你啊。”

“不要總想著是給我添麻煩了,真要有什麽想感謝的過幾天就請我吃頓好的,要吃你親手做的。”

紀書顏低頭笑笑:“好。”

台裏同事發來信息,梁茹低頭接收,和她確認:“全科是嗎?我處理點事情,你先去吧,我很快就來。”

再有近一個月就是中秋假期,台裏藝術部工作量增多,紀書顏應好,下了車先去掛號。

她來得早,排隊的人不算太多,結束時離預約時間還有十分鍾。不遠處有一台自動販賣機,紀書顏走過去給自己買了瓶水。

等待顯示付款成功的時候,紀書顏目光短暫放空了一會,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眶,不經意看見了不遠處兩個穿著執勤服的警察。

兩個人好像在談論什麽,都是長得很周正好看的小姑娘,隻是其中高一點的那位聽到了什麽突然就喪眉耷眼的,雙手微微舉起投降,渾身都寫滿了抗拒。

僅僅因為工作性質不自覺多看了兩眼,紀書顏無意探聽他人隱私,很快收回了目光,腦海裏卻遲一步地拋去了剛才的畫麵。

她淡淡笑了笑。

是很情緒飽滿、有青春活力的年輕警察。

“姑娘,你能幫我看看...”

半蹲取了水,起身時紀書顏眼前一片亂影,被一隻手抓住胳膊幾秒鍾才緩過來,她定定神,看清眼前一位五十歲上下、滿臉焦急的阿姨。

阿姨愣住了一下,連忙改了口:“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的阿姨。”

阿姨見她盡管戴著口罩,笑起來的眼睛彎彎月牙一樣,不似有假,正遲疑,紀書顏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單子,問:“可以再說一遍需要幫您看什麽嗎?”

“哦是這樣的,”阿姨焦急的眼神回到那張單子上,“我不識字,你幫我看看醫生是不是搞錯了,我兒子一直都好好的,昨天夜裏突然暈倒送了醫院,醫生就說是腦瘤...”

紀書顏心跳略微重了一下,她很快安撫道:“阿姨您別急,您兒子的名字是......”

確認過姓名,又逐字逐句讀過化驗單上的內容,阿姨沒再說話,隻盯著那張紙看,紀書顏的心情也稍微沉重了一些。

她抬頭微微呼出一點氣,時鍾上剛剛過了八點十分,那位阿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紀書顏預約的是最早的時間,沒有可以消耗的餘地,她又看一眼手機確認時間才打算跟對方說自己需要先走了。

醫院正門開始走進越來越多的人,今天仍舊是繁忙的一天。

“姑娘你說醫生會不會是看錯了呀,我兒子...”

女人沒看她,語氣裏是消沉的無措。

紀書顏定住身體,想找點話來寬慰她,“腫瘤是良性的,現在技術很成熟,有很高的治愈率...”目光掃過她洗得發白的短袖,卻沒說得出口。

有些病不是因為病治不好。

“那姑娘你再幫我看看這張、還有這張呢。”女人有些慌亂地翻布包。

紀書顏不忍心說什麽,手裏拿著化驗單,腦海裏淺淺過著明後天的安排。

周圍人流量增多,她思緒也跟著雜亂。

“你好,女士。”

身後有一個清冽的聲音,紀書顏並沒有在有些嘈雜的環境裏第一時間分辨出來是在叫自己,直到聲音的主人走到她身側,又叫了一聲:“女士?”

是剛剛那位喪著身體的小警察,紀書顏很快認了出來。

走到近處她才發現小警察很高,執勤服的第一顆扣子是鬆的,整個人帶著一股陌生的氣息,她不自覺後退了半步。

紀書顏應:“你好。”很快就被她手裏遞過來的一塊巧克力吸引、低垂了視線。

“吃點這個。”

“謝謝。”紀書顏微微張了張嘴,稍有些訝異,而後道了謝,手裏幾張單子被適時地接過去。

“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