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萬分不明所以、稀裏糊塗地就在江華散人的小院裏住下了。
他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正江華好吃好喝地養著他,地下石室裏麵的書隨便看,遇到看不懂的地方還能去找江華指點一二——最主要的是江華散人的脾氣也很好,不管他如何調皮搗蛋,問些多大逆不道的問題,人家都能和顏悅色的,從來不上板子拍肉……施無端一住兩個多月,竟覺得皮有些癢癢了,頗不習慣。
兩個月以後,他終於感覺到了無聊。
周元之陣在外麵橫著,江華散人雖然興子起了,三山六水四處亂竄,但在自己的地盤上卻不是一般地愛清靜,小小的一個院子周圍不知有多少大小陣法,除了他養的些許開了靈智的飛禽走獸,這山中野物仿佛是知道他厲害一般,自覺地不往這邊湊。
江華散人在的時候,還能給他說些奇聞異事,也蠻有趣,可他在山中住著,隔三差五地就要去閉關,一閉關便三五天也見不到他的人影,照顧施無端的便隻剩下了鶴童。
鶴童這人簡直不能用無趣來形容,說話也好,做事也好,無不一板一眼,一天到晚連個笑模樣也見不到,拉著一張白麵饅頭一樣的臉,一天到晚就是“小道兄該去讀書了”“小道兄開飯了”“小道兄起床了”要麽就“小道兄,萬物有靈,勿要欺淩幼小”“小道兄不曾修習過陣法,不要四處亂走”。
於是雖然好吃好喝不用挨打,施無端還是無可避免地懷念起了自己在九鹿山的日子。有那麽多大大小小的師兄弟,還有蒼雲穀中的眾小妖,最重要的是還有小離子。
他最喜歡和白離玩,一來白離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這個年紀的小男孩才剛剛懵懵懂懂地知道一點“男女有別”,一方麵不愛帶著女孩子玩,一方麵又忍不住偷偷想得到女孩子的注意,尤其是最好看的那個。
不過九鹿山上,與施無端同齡的孩子不多,他又是道祖的關門弟子,也不大和外圍學藝的弟子們接觸,於是也就不知道“小爺們兒整天和女孩玩是件沒麵子的事”,樂得整天在小美人麵前嘩眾取寵。
二來白離性子好,施無端一逗他就笑,拿什麽東西給他都說好看,從不像苦若大師那裏的師姐妹們,平白無故地耍性子玩,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吵得人腦仁疼。
這一日,施無端從地下石室裏鑽出來,伸了個懶腰,瞧見翠屏鳥正在院子裏啄穀子吃,就賤兮兮地跑過去,用腳尖踹了踹翠屏鳥,大鳥狠狠地給了他一下——它全身的新毛長出來了一些,唯獨屁股還禿著,看起來不倫不類,十分可笑,已經被江華養的一窩兔子精們嘲笑過了,十分傷自尊,這兩天就特別仇視施無端這個始作俑者。
施無端就小猴子一樣地在院子上的石墩上蹲坐著,一手托著又變尖了了些的下巴,他人長得太快,衣服又短了不少,手腕就露了出來,憑空歎了口氣,對著翠屏鳥說道:“傻鳥,我想小離子跟師父他們啦。”
翠屏鳥百忙之中瞅了他一眼,繼續全神貫注地啄穀子,作為一隻稱職的扁毛畜生,一點也不能體會少年那種“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的惆悵而早熟的心。
施無端在那唉聲歎氣了一會,可惜本性就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沒有片刻,就把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那一點點的惆悵給抒發了個精光,又低頭看了翠屏鳥片刻,忽然跳起來,跑回自己的房間,收拾起他的包袱,蹦蹦噠噠地跳出來,一巴掌拍在翠屏鳥身上,沒輕沒重得險些把它拍了個跟頭,說道:“走,咱們跟前輩告辭,回家啦!”
翠屏鳥對此的回應是,用長長的爪子在他的手上抓了一把,轉身用寸草不生的背影對著他。
等施無端找上江華,才發現這位平日裏幾乎對他有求必應的前輩這回突然不好說話了,無論他搗蛋也好,死纏爛打也好,說出些什麽理由,江華就隻是笑嘻嘻地看著他,用溫和堅定的搖頭做出回應。
施無端心道,你不讓我走,我不會自己偷偷走麽?
於是他就趁夜,把找了根繩子,把翠屏鳥的嘴給綁住了,不讓它叫喚,又按著不斷撲騰的大鳥的翅膀,一個人輕手輕腳地遛了出來。
門口的周元陣他已經跟著江華散人走過一回,再者就算是沒走過,這些日子窩在地下石室裏看書,也自覺已經把陣法入門的書看了個七七八八,早不把這種不算很高級的陣法放在眼裏了。
可走到了院子門口,施無端才傻了眼。
那前院的陣法不知什麽時候竟被人改動過了,石頭和竹海掩映在一起,這竹海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一樣,隻幾眼,就像是要把他的神智吸走,連落在林中的月光都仿佛有繁複的弧度,叫人幾乎忍不住懷疑那不是一個陣,而是一個神通鑄造的幻境了。
施無端邁了一步,又停了下來,不知什麽時候脫手落到地上的翠屏鳥盯著那片竹海,忍不住頭晃尾巴搖幾下,好像喝多了酒一樣,在原地繞著八字轉了兩圈,脖子往前一伸,“撲”一下就趴在地上不動了。
施無端想起他的豪言壯語,就從懷裏掏出火折子,打算來個火燒連營。
可誰知火星落到草木上,非但不著,反而忽悠一下就滅了。地麵上隱隱約約浮起一層青色的咒文,閃著波光似的,一瞬便消失了。
這是江華防著他點火,在整個山頭上都下了這種“防火咒”。
於是第二天江華從房裏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施無端團成一小團,枕著他的小包袱蜷在院子裏睡著了,手裏還握著一個小木棍,地下是一排雜亂的解陣算法——可惜沒解開。
翠屏鳥約莫是腦袋太小肚子太大的緣故,看不得這種費腦子的東西,仍然四仰八叉地昏迷著。
江華散人雙手背在身後,低下頭仔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笑,心道這小東西,學了沒有兩個月,門還沒入呢,解陣的法子倒是一套一套的,還挺像那麽回事——可惜連邊都不沾。
就這樣,施無端隻得萬分無奈地屈從在江華散人那神通廣大的“六回陣”的淫威之下。除非陣主願意放他出去,否則施無端一時半會是隻能趴在山腰上了。
和那些有固定解陣思路的初等陣法、乃至那些基於初等陣法之上,雖然有變化,但也能因循著一個思路打開的死陣不同,“六回陣”是個活陣。
江華說道:“此陣時時刻刻隨星際運轉變化,將南天星空軌跡全部算出,才能找著解陣之路。隻要星星在變化,陣法就在變化,星際之路每變動尺寸大小的方位,六回陣便可能天地倒轉。”
瞧著那少年一雙眼珠亂轉,分明是在想什麽壞主意的模樣,江華便隨手用扇骨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說道:“不必想什麽歪門邪道,你一日解不開這陣,一日便在此地隨我修行。”
施無端癟癟嘴,說道:“前輩,你老困著我,叫我媳婦一個人在家,她要是改嫁怎麽辦啊?”
江華真是啼笑皆非,施無端卻一本正經地討價還價道:“你不讓我回去也行啊,那我得給我媳婦寫封家書。”
江華散人搖搖頭,不理會他了。
施無端就吭哧吭哧地取出紙筆,趴在桌上一筆一劃像模像樣地給白離寫起信來,廢話連篇地寫了厚厚的一打,囉囉嗦嗦可謂是三紙無驢,這才小心地吹幹了,塞在信封裏封好,綁在翠屏鳥腿上,又打開他的寶貝包袱,把星盤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稀裏嘩啦”一通倒,什麽鐲子耳環簪子纏、鈴鐺玉佩荷包繩的,一嘟嚕一串,全掉出來了。
就聽施無端說道:“你把這些個東西也給小離子帶回去,都是我給他買的。”
翠屏鳥就被那一片珠光寶氣、脂脂粉粉的東西給嚇得從桌子上掉了下去。施無端才不管,一股腦地包成一個包袱,就給拴在了此時顯得格外瘦骨嶙峋的鳥腿上。
“飛。”施無端道。
翠屏鳥可憐巴巴地拖著那幾乎和它差不多大的包往前蹭了一步,抗議似的叫了兩聲。施無端就用筆頭戳著它的禿屁股,又說道:“哎呀,你吃那麽多東西長那麽多膘,都幹什麽去了,別拿喬,快飛!”
翠屏鳥萬分無奈,隻得撲打了幾下翅膀,抖落了幾根剛長出來的鳥毛,飛了沒有兩尺高,就被墜得掉了下來,可憐巴巴地眨巴著黑豆眼,用眼神控訴著施無端。
施無端抓抓頭發,忽然“嘿嘿”一笑,翠屏鳥便哆嗦了一下,知道他又有餿主意了,頗有些大難臨頭的感覺。
隻見施無端念了句法訣,往翠屏鳥身上一吹,翠屏鳥毛都豎起來了,登時感覺不對勁,可再跑也來不及了,它就覺得屁股上熱騰騰的,一回頭,身後鬼火一樣地著起了一小撮火苗,它用翅膀去撲騰,可越撲騰越大,隻得慘叫著飛了起來,沒命地往外飛。
施無端站在原地,仰頭看著身後留下一溜小煙的翠屏鳥,想著自己還被困在半山腰上,心裏還頗有幾分羨慕。
而此時蒼雲穀中正一片大亂。
妖王白紫依立在穀中的“業鏡”突然莫名其妙地裂了一道縫,光潔的鏡麵也暗淡了下去,這眾小妖修成人形之後,必要稟明妖王來照一照的鏡子竟露出一點行將就木的意思。
傳說蒼雲穀中“業鏡”乃是天地洪荒初開之時,天降天狐一族的寶鑒,便是神雷劈上去也奈何不了它,此時無緣無故地裂開,絕非吉兆。
白紫依日日帶著幾個長老繞在業鏡護法,可依然無可奈何地看著那鏡麵一層一層地灰下去。
可這些事,她卻一個字也不與白離說,每次見了他,還要硬擠出一張笑臉來。白離清閑得很,他臉頰上依然一點血色也沒有似的,人卻仿佛已經長大了不少——原本是看起來和施無端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幾日不見,竟仿佛長到了十五六歲一般,頎長的身形已經拉了出來。
白紫依匆匆忙忙地從外麵回來,見了白離竟在洞口等她,便略略一怔,有些遲疑地對他笑了笑,問道:“怎麽在這裏?”
白離不言聲,隻是默默地抬頭打量著她。
白紫依叫他的目光看得頗為不自在,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避開他的眼,說道:“娘今日累了,進去換身衣服,你自己玩。”
白離卻低頭冷笑一聲,仍用他那仿佛特別輕柔的聲音道:“娘?”
白紫依腳步頓住,隻見白離挑起眼,又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娘,您真的是我娘麽?”
白紫依眉心一跳,勉強笑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我不是你娘,還能是什麽人呢?”
白離伸出手掌,那雙纖長白皙的手好看至極,他垂下眼,說道:“自我有記憶起,除了小時候未能化形的時候,生過一對狐耳,竟不記得自己真身是什麽模樣,想起來,豈不古怪?”
白紫依忙道:“那是因為你爹他不是我們族……”
白離卻再一次打斷她,直直地抬起眼,目光如電一般地將她的話都堵了回去,輕聲細語地說道:“而且,天下哪有親娘怕自己兒子的道理呢?”
白紫依啞然,瞳孔驀地放大,腳步就像頓在了地上一樣,僵硬地看著白離,不過片刻,額角竟見了汗。
就在這時候,翠屏鳥像個被點著了的炮仗一樣,山呼海嘯地一頭撞進了火蓮洞,將兩人間僵持的氣氛生生給撞開,刹那間白離身上竟放出些許淩厲的煞氣,直到瞧清楚那是翠屏鳥,才忍不住怔了怔,神色一緩。
白紫依忙趁機匆匆交代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轉身進去了。白離隨手掐掉翠屏鳥身後的小火團,看著她的背影,也不緊逼,隻在臉上浮現了一個頗有些嘲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