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無意中一翻身,感覺手背打到了什麽東西,他清醒過來,睜眼看見微許陌生的床幔,這才想起這並不是自己房中。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他沒有往旁邊看,隻是略微有些尷尬地把不小心橫在人家身上的胳膊抽了回來,卻被白離捉住了手。
陽光透進來,已經是日上三竿了,白離沒有宿醉,自然早就醒了過來,然而他隻是側著身,枕著自己一條胳膊,躺在那裏安靜地看著施無端,也不知看了多久,仿佛連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施無端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想把手抽回來,白離卻不讓。
“別鬧。”他說道。
白離的手勁卻陡然增大了,整個人竟然貼了過來,另一隻手摟住施無端的腰,把臉埋在了他的頸窩裏,過了一會,他才悶悶地說道:“你怎知世上有離恨水?”
施無端頓了頓,說道:“妖王夫人真身乃是一株合歡樹,離恨水是合歡一族的不傳之秘。妖族久在阿木草原,被顏甄卷進戰局不過早晚之事,我必然要知己知彼。”
白離抱著他的手又是一緊,問道:“昨晚的事,你知道?”
施無端輕笑一聲道:“自妖王離席開始,他一舉一動,至少有十幾雙眼睛看著。我知道他想找些什麽東西牽製我……隻是妖族久居室外,並不像人,畢竟單純,他能想出來的對付我的法子,實在不太多。”
“那你為什麽要喝?”
施無端歎了口氣,白離的胳膊硌得他怪不舒服的,然而他隻是輕輕地撫摸著白離披在身後的頭發,沒有回答。
白離仿佛也不想得到他的回答,隻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喝?你……你是願意的麽?”
施無端聽他音色有異,便側過臉去,輕輕地抬起他的下巴,竟發現白離已經是淚流滿麵。
施無端驟然愣住,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辦起來,過了好半晌,才說道:“你……哭什麽?離恨水自然是另有用途,我不過是利用趙戎……”
他話音陡然頓住,因為白離突然翻身起來,輕輕地撩開他淩亂的衣襟,近乎虔誠地跪在一邊,俯身親吻著他胸口離恨水的印記。
淚水落在他的胸口上,竟同那一點如淚的痕跡相映成輝。
糾纏……大概自古以來便有三個結局,要麽癡心感天動地,萬幸老天垂憐,能從糾纏變成纏綿,要麽一方看破放下,從此天涯兩不見,老死不相往來,要麽兩敗俱傷,死生糾葛一世,不過成就一段說不得的孽緣。
想來,縱然此生緣字不淺,情卻總要比之深上心頭三寸。
年關方過,顧懷陽便終於兵臨平陽城下。
普慶皇帝早就不複一朝天子的威儀,先是在早朝時將人心惶惶的文武百官罵得更加人心惶惶,像個潑婦一樣摔盆摔碗,等摔得差不多了,他的憤怒也退下去了,而恐懼卻生出來了。
皇帝下朝的時候感覺膝蓋都軟了,被太監扶著回到寢宮的,他揮退了所有人,頹然坐下,突然抱住龍床的一條床腿,竟哇哇大哭了起來。
隨後,他巨大的恐懼也隨著齊下的涕淚流光了,隻剩下茫然。
他想,死了,找一根白綾,像個男人一樣死了算了。
然後他叫道:“來人!來人!”
被轟出去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地進來,隻聽皇帝陛下驚世駭俗地說道:“去……去給朕取一條白綾來。”
小太監腿一軟,五體投地淚流滿麵:“皇上,不能啊!”
皇上木然道:“朕還沒死呢,你們便要抗旨,不怕掉腦袋麽?”
小太監跪地叩頭,死磕道:“皇上要以社稷為重,保重龍體啊!”
一門心思想尋死的皇帝說道:“滾!再多說一句,朕就要你的九族!”
小太監回頭看了看,周圍也沒人,他便是再怎麽忠肝義膽,也沒人看見,權衡了一下自家九族和皇帝的龍頸,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反正先賢也說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嘛。
於是他隻是猶豫了片刻,便輕手輕腳地出去,給陛下拿白綾去了。
皇帝被朝堂上那些動輒以頭搶地,撞柱子裝牆地大人們逼慣了,沒瞧見過這樣好嚇唬的,竟然愣了,片刻的功夫,小太監便一路小跑地把他要的白綾拿過來了,雙手捧上,等著送這位聖明天子上路。
皇帝揮退了他,將白綾掛在了梁上,怔立良久,開始回憶他這兵荒馬亂的一生,等他想完,那腔充滿悲壯地自決之意已經如同一個破了的豬尿肚——該流出去的都流出去了。
他頹然退後兩步,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遷都或者逃往關外,哪怕是退位稱王,好歹也是一條榮華富貴的活路,尋常百姓辛苦奮鬥一輩子,若能臨死前混個帝王將相,不也可以含笑而終了麽?
這麽想著的時候,有人來報,道:“皇上,顏大人來了……”
聲音輕輕的,好像唯恐把他們這位精神脆弱得如同一張紙的皇帝嚇著,再出個什麽喝湯咽藥的幺蛾子。
皇帝抬起頭來,死水一樣的眼睛裏微微露出一點光亮,他想道,對啊,還有顏甄,還有顏家人,還有密宗,玄宗……他們那麽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的,盡管前一段時間對他們多有打壓,也不過是平衡之數,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們豈敢怨憤?
於是他慌忙道:“快請!”
片刻,顏甄快步走進來,禮數還沒有行周全,便被皇帝攔住,他前所未有地熱情地迎上去,口中道:“快請起!顏愛卿快快請起——來人,賜座。”
顏甄已經幾日未曾合眼了,抬眼看了一眼這位簡直“屁滾尿流”的天子,暗自歎息——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朝見皇帝的時候得到賜座的殊榮。
果然,顏大人地尊臀還沒落到椅子上,皇帝便急不可耐地問道:“眼下局勢如何是好?愛卿可有主意?”
顏大人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便又道:“愛卿你看遷都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朕率文武百官暫時退避,遷都關外,解眼下燃眉之急,來日方長……”
顏甄登時截斷他的話音,說道:“皇上不可。”
皇帝愣住,呆呆地看著他。
顏甄口氣微緩,說道:“遷都一事不可再提,關外並不是長久之地,一來地廣人稀,氣候也十分惡劣,多山多歧路,恐怕並沒有給陛下與各位娘娘建行宮的地方,何況餐風露宿,很多地方除了萋萋野草,什麽也不長,衣食都成問題。”
顏甄知道自己不必再往下說,隻這一條,便能讓這安樂窩裏長大的人間帝王退卻,果然,皇帝皺起眉來,說道:“這……說得也是,平陽帝都乃是我社稷的臉麵,焉能給那些小賊禍害?”
顏甄又道:“陛下不必驚慌,臣已有退敵之計。”
“什麽?”
顏甄說道:“家父生前曾言,借國運之事,七盞山燈起於九鹿,終於蒼雲穀,萬魔之宗乃是一切定數所在,所以多年前臣請密宗數人,做法請出魔君一人,將國運與之相連。眼下我們已經失去魔君蹤跡,然而臣與眾多密宗同門商議,覺得眼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用。”
“打穀/道如今被賊**害,我們不如將計就計,既然教宗靈氣已泄,臣向皇上請命,打開萬魔之宗,請億萬魔軍為我帝都守城……”
“好!”還沒等他說完,皇帝便率先站了起來,喜上眉梢,讚道,“愛卿果然是我社稷福祉!朕的股肱之臣!若能守住平陽帝都,朕定要好好地賞你!便封你為一等護國公,子孫世襲如何?不……不對,還有密宗,以後密宗便是我朝陳列帝王詞之處……”
顏甄隻覺得累,耳朵裏充斥著皇帝喜上眉梢的承諾,一言不發,等他說完後,徑自謝恩退下。
魔物守城,怎麽是好請的?到時候恐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千年前,多少教宗高手以身殉之,才將萬魔之宗封住,那些東西都是茹毛飲血,吸人魂魄以過活的,一旦放出來,世間定然是妖魔橫行,生靈塗炭的。
……陛下自然不想,反正那麽多的教宗高手,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魔物禍害到皇宮裏的。
事到如今,年過半百的顏大人竟有些迷茫起來了,他想自己做的這些事都是對的麽?然而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夕陽如血,自巍巍宮殿頂端沉沒,映出那金頂光芒四射。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施無端在平陽城外,集中了所有教宗輕騎,以夏端方為首,每個人都到他帳下——他在養星盤。
認主的星盤會吸取天地日月之精,然而施無端的這一塊,在後世被人稱為“鬼盤”,卻喜歡厲鬼魂魄,或者生人血肉精魄。
施無端便正在以自己的血養著它,這行為被白離見了,還怒不可遏地險些和他吵起來,卻被施無端一句“你原來還在自己影子裏養影子魔呢”給堵了回去。
夏端方總是覺得施無端坐在他那塊星盤前的時候,整張臉都被映得陰慘慘的,有些怕人。他隱隱約約能知道一點施無端所做之事的用意,隻是並不去想,也並不去說。
因為他知道,眼下一切已經走到了終局,所有的退路和歸途都被堵死,沒有人再能阻止馬上要發生的這些事。
榮華富貴與緘口不言……這才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明哲保身的東西,這是連皇宮裏那位都明白的事。
施無端才抬起手腕,白離便立刻伸手掐住了他還在出血的地方,隻見那星盤的光芒明亮得簡直晃眼,施無端看著上麵星子萬千,開口說道:“顏甄眼下別無他法,隻有再次打開魔宗,請魔物守城。”
夏端方怔住,白離也怔住,竊竊私語聲四下響起,施無端神色不動,手腕平攤在白離掌中,靜靜地等他們議論完。
然後他輕聲道:“不礙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