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陽是真真正正陷入了困境。

初六,第一次交鋒,朝廷剿匪軍四麵八方大兵壓境,短兵相接,激戰三日。

初十,紅巾軍撤回東越境內。

十五,損傷過半的剿匪軍迎來十萬援軍,兵臨城下,顧懷陽等人負隅頑抗。

等到二十一這一天,糧草與輜重物品等統統告急,顧懷陽知道這一回是到了強弩之末。

朝廷傾全國之力將東越與海寧隔開,打算逐一圍剿。東越易守難攻之地反而畫地為牢,顧懷陽聽著陸雲舟匯報守城戰況,臉上滿是胡茬,隻是沉默,不言語。

末了,陸雲舟言簡意賅地說道:“大哥,人和馬塊沒吃的了,怎麽樣你想個辦法。”

“還剩多少?”顧懷陽問道。

“三日,最多三日。”

顧懷陽沉吟不語,一隻布滿幹裂的傷痕的手掌輕輕地敲打著桌子,眉頭皺得死緊,片刻,說道:“我知道了。”

陸雲舟平日裏話便不多,也不是很容易親近的人,除了他的獨生女兒,便是和幾個結拜兄弟還能多說幾句話。此刻隻是站在一邊,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顧懷陽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麽?”

陸雲舟眉頭鬆動了一下,悶悶地說道:“沒什麽,想起露兒了,也不知道小六的傷怎麽樣了。”

顧懷陽道:“前些日子我瞧見四娘來信裏說小六傷好些了,露兒也有她照料著,想來定是安好的。”

陸雲舟點點頭。

顧懷陽便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歎道:“是不是有人和你嚼了什麽舌根?你我兄弟,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陸雲舟遲疑了一會,說道:“副將郭輝托我向大哥進言,若三日過後,援軍與糧草依然沒辦法運進來,我們是不是向……當地百姓征糧。”

顧懷陽聽了,半晌沒言語,好一會,才冷笑道:“征糧?我看郭輝說的是搶糧?”

陸雲舟垂下眼,不吱聲了。

“噗——哈哈哈哈哈,”顧懷陽笑出了聲,他伸手蓋住了自己的臉,隻露出一張幹澀蒼白的嘴唇,好一會,才低低地說道,“姓郭的小子,當年他病得隻剩一口氣,被幾個一同流亡的兄弟們勉強拖著,要飯要來的口糧,大家互相節省著給他,這才救了他一命。他弟弟,沒的時候才八歲,瘦得像個小猴子,小手那麽大一點,拽著他的衣服角說‘哥,我餓,我想吃發麵的餅子’,可是到死,我們也沒讓孩子吃上一口發麵餅子。”

陸雲舟眼圈微微有些發紅:“大哥。”

“如今那混賬東西出息了,他還說要讓我帶著他們幹什麽?”顧懷陽用一種輕緩得仿佛午後拉家常的聲音說道,“搶糧?虧他想得出來啊,虧他想得出來!”

他最後一句的聲調猛地拔高,一抬手將桌上的粗瓷茶碗給掃了下去,一聲脆響碎成了好幾瓣。

亂世中,他們為了生存,厚顏無恥,無所不用其極,劫富不濟貧,利用朝廷漏洞拚命斂財,甚至黑吃黑打劫山匪流氓,招兵買馬,乃至於短短數年,便將海寧紅巾軍壯大到如今叫朝廷必須忌憚的地步。

然而怎能提著刀槍踹開百姓家的門強搶糧食呢?

亡魂遍野,山鬼哀嚎,哪個能不驚、不苦、不顛沛流離提心吊膽?

說到底,百姓何辜?

就連他們這些逆臣反賊,剛開始的時候,哪一個又是就十惡不赦了呢?

想來,大概也就是前世不修,生不逢時。

“從現在起,叫所有人給我勒緊褲腰帶。”顧懷陽站了起來,再抬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滿是堅毅之色,他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陸雲舟。

陸雲舟有些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滿熟悉的筆跡分明是施無端的,便是陸雲舟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登時也忍不住麵露微許激動:“大哥,這是……”

他想說和海寧的聯係不是被全部截斷了麽,施無端是如何把信送過來的?

顧懷陽抬手打斷他,說道:“我自有辦法,你去告訴眾將士們,從今日起,飲食供給減半,叫大家再撐上個三五日,三五日後,六爺那邊定然有辦法使我們脫困,不必憂心,隻是……今日我把話放在這裏,我紅巾軍乃是勤王義軍,上得天意,下承民心,不是圍山稱霸的跳梁小醜!誰要是膽敢騷擾百姓,橫行街頭,我便讓他人頭落地,我顧懷陽說到做到!”

“是!”

眼看著陸雲舟轉身出去,顧懷陽苦笑一聲,披上鎧甲,親自到城牆上巡視去了。

如今東越被圍,內有數十萬大軍,外有對方教宗高手坐鎮,隻怕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如何將信送出去?

小六啊,如今我們兄弟生死成敗,可就在你這裏了。

施無端確實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東越被圍的消息,這使得他胸口的傷口還沒好利索,就從床上站了起來,緊急致信孟忠勇,支起軍帳,誰勸阻也沒用——誰也沒心情勸阻他了。

海寧精銳盡被顧懷陽帶走,若是解不了東越之困,前途便艱險了,十數年苦心經營可能付之一炬,所有人都站在了這風口浪尖上。

隨後,施無端調兵,卻並不硬攻東越,著李四娘親自帶人奇襲了漳州之南的皖江、會寧、趙家渠三地,直逼漳州大糧倉湖州。

竟像是要來一出圍魏救趙。

海寧郡中,施無端夜夜睡不了幾個時辰,正還是肺腑受傷,每日蘭若送藥的時候,都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見她端藥過去,也不過點點頭,道聲謝,連眉頭也不皺一個,仿佛喝水似的將一碗黑乎乎苦極了的藥往嗓子眼裏一灌,頭也不抬。

來自各地商隊的隱秘渠道的信息、地圖、書信、戰報攪成一團,攤了他一桌子,蘭若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照顧人的丫頭,為了避嫌,從來也不往跟前走,隻是將藥遞上去便退到一邊,等著他將空藥碗遞回來。

燈影下施無端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不知為什麽,他那樣子叫蘭若想起一個詞——鐵石心腸。

她忍不住想起村裏最有學問的先生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會對別人狠心,實在算不得什麽,心腸最硬的人,對自己也是一樣狠心。

蘭若便疑惑起來,她想,六爺是這麽個斯斯文文彬彬有禮的人,尤其對別人笑起來的模樣,叫人覺得心裏像是被羽毛輕飄飄地掃了一下似的,怎麽會是狠心的人呢?

施無端並沒有在海寧停留很久,李四娘動手不幾日,他便不顧傷情帶著剩下的兵馬開拔了,蘭若隨軍,施無端可憐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便將她與軍醫們放在一起,平時隻需要幫著送藥照顧一些軍中病患,後來又擔心她吃不消,單獨給她預備了一輛車,裏麵鋪了厚厚的墊子。

惹得幾個軍醫隊伍裏的小兵對她意味不明地“嘿嘿”笑:“蘭若姑娘,六爺待你真好。”

六爺待人總是很好的,蘭若偷偷想起出發兩日時,她照常送藥給施無端時,六爺低垂眉眼輕聲細語地問她可還跟得上行程時的模樣,忍不住麵紅耳赤。

而與此同時,顏甄等人也接到了戰報——湖州告急。

白離與鄒燕來隨軍到了東越,見了顏甄的信,鄒燕來看了看白離,問道:“魔君,你看這……”

白離正在自己跟自己擺棋譜,聞言頭也不抬,問道:“怎麽,湖州很好打麽?”

湖州自然是不好打的,自古大糧倉之地必然有重兵守衛,乃是大關,和被李四娘輕易打下來的那些個小城小村並不一樣,便是此時朝中精銳盡數在東越圍剿顧懷陽,湖州城守也不是輕而易舉便能拿下的。

鄒燕來頓了片刻說道:“但是此時湖州正值天幹物燥,周圍多山,地勢稍高,又是糧倉重地,若我是施無端,定然以火攻之,城中絕難支撐……”

鄒燕來話沒說完,隻見白離帶著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抬頭看著他,不禁頓住,白離問道:“湖州糧倉若是被燒,本來連年年成便不大好,漳州瀘州等地的人不是就要挨餓了麽?”

鄒燕來不想這大魔頭還知道這些國計民生之事,當下便答道:“魔君所言不錯,正是因為這樣,顏大人才擔心施無端這招圍魏救趙,可能真的……”

白離嗤笑一聲,打斷他道:“這你不必擔心,我來此一路,見到路邊乞討者甚眾,本來便是餓殍遍地,他不會火上澆油的,放心,施無端雖然也算心狠手辣,可也沒有你這樣壞。”

鄒燕來一滯,登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訕訕閉嘴。

片刻,隻見白離手中拈著一顆棋子,說道:“不用太擔心女人那裏,她手裏應該沒有很多兵力,施無端向來喜歡放煙霧彈,恐怕也不過是個幌子,他想要救顧懷陽,又明白我在這裏,必定會親自帶人來的。”

他輕輕打了個指響,隻見手中的棋盤飛快地變成了一塊巨大的沙盤,所有的棋子都成了山巒穀底,白離將手中的棋子彈出,那棋子在空中便幻化成了一柄小黑旗,直插到岷江入口處。

鄒燕來眼睛一亮,聽見白離說道:“你們派人三麵圍城,圍得鐵桶一般,若是旁人所想到的不過圍魏救趙之類的法子,但是我這個無端啊,他可不是旁人。”

白離似乎想起了什麽,眯起眼睛笑了笑,繼續說道:“他膽大包天,向來敢為人不敢為之事,岷江口乃是你們兵力集結中軍之地,然而圍困東越之地,你們也不過占著能叫顧懷陽彈盡糧絕的便宜,若有人蠻力從此處打開口子,朝廷剿匪軍戰線拉得太長,必然顧頭顧不得腚。”

鄒燕來愣了愣,說道:“此處……此處有教宗高手鎮守……”

他話沒說完,白離便放聲大笑起來:“教宗高手?你說教宗高手?”

鄒燕來頓時想起大周山之事,頗有些尷尬,不言語了。

白離輕聲道:“上次叫他跑了,這回我們再去會會他……這些許時日沒見到,其實也怪惦念他的。”

鄒燕來心裏一動,他察言觀色,隻見白離並沒有看他,臉上露出些許柔和神色,並不似作偽,便有些心驚,試探性地問道:“魔君上次以神箭傷那人胸口,可是後悔了?”

後悔麽?白離失笑,此刻脾氣頗好地搖了搖頭,低頭擺弄起沙盤來。

自然是不悔的……可並不是不心疼。

不知是人算還是天算,等白離他們到達岷江口時,便開始接連大雨,江水暴漲,時有山石滾落,鄒燕來突然從心裏生出些許不祥的預感來。

果然當天晚上,突然一聲巨響,地動山搖,營帳中有人大喊道:“敵襲!敵襲!”

白離像是完全沒睡著一樣,警醒無比地掀開營帳,大步走了出來,火光四起,巨響自山間傳來,仿佛悶雷一樣,再抬眼,隻見巨石滾滾而落,所到之處人仰馬翻,然而他竟然笑了起來。

炸山口——果然是那人辦得出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