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陽調虎離山之計橫掃不周山,大乘教宗倉皇出逃,紅巾軍整合散門小派,內裏不乏高手,窮極心思設陣,集眾家高手,劫殺玄宗。
玄宗半崖真人殞身,精英折損大半,從此,這些原來一直叫他們看不起的窮酸小門戶出身的同道中人一戰成名。足見有些時候,英雄並不靠門派出身與經過如何調/教,多半是某種天生的東西。
應運而生,便能橫掃出一片天下的能耐,不是哪個門派能教出來的。
他們中間有遍讀教宗秘事,一直保存著這塊大陸上最為純粹真實的曆史的夏端方,有精研武修,竟不懂一點咒術加持的大先鋒官張航,有不愛說話,整日畏畏縮縮,但善通幽冥的鬼人趙阿良……
或旁門左道,或修咒不全,或如施無端,文不成武不就,偏偏精通算學,設下的陣法千變萬化匪夷所思。
他們突然從被同道看不起的可憐人,一個個變成了能夠顛覆整個時代的人。
反了,為什麽要反,又為什麽不反呢?
為什麽一個已經將要燒成灰燼,已經再無前途可言,千瘡百孔的時代,仍然要在強權的手中通天徹地、欲蓋彌彰地存活下去呢?
為什麽普天之下所有窮苦可憐的,曾經無依無靠的,受過最冷漠的侮辱、最嚴重的傷害、最心驚膽戰的威脅的人們,要承擔這個苟延殘喘的時代的惡果呢?
沉默了千年,終於連沉默也不能再生存下去了。
那麽總要有人站出來,寧可挺直脊梁、轟轟烈烈地去戰死,也不要這樣毫無尊嚴、在隨時有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天災**的夾縫裏苦苦求生。
總有一天,我想要這個破破爛爛的世界聽到我的咆哮,哪怕是生命裏的最後一聲。
然後我們同那些腐朽的東西一起死去,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
顧懷陽開始並不知道施無端在大周山附近出事,他和陸雲舟按著先前的計劃,越過大周山直接進入“東越上國”境內,顧懷陽公開遞了投誠書,“東越上國”第十代皇帝大喜,開城門列隊迎接,備好官印,給他封了個大大的官。
就在“受封大典”的時候,埋伏已久的陸雲舟突然發難,與城中少量紅巾軍裏應外合,把“上國”這群常年一打就往山裏縮的文武百官全都堵在了大殿上,翻臉不認人,不受降,全城戒嚴,一個個殺,非要斬草除根一樣地殺個幹淨。
就在顧懷陽意氣風發地打算將周圍的山寨也剿個空的時候,李如霜的書信到了,潦草地交代,施無端出事了。
然而顧懷陽卻隻是沉著臉看了,看完以後便默默地將信收了起來,下令道:“清掃!”
陸雲舟皺緊眉,道:“大哥,小六……”
“他不要緊。”顧懷陽頓了頓,過了片刻,又將聲音壓得稍微低了些,仿佛帶了些安撫似的說道,“他不會有什麽事的,小六……隻要那塊壓在他胸口的石頭還沒有破,隻要他還覺得自己看不見天,他就不會有什麽事的。那口氣足夠撐著他將天也捅出個窟窿來,難不成還不夠撐著他熬過一點傷麽?”
那種憤怒和壓抑,隻有一個真真切切地被整個時代壓抑過的人才能體會,別人不會明白他為什麽那樣決絕,有那樣對某種說不出來由的自由的渴望,可他就是真真切切、無時無刻地不被這種焦慮和壓抑所折磨。
一個曾經對外麵的世界那樣新奇與津津樂道的孩子,當他親眼目睹了七盞山燈的升起,當他親眼目睹了明明錯的人那樣強大,而那一點點的堅持和反抗都成了切膚之痛的來由,當他經過流亡、潛藏、虛以委蛇……
顧懷陽了解那種渴望,他知道那就像是一個獨自在大沙漠裏迷失的人對水的渴望,就像是一個淹沒在水裏的人對空氣的渴望。
帶著這樣的渴望時,他們都是瘋子,沒有瘋狂,在這條路上走不了多遠。
施無端朦朧中覺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著什麽,他甚至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看著他,意識一會有一會模糊,疼痛和幻覺交替地出現在他麵前。他恍惚覺得有一個很熟悉很熟悉的人,帶著埋藏在久遠記憶裏的目光,就在床邊看著他。
那個人……像誰呢?
是師父麽?施無端迷迷糊糊地辨認了一會,又覺得不像,他發覺自己已經想不起師父的目光來了,或者當年他老人家的目光太過深邃,他那時年幼,總是不能理解,所以也記不住。
那他……是誰呢?
他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幾步就躥上一棵高高的大樹,有人在下麵喊:“別鬧了,快下來,會摔了的,我不吃果子了!”
他說你笑一個,那個人就咧開嘴給他笑,他嬉皮笑臉地說媳婦啊,你笑的真好看,那個人也不訓斥他油嘴滑舌,隻是拉過他的手,一起跑到更遠的地方。
施無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是什麽也觸碰不到,他於是焦躁起來,五髒六腑像是被火苗燒著,撕心裂肺地疼。
這是我做的壞事太多,死後被下了油鍋麽?施無端燒得迷糊,亂七八糟地想著,有人替他擦著身上和額頭,他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蜷縮起來。
“我難受……”
正給他喂藥的李如霜看見施無端的嘴唇動了幾下,就停了下來,叫過一邊的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說道:“你瞧他是不是在說什麽呢?”
這姑娘也是個可憐人,娘親早逝,爹也剛才害病死了,便獨自一人,賣身葬父,可是這樣的亂世裏,一個大姑娘又能值幾個錢呢?
也算她有運氣,正好碰上李四娘聽說施無端出事,將軍務交與孟忠勇,自己帶衛兵趕回來,途中見她生得不錯,人又勤快善良,便收了做個貼身人,取名喚作蘭若。
沒想到施無端竟傷成這樣,正好蘭若有了用武之地。
施無端被白離幾乎一箭穿心,然而大概畢竟是隔著“鏡子”,白離的箭失了幾分準頭,擦傷了一點心脈,然而到底傷了肺腑,凶險非常,隔了幾天,竟發起燒來。
蘭若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跪下來仔細貼在施無端耳邊,聽了半晌,說道:“四娘,我聽六爺說的是‘難受’,還一會叫師父,一會叫一個人的名字,聽著像什麽‘麗’,是個什麽姑娘的名字麽?”
李如霜怔了片刻,歎了口氣,把手裏的藥碗遞到蘭若手裏:“你給他把藥喂進去,喂不進去就掰開他的嘴強灌。”
“啊?”
“放心,這點傷他挺得過來。”李如霜站起來,臉上一點說不出的擔憂神色稍縱即逝,她轉過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淚,然後打開門。
隻見一隻常年見不到幾天清醒的大肥兔子正蹲在門口,一雙黑豆一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房頂上還有一隻五彩繽紛的大鳥盤旋。
李如霜讓開房門,她不確定這兔子是否有足夠的靈智,聽得懂她的話,隻說道:“進去。”
一兔一鳥便都擠進了屋,翠屏鳥叫了一聲,安靜地站在床沿上,兔子眼巴巴地蹲在床底下,艱難地抬起它那肥得沒有脖子的腦袋。
李如霜便俯□,將兔子抱了起來,放在了施無端的床上,兔子看了她一眼,邁著小短腿,鑽進了施無端的被子裏,用腦袋拱出了一條小縫,柔軟的毛蹭著他的手。
施無端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一樣,手指輕輕地掙動了一下,似乎安靜了些,不再說胡話,眉頭也散開了一點。
不知是不是蘭若的錯覺,她忽然覺得那兔子的身體裏仿佛裝著一個人的靈魂似的,眼神裏有那麽多的溫柔。
李如霜輕輕地歎了口氣:“這些東西倒是有情有義,整日生活不過吃喝拉撒,眼裏隻見那麽一個人,沒有誰逼著它們要如何如何,便是比人還要容易從一而終。”
蘭若並不接話,她心裏隱隱一動,看著躺在床上這個眉目清俊而麵色憔悴的青年,心裏竟覺得有些憐惜起他來。
又過了半個月,燒一會好一會的施無端終於第一次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