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城西北紫雲寺,這一日周遭行人戒嚴,城中禁軍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它,不少文武官員神色凝重地站在道路兩邊,為首的,正是鄒燕來和一個頭戴高冠的男子。
寺前一條滾金街往日有個集市,車水馬龍很是熱鬧,如今卻隻剩下披甲執銳的人。
滾金街上有一座高,名字叫做龍王閣。平日裏人群熙攘,去得晚了連下的大廳都擠不上,乃是平陽城中第一高,頂層上除了皇宮大內,視野能瞧見大半個帝都。如今卻守備森嚴,那頂層上放下了簾子,隱約瞧見人影閃動,不時有背著藥匣的太醫步履匆忙的進出。
往裏瞧,那龍王閣頂層中放著一個臥榻,一個青年站在臥榻邊上,垂著頭一言不發。臥榻上躺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麵目枯槁,眼圈深陷,目光透過微風浮動的簾子往紫雲寺望去,被子裏露出一隻滿是斑點的手,然而他身上竟是穿著明黃的袍子——當年正當盛年,前往九鹿山借運的天子,如今竟也垂垂老矣,太傅顏甄就在他身邊。
正午的時候,鋪天蓋地的烏雲突然籠罩上了平陽城,一道震耳欲聾的響雷當空劈下,正中紫雲寺院中的大槐樹,隨後,那漆黑厚重的大門緩緩從中間打開,這裏曾經是曆代國師閉關的地方,而國師一職位自前朝便空了下來,紫雲寺的大門仿佛已經有千百年未曾打開。
門軸處發出嘶啞的叫聲,就像是一個已經行將就木的老人,從墳墓裏伸出一隻手來,執意抓著些什麽不肯走。
塵埃四起,場中寂靜得仿佛隻剩下人的呼吸,許久許久,那黑洞洞的門口竟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龍王閣中臥榻上的帝王忍不住撐起身體,旁邊的青年忙上前扶住他,年邁的帝王卻隻是伸長了幹癟的脖子,活像一隻扒在鍋沿上的老王八,渾濁的眼珠盯著那門口的人影。
一個男人音色低啞地唱道:“魔君出關——”
隨後無數人的聲音疊加而成,幾乎聽不清他們口中同時喊出的“恭迎”二字,人群中間的夾道中轆轆地被推上一輛馬車,四個全身盔甲的禁軍護送,隻見那馬車上綁著一個麵色蒼白的少女,頭發散亂,身著囚衣,胸口用朱砂寫了一個大大的“罪”字,她的嘴被堵著,一句話也喊不出來,隻是拚命地流淚。
那人又高聲道:“獻祭——”
轉眼,少女已經被推到了紫雲寺門口,那隱藏於黑暗中的人影這才閃現出來,他竟是個麵目十分俊美的男人,披散著頭發,額頭正中有一道黑色的紋路,竟是一朵花的模樣,叫人瞧了竟覺得有幾分詭異了。
他的眼神極冷,仿佛不是人肉長得,像是兩塊琉璃一樣,他往前兩步,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便好像渾身被涼水過了一遍似的,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這人緩緩地伸出手,將手掌籠在了少女的頭上,動作竟十分輕柔,仿佛用手指梳理著她淩亂的頭發一樣,少女表情有幾分迷惑地抬起頭來看著他,隨後一團白氣從她頭頂升起,她眼中開始朦朧,口中塞的東西也自然掉了,少女卻麵露癡迷之色。
隨後她的身體竟像是一個被吸幹的水滴一樣,飛快地幹癟了下去。整個人化成了一根木棒,隻剩下一身骨架頂著一個腦袋,那腦袋便顯得奇異的大,搖搖欲墜地被那男人握在手中。
那四個護衛著車的軍人臉上露出了壓抑不住的驚駭之色,隻見那紫雲寺中出現的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撒開手,少女全身的骨頭竟就化為齏粉,頃刻便碎了,骨頭粉末從她的囚衣中飄散出來,隻剩下一個榮光煥發的腦袋,滾落到了車上。
男人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禮成——”
身在高閣的老皇帝眨巴眨巴快要睜不開的眼睛,一雙枯木一樣的手緊緊地攥住身邊的青年,問顏甄道:“那是……那是什麽呀?”
這句話話音未落,那紫雲寺中走出的魔君便突然抬起頭來,仿佛有所知覺一樣,目光與老皇帝對上。那雙冷冷的眼睛好像頃刻間刺穿了老皇帝的胸膛,那一瞬,皇帝以為自己死了,他恍然間發現,被人叫了那麽多年萬歲萬萬歲,他也終究沒有變成千年王八萬年龜,巨大的死亡陰影仍然在他一點一點變得年邁的路上如影隨形。
“那是氣數。”顏甄躬身輕聲答道,“萬歲,那便是我大乾的氣數。”
“氣數……咳咳咳……”老皇帝一陣嗆咳,他的目光緩緩地轉過來,落在了顏甄身上,心裏想,一個朝代、一個江山的氣數,怎麽是一個會在頃刻間將一個人渾身的血肉都吸幹的怪物身上呢?
然而他沒有說出來,很多年以前,他對著顏家的人,便總是難以說出什麽。
都說顏懷璞太傅為國盡忠,最終身死九鹿山上,是可歌可泣,他一開始也是這麽相信的,老顏太傅手把著手地教導他長大,先皇早亡,他即位的時候還太過年輕,麵對著這個千瘡百孔的大乾不知所措,老顏太傅便是他的拐杖。
可是……一個天子,需要一條時時在耳邊諄諄教誨的拐杖麽?
顏家父子到底又是有什麽本事,老子死了兒子再來沒完沒了。
因為密宗麽?因為三大教宗麽?
因為他們有這些個神神鬼鬼溝通幽冥的能耐麽?究竟哪個才是大乾的皇帝?
年邁的皇帝突然憤怒起來,他一輩子都未曾這樣憤怒過,就像是生命中燒起了最後的一把火,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大聲斥責麵前這仙風道骨的中年人一句“荒唐”,然而他已經沒力氣了。
這把火沒有燒起他的第二春,倒是要把他給燒死了。
我就要死了。皇帝狠命地握住了扶住自己的太子的手,心裏想道,我是個懦弱的……男人。
“珞兒。”他忽然口齒清晰地叫道。
太子低頭道:“父皇。”
“朕百年以後,傳位於你……”那一刻老皇帝看著太子年輕的臉,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一句話脫口而出。
竟是帶著說不出的不祥之氣。
太子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高聲道:“父皇!”
顏甄後退一步,也跪在一邊,目光平淡地移向地麵,靜靜地聽著。
老皇帝恍如未聞,說道:“你當要……恪盡職守,勤於政務,重用賢才,遠斥小人,夙夜不得忘卻我國之憂,不可……不可片刻遺忘列祖列宗教會,你……你……你……”
你不要像我一樣。
老皇帝看著太子不管真假、已經紅了的眼眶,心中默念著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來。
你不要像我一樣懦弱,你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天子,將我們已經丟了千百年的皇家的顏麵重新撿回來,做這個江山真正的主人。
這些話像是一群嘰喳亂叫不停,四處東突西撞的小鳥一樣,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上,卻始終沒能冒出來。老皇帝隻是攥著太子的手,那青筋暴露的手倒有些像是黑山老妖了,被明黃的袖子映出慘淡的菜色。
然後他重新掙紮起來,回光返照似的從臥榻上爬起來,行動間掀下了身上蓋著的毯子,裏頭冒出一股騷味——原來是他躺得久了,已經尿了褲子,自己還不知道。
侍從們無人敢麵露嫌棄之色,這濕了褲襠的老皇帝就邁著麥稈一樣的腿,甩開周圍試圖扶他一把的人,像一根會動的竹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窗邊,一把扯下簾子,“忽”的一聲,所有下的人都得以瞧見天子那不甚體麵的天顏,忙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去,唯恐被閃瞎眼睛。
唯有那紫雲寺裏出來的男人還站在那裏,身後拖著一個比正常人大上兩倍的影子,嘴角略微有一絲不甚清明的笑意,看著老皇帝,過了片刻,十分敷衍無禮地抱了抱拳,口中清晰地說道:“皇上萬福。”
老皇帝麵頰抽搐片刻,然後道:“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伸手攥住窗欞,大笑不止,不知又犯了什麽毛病。然而還沒等太子和顏甄等人上前扶他,老皇帝的笑聲便突然哽住,他仰著頭,身體像是上了岸的魚一樣,打了兩個挺,然後就著這個仰天大笑的動作,直挺挺地仰麵倒了下去,撲通一聲。
直把太子給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叫道:“父皇!”
可憐他這一天,實在還沒有機會說出別的話來。
顏甄猛地搶上一步,滾在老皇帝身邊,伸出手指在他鼻下一試,麵色漸漸凝重,好半晌,才低聲道:“皇上……殯天了。”
這死死地拖著大乾江山的老皇帝,生於憂患,死於大笑,雖不夠體麵,卻總是古往今來第一份,也不知他九泉之下,肯不肯瞑目。
縱然有顏太傅坐鎮,現場也混亂了起來,鄒燕來上前一步,躬身對那紫雲寺裏出來的人說道:“魔君這邊請,下官有幾句話要與您細說。”
男人看了他一眼,隨著他離開了混亂,兩人一前一後地坐上了一輛馬車,車上一個布片一樣的人早已在等待多時了,魔君白離一伸手,它便像一隻狗一樣,屁顛屁顛地湊了過來。
鄒燕來道:“容下官送魔君入府。”
“你有什麽事?”白離靠在車上,頭也不抬地問道。
“昨日下官夜觀星象,見銀河天崩,大災已起,細細算之,竟是密約被毀……”
白離挑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聲音輕得仿佛怕吹破了風中的塵埃,問道:“是……他做的?”
鄒燕來低了一下頭,不可置否。
“他這時候動作,我這時候出關,你說我們是不是也有緣分呢?”白離嘴角牽扯了一下,竟仿佛是笑了一下,然而目光卻依然冷得叫人膽戰心驚,隻聽他繼續說道,“施無端如果起事,必從玄宗下手,鄒大人可以及早準備一下。”
鄒燕來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白離仿佛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問題——玄宗乃是三大教宗之首,哪怕真是教宗密約失效,也隻是破壞了大教宗之間的牽連,然而千百年的慣性,向來同氣連枝,即使密約不再,聯盟又哪裏那樣容易被破壞?
施無端會飛蛾撲火地挑戰玄宗?
“我了解他。”白離卻隻是輕聲道,“我從小就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