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端方這樣憤恨著,於是一時嘴快地叫住了施無端:“施先生慢走,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施無端有些詫異回過頭去,顯然是沒想到夏掌門如此有氣量,忍住把自己扒皮抽筋,還要說幾句話,他抱著星盤點點頭,做好了沒有好話聽的準備,微微欠身,應道:“夏掌門請指教。”
夏端方胃裏一邊抽筋一邊想道,這小兔崽子,明明是個流氓,還非要做出一副謙謙君子模樣,看了實在叫人恨得牙根癢癢,勉強忍住,方才說道:“倒也沒什麽,今天白日裏在院子裏瞧見的那位兄弟,我見他豐神俊朗很是不凡的模樣,不知他是……”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原本低眉順目的施無端便抬起頭來,他臉上再瞧不見一絲不正經的笑容或者敷衍的假客氣,繃緊的嘴角隱去了那顆小小的、叫人看了覺得親切的酒窩,竟顯得有些冷冽了。
那表情叫夏端方心中一跳,不知為什麽,便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過了好半晌,才聽施無端避重就輕地說道:“他是我小時候結交的一個朋友,失散了些年,如今方才遇見,過來住幾日敘個舊的,多謝夏掌門看中,你若是有意,施某也不妨引薦一番。”
夏端方幹笑了一聲,擺手道:“不敢勞動。”
隨即,他試探性地觀察了一下施無端的表情——對方的表情就是麵無表情,然後問道:“不知……這位朋友是個什麽來路呢?我瞧那位兄台的模樣,並不似尋常人。”
“哦,他是狐族。”施無端說道。
“狐族?”夏端方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故意地說道,“狐乃異獸,生而迷惑,百年成精,千年通神,古有‘無狐魅,不成村’的說法。傳聞狐族雖美,幻化成人惟妙惟肖,卻總有些不同的,狐族無論男女,大抵是瓜子臉,眼含春/色,淡掃眉梢,尤其狐族男子,天生男生女相,雌雄莫辯。初化形時,尾難去,身上有騷臭味道,經年方去,化作濃膩甜香……以上種種特征,我瞧那位兄弟……”
施無端聽罷,打斷他的話,用一種平平板板的口氣說道:“夏掌門不必憂心,他有分寸,閑來無事不會來勾引你的。”
夏端方一口氣被卡在喉嚨裏,隻見施無端轉身又要走,他不死心地又補充了一句道:“狐族一脈特征明顯,想不到還有如此異類,不過麽……我聽說狐狸怕狗,哪怕是修行千年的天狐,雖法力通天,聽見狗吠也忍不住要退避……”
施無端回過頭來,一臉古怪地看著他,拖著長音疑惑地問道:“莫非……夏掌門打算親自去試一試……狗吠?”
夏端方:“……”
隔了片刻,被卡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緩上來了,夏端方深吸一口,打算聲如洪鍾地怒喝他一聲,然而一聲“你”才落地,施無端便悠悠然地甩甩袖子,打了個哈欠,說道:“不早了,夏掌門早點休息,明日還要勞煩‘祭察’大人幫忙理事呢。”
說完便轉身走了,隻氣得夏端方眼前發昏腦袋發蒙。
白離是什麽呢?施無端兀自抱著星盤回去,心裏想著夏端方才剛告訴他的話,狐族乃是妖中大族,且特征明顯,一般人都知道,他也看得出,這個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長大了不少的白離好像……和狐族差得有些遠。
可是我親眼見過他的狐耳,施無端想道。
他隱約記得第一次見到白離的情景,小時候的白離確實長著一個尖尖小小的下巴,一雙靈動的桃花眼,雖然他自己無知無覺,可是眉目之間自成媚色。
然而現在的白離,雖然輪廓未變,五官長相依稀,氣質卻是千差萬別,那種……冷冽甚至帶著一點陰沉的感覺,真的還是狐狸麽?
難道狐族的血統不夠強大,在他身體裏被另一半壓製了?
不過那和自己沒什麽關係。
施無端自我安慰著,卻不妨礙他隱隱地有種不安的感覺,仿佛有些真相呼之欲出,他不願深思,仿佛是本能的趨利避害一樣。
深更露重,他忽然覺得有點疲憊。
一個人,即使他再精於算計,城府再深,也會有那麽一時片刻,期待一些簡單而快樂的事。想起一個純粹的朋友,毫無芥蒂地喝上幾壇好酒,灌醉了自己,心無防備地四腳朝天地睡一覺。
他燒了白離那根頭發,錯失了一回刨根問底的機會。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應該被這樣刨根問底的,人的一生之中,總要有那麽一兩個人,是可以不用百般肚量,隻是相逢便一笑的。
玄宗回不去了,蒼雲穀早就不複舊時繁華,為今僅剩的隻有一個白離了。
施無端晃晃腦袋,回到自己的院子裏,發現白離房中的燈光還未滅——每日他不回來安寢,白離就不會自己先睡,他仿佛要等自己一個信號似的,這邊人躺下了,那邊才跟著吹燈。
施無端歎了口氣,心道小離子是什麽都無所謂,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出對方有什麽錯處,隻是這般肉麻實在是……叫人難以消受。
夏端方的徒弟被人拿捏在手中,他自己再神通廣大也不敢輕舉妄動,便整天跟著女屍較起勁來,連吃飯喝水都不離片刻,像是要在女屍身上瞧出個花來。
小時候以某種神鬼不知的方法,欠了他無數“菜餅子”情的顧懷陽顧兄弟,卻在傳令兵走了以後便翻臉不認人了,再也不找他舊時“恩人”來聯絡感情了。整天忙忙叨叨地準備如何迎接督軍大人。
督軍便是朝廷派來看著他們不要鬧事,打仗的時候乖乖上陣的官員,與他一同前來的除了其自己的衛隊,還有軍餉糧草封賞等等。
封賞這些吃不飽飯造反的土包子,叫他們消停點該幹什麽幹什麽,反正比四處叫人打他們省錢。
這位督軍大人可便成了個燙手的山芋,以顧懷陽本人以及他一幹喜歡劫富濟貧的兄弟看來,十分想把督軍大人帶的東西留下,然後把人幹掉——贖金拿了,剩下的自然是撕票了。然而為了像朝廷表明自己不再造反改從良了,顧大將軍握著那還沒攥熱乎的將軍印,便理智地告訴各位磨刀的兄弟們,督軍大人不是雞鴨魚肉,隨便宰了是要出事的。
所以施無端給出了個主意:“鐵打的例律流水的人情,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如果督軍大人不玩忽職守,隻說明他還沒被喂飽。”
這種事施無端仿佛已經駕輕就熟,於是顧懷陽再此大筆一揮,將財政大權全權交給他。
在九鹿山上那幾年,施無端學會了小心翼翼,聽話聽音,在幾次三番嚐試下,他學會了觥籌交錯,拉幫扯夥。
仿佛是對這一切有天分似的。
每日回到自己住處的時候,施無端都覺得很難受,盡管有人給他熬醒酒湯,讓他不至於像個醉鬼似的迷迷糊糊,可他仍然很難受。
可能是酒太涼,可能是飯桌上的人倒了他的胃口。
所以這日,當他路過白離的屋子,見了那依然亮著的燈光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敲門了。
白離一開門,便瞧見施無端帶著一身酒氣靠在他的門框上,眼眶有些發紅,臉色卻很白,好像他靠著的門框自己會滾動似的,白離隻覺得他晃晃悠悠得,好像隨時都要滾下來,便一伸手攬住他,有幾分無奈地問道:“怎麽又喝成這樣?”
施無端扶著他,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像沒骨頭似的趴在桌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方才還東西南北一絲不漏的腦子後知後覺地成了一團漿糊,白離和他說話,那話音從耳朵入腦子仿佛要走上個十萬八千裏的距離,問半天才答一句。
“督軍擺宴。”施無端低低地說道,然後皺了皺眉,“水真涼。”
白離連他的手一起,將茶杯握在手中,片刻,施無端便覺得指尖溫熱起來,水汽從茶杯裏冒出來,白離將聲音放柔了,哄孩子似的說道:“熱了,你喝。”
真熱了,挺神。施無端知道自己是醉了,勉強控製著神誌,叫自己不亂說話,不撒酒瘋,然而表情卻沒控製好,白離便瞧見他對著冒熱氣的茶杯足足傻笑了半天,然後不知怎麽的,又皺起了眉。
白離隻得問道:“又怎麽了?”
“唔。”施無端過了一會才道,“難受。”
白離一愣,急忙拉過他的手腕:“怎麽?”
施無端不言聲,隻是微微彎下腰,捂住胃,覺得裏麵翻騰不止,想吐卻又吐不出什麽東西。
白離問道:“醒酒湯喝過了?”
見他點頭,白離這才皺了皺眉,伸手撩開他的頭發,在他額頭上試了試,隨後站起來道:“你靠一會,我瞧瞧廚房有沒有粥,給你熱一碗來。”
施無端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有些迷糊地看著白離推開門走了出去,自己坐在那,心裏遲鈍地想,真賢惠……可惜不是我媳婦,唉!
他越坐在那便越難受,反胃的感覺衝得他一陣陣惡心,終於,施無端忍不住了,有些踉蹌地站起來,撲到院子裏,扶著大樹開始吐,隻把胃裏都給清空了,這才覺得身心仿佛一鬆似的,竟然暢快了不少。
他眼神清明了些,扶著樹站直了,正打算找水漱口,正這當,無意中抬頭往自己住處看了一眼,發現那無人的屋裏竟發出一縷青光。
是星盤?
施無端遲疑了一下,回到自己屋裏,將掛在錦瑟旁邊的星盤摘了下來,隻見上麵細細地伸出一根絲來,仿佛躲避畏懼著什麽似的,往某個方向輕輕一觸,又縮了回來。施無端凝聚目力,順著敞開的大門往外望去,一開始並沒發現有什麽不同,過了半晌,才勉強分辨出那地方竟騰起一小團黑氣。
是什麽?
他心裏想著,許是喝多了行事倍加不多思量,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然後繞過院牆,他聽見了一個人正在說話,是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