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年年,凡人沉浮於世,不管曾經多麽刻骨銘心的人,多麽刻骨銘心的事,也足以被洗刷幹淨。傳言黃泉下有忘川水,飲一杯不知前世今生,可其實忘川水就在人間,又有一名,便是“歲月”。

十年生死兩茫茫,縱使相逢應不識。

施無端本來以為自己記憶裏隻剩下白離這麽個人,至於他長得是圓是扁,是高是矮,早就已經模糊了,然而所有被忘卻的東西,卻都在他親眼看到這個人的刹那間蘇醒過來——還有那些恣意的、無憂無慮的年代,那個喜歡裝成小女孩的模樣騙人的小狐狸,笑靨如花的……

它們就像是封存在施無端記憶中的一個花園,一個……隻能憧憬、回憶、緬懷,卻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

施無端臉上木然了片刻,隨後頗為自嘲地輕輕笑了一下,心想小離子不是不在了麽?他親眼看見那團黑氣穿透了他的胸口,把他化掉的。

於是他說道:“這位兄台我瞧你和我很有緣分麽,不單長得很像我過去的一個朋友,連愛好都跟我很像。”

對方卻依然提著裝著兔子的籠子,怔怔地看著他,忽然略微有些出神、又十分無禮地伸出手指在他左頰上若隱若現的酒窩上輕輕蹭了一下,低聲道:“你是……無端?”

他的聲音有些低,就像是哽在喉嚨裏一樣,吐字也不大清楚,可卻偏偏足夠叫施無端聽見了。施無端怔了片刻,退後半步,仔細打量著麵前這個人,忽然睜大了眼睛,隨後猛地一抬手,一拳杵在了白離的肩膀上,白離猝不及防,被他這一拳推得往後退了半步。

“你娘的,你沒死!”施無端不自覺地就學了孟忠勇的口氣,“我以為……我以為……”

白離不知道該怎麽說,他隻是覺得胸口好像被什麽東西撐起來了似的,輕輕扣住施無端拎著他領子的手,白離垂下眼,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就隱藏在陰影中。

然後施無端看見白離仿佛是笑了,他極輕極輕地那麽笑了一下,像是走了很遠的路,一路風霜雨雪受了個遍,心都凍得麻木的時候,一抬頭突然找到了來時的那個生著小火爐的小屋似的。

然而他心情太過激動,並沒有別的精力去分辨白離的細微的表情。

被趕集的人撞了一下肩膀,施無端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說道:“走,我們換個清淨點的地方說。”

他抬腳要走,又想起了什麽,指著白離手裏的籠子說:“是你我就不客氣啦,那個東西雖然有點傻,畢竟是我養過的兔子,讓給我。”

“我知道。”白離說,他說話的聲音仍然有些生澀,好像很不習慣似的,輕輕咳了一聲,便伸手將籠子打開,把肥兔子從裏麵拎了出來,說道,“他身上沾著你們九鹿山的味道,我感覺得出。”

說來也古怪,那兔子仿佛傻了一樣,被人拎住耳朵,連掙紮也不掙紮一下,隻是蜷著前爪,呲著兔牙傻乎乎地看著白離。

就在這時,白離身後忽然閃過一道黑影,一吊錢便被扔到了攤主手裏。

施無端一愣,可還沒待他看清這黑影是何方高人,白離便突然偏過頭去,壓低了聲音,冷冷地道:“再跟我一步,就殺了你。”

啊?施無端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白離身上壓不住的戾氣,然而隻是刹那,當他看過去的時候,卻又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這些年……小離子他去了什麽地方?

施無端心裏飛快地閃過了這個念頭,麵上卻未曾表露出來——雖說是朋友一場,可那畢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多年不見,他也沒什麽必要管別人的事。

“走,我帶你去古吉最好的酒。”

施無端說著,便先走在了前麵,白離一手拎著兔子,跟在他身後,然後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施無端一愣,手指下意識地蜷了一下,方才便感覺到了,白離的手有些涼,連手心都涼。

他心裏著實有些尷尬,兩個大老爺們兒在街上拉拉扯扯的算怎麽回事?便一邊不動聲色地往回抽,一邊回頭看了白離一眼。

白離如今既不是那蒼雲穀中跟在他身後沉默好看的小女孩,也不是那被綁在柱子上滿臉漠然和倔強的少年了,他仿佛長開了,寬肩窄腰,麵孔上狐族的特征卻稀薄得叫人幾乎看不出了。

施無端想著,大概因為是男人的緣故,變得硬朗了不少的線條打破了狐族柔和嫵媚的氣質。

唯有那雙眼睛,依稀未改。

施無端記得白離小時候,在不好走的地方或者有別人的地方,就喜歡這樣跟在身後,低下頭,冰涼的手攥住自己的手心,眼睛低低地垂著,仿佛連走路都那樣認真。

他怎麽長大了還是這副模樣呢?施無端啼笑皆非地想道,也是,十年的光陰對人來說很長很長,對妖族不過彈指一揮間,這小子恐怕也沒比當年長大多少。

這麽想著,心裏便柔軟下來,也任憑他拉著去了。

施無端徑直帶著白離上了一家酒,白離看著他駕輕就熟地點菜,便問道:“你是住在這個地方麽?”

“再給我們溫二兩黃酒。”施無端對小二吩咐完,順口說道,“沒有,我前些日子剛到。”

白離坐在對麵,深深地看了他一會,輕輕地說道:“你……有些不一樣了。”

施無端笑道:“怎麽,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你怎樣都好。”白離坦然地說道,隨後又問,“我去……玄宗找過你,你不在。”

他說“你怎樣都好”的時候,施無端心裏一跳,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莫名地便想起自己小時候錯認男女,拉著人家當媳婦的事,忍不住有些不安地琢磨,這好些年了,他該不會還分不清男女?

“我離開玄宗好幾年了。”施無端頓了頓,仿佛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似的,小二端了酒菜上來,他便借著給白離倒酒,敷衍了過去,末了隻說道,“以後也不會再回去了——倒是你,沒回蒼雲穀看看?當年和你娘鬧了那麽大的動靜……”

“她不是我娘。”白離說,臉上卻平平淡淡地,施無端夾菜的手頓了一下,白離又道,“白紫依確實不是我親娘,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施無端沒吱聲,在他對麵坐下,靜靜地等著對方往下說。

當他再次去打量白離,才想起來,其實自己是真的沒見過他的狐身,連被天劫打回原形的時候,白離也不過是尋常孩童模樣,不過多了一對狐耳,難不成他狐族的血統並不純粹?

他這麽想著,便順著白離的話音道:“我想也不是親生的,你瞧你那時候,分明是一副被後娘養大的小可憐麽——這麽說你被卷到那團黑氣裏,其實是追溯身世去了。”

“嗯。”白離點點頭,施無端發現他口味偏素,桌上的魚肉都不大動,擺在桌子中間那盆味道濃鬱的土雞湯他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

狐狸不吃雞?施無端目光一閃,隻聽白離接著道:“我見到了我……父親。”

“哦?”施無端怔了一下就反應過來,點頭道,“難怪我被那團黑氣逼得喘不過氣來,你卻好像並不受影響,想來是血統上出於本源麽?早知道那時是令尊找你回去敘舊,我就不玩命逞英雄瞎起哄啦。”

白離聞言,卻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他找我可不是為了什麽敘舊,想來我若不殺了他,恐怕現在還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陷著。”

“你說什麽?”施無端吃了一驚。

他心裏的不安和疑慮越來越重,白離在他印象裏一直是個安靜不愛言語的孩子,雖然偶爾有點小脾氣,冷清了些,可是講義氣,心也是好的,施無端到現在都記得在那個洞口,白離把他扔出去,自己被黑氣刺穿的時候那又絕望又安心的眼神——然而再次重逢,除去一開始自己遇見他,太過欣喜沒留神之外,白離整個人都給他一股……詭異壓迫感。

第一次是在他聽見白離和那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黑影說話的時候,第二次是他輕描淡寫地說了自己弑父這件事的時候。

白離立刻聽出他口氣不對,抬起頭來神色複雜地看著他,敏感地問道:“你是覺得我不好麽?”

“呃……”施無端立刻垂目掩過,隨即露出一個不帶破綻的笑容來——仿佛這個動作已經經過千錘百煉了似的,“我什麽都沒聽明白,怎麽知道好不好?聽這意思,令尊不是狐族麽?”

“他是這個。”白離伸出手,手心裏跳起一團黑氣。

施無端頓時覺得周遭一冷,身上忍不住抖了抖,脫口道:“這是……魔物?”

白離揮手將黑氣隱去,輕緩地說道:“是啊,我若是白紫依,當年也容不下洞府裏有這樣一個流著魔物血的怪物。”

“這是什麽話?你怎麽又成怪物了?”施無端立刻照著白離的口味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放在碗裏,白離見了,方才還有些陰霾的眉宇間立刻放晴了,還露出了些許笑意來,施無端忽然想起了什麽,便說道,“我曾經見過一本密卷中記載,九鹿山下卻是鎮著萬魔之宗,隻是誰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玩意,難不成你當時便是被拉進了那裏麵。”

白離點點頭,平鋪直敘地說道:“先前,他告訴我他是我爹,我心中還很是震撼,央他放我出去,後來才明白,魔物中是沒有父母兄弟這一說的,當時九鹿山好像有人做了**,萬魔之宗封印不穩,他便想趁機脫離出去,正好我是他的血脈,本是同宗,吸幹了我,正好是他的大助力。”

原來他並不在人間……怪不得十年了心智不見長大,反而越來越回去了些似的,施無端看著他,心中疑慮暫去,便又不忍起來,輕聲道:“小離子……”

白離搖搖頭,仔細地吃著施無端給他放在碗裏的菜,仿佛那是什麽山珍海味一樣,需要細細體味才行。

“對了,”施無端眼珠一轉,輕描淡寫地話題轉開,問道,“你怎麽會在古吉城?”

“我是來找你的,結果在這個兔子身上發現了一點線索,還沒理清楚,便遇見你了。”白離指了指蜷在施無端腳底下的兔子,又笑道,“無端,我很想你。”

他這樣笑起來的時候,依稀還是當年蒼雲穀中那美好天真的模樣,施無端一時感慨萬千,竟不知從何說起了。

隻聽白離便又道:“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