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王爺咬牙切齒地說道:“再給你們帶上十石糧草,顧將軍看……”

施無端卻好似完全沒聽見崔王爺說話似的,轉頭問顧懷陽道:“大哥,你們當年鬧饑荒的時候那歌是怎麽唱的來著?我唱給王爺解悶聽聽,是什麽‘狐狸不進房,地裏鬧大荒……’”

崔王爺火了,使勁一拍桌子,盤子裏的醬汁都流出來了。

顧懷陽就在施無端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罵道:“王爺麵前怎能出言無狀?”

施無端木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崔王爺,半晌,才說道:“哦——我就是看王爺這院子裏也沒有唱小曲的,隨便哼兩句給大家下酒。”

顧懷陽嗬斥道:“別說廢話,吃飯都堵不上你的嘴。”

施無端眨眨眼睛,可憐巴巴地道:“吃不下了。”

顧懷陽瞪了他一眼,說道:“吃不下慢慢吃,不許說話!”

崔王爺正待發作,拐子張卻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他一把,捋著山羊胡說道:“我看,王爺撥十石糧草給顧將軍,是有些少,不如再撥十石?”

施無端就用筷子戳戳碗,委委屈屈地說道:“大哥,我真吃不下去啦,肚子都撐圓了。我瞧王爺和軍師也不要客氣啦,少吃點就少吃點嘛,天天飽食終日的,人就容易犯懶,人一懶就不愛動,什麽都不想幹,譬如也不想造反了,也不想投靠反賊了,也不想……”

崔王爺咬牙切齒地說道:“撥糧草三十五石,不能再多了,沒多遠的路,輜重多了反而麻煩,打下古吉,自然有兄弟們吃喝的地方。”

“是是。”顧懷陽陪笑道,“王爺真是太慷慨了,大肚能容,絕對是成大事者不惜小費,他日必當名留青史,有一番大作為啊!”

這馬屁拍得響,崔王爺麵色稍緩,認為還是和顧大將軍說話比較投機。

誰知施無端又搖頭晃腦地歎了口氣,崔王爺聽到他發出聲音,便覺得腸胃抽筋,才想裝作沒聽到,隻聽施無端說道:“大哥,王爺如此看重你,你可不要讓他失望啊!”

咦?怎麽說了句人話?崔王爺疑惑地轉頭看向施無端。

施無端繼續說道:“萬一我們打不進古吉縣城可怎麽辦呢?我聽說那古吉王人有小塔那麽高,腳跺在地上都能把人給顛起來,長了銅鈴眼、白虎麵,還有一張血盆大口,臉上的胡子像是鋼絲一般,尋常刀劍砍不斷,能令小兒夜啼也停住……”

拐子張打斷他,幹咳道:“施小英雄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

“哦。”施無端住嘴了,嘬了一口小酒,“我聽說王爺這裏有幾輛投石車,設計得十分精妙,巧奪天工,想借來一用。俗言道,酒壯慫人膽,我等慫人,還是多帶些家夥上陣踏實,也省得丟了王爺的臉呀。”

那幾輛投石車是崔護特意找人打造的,寶貝得什麽一樣,聽聞這樣蹬鼻子上臉的話,鼻子都叫施無端給氣歪了,“騰”一下站了起來,忍無可忍,指著施無端道:“你這……”

顧懷陽一把拖起施無端,不由分說地便拉著他往外走,飛快地說道:“多謝王爺款待,舍弟缺管教,實在不像話,末將這就把他帶回去好好教訓一番,告退了。”

施無端被顧懷陽一隻手捂住嘴,一邊還撲騰出來,掙紮著回頭喊道:“張軍師,我那雞腿,我那雞腿別忘了——”

在王府打劫一番的顧懷陽和施無端並肩走了出去,到了大街上,顧懷陽才在施無端腦袋上輕輕摑了一下,低聲道:“你沒完沒了地跟他討價還價,這到底是在崔護的地盤上,把他惹急了怎麽辦?”

施無端慢悠悠地踱到路邊的小攤子上,買了一包點心揣到懷裏,說道:“跳牆唄。”

顧懷陽皺眉道:“還吃?剛才吃了那麽多沒飽?到底是我挨過饑荒還是你挨過饑荒?怎麽總跟餓死鬼投胎似的?回去叫四娘給你好好看看,吃那麽多東西都吃哪去了,瘦骨伶仃的,別是身上有別的毛病?”

“飽了,買回來磨牙。”施無端道,頓了片刻,又解釋道,“你放心,崔護那蠢材是個什麽貨色,我心裏有數。四姐姐都說了,他是‘熊心兔子膽,眼大肚子小,狗攬八泡屎’的。沒有打仗的本事,仗著眼下世道亂,偏安一隅當土皇帝還不滿意,總想多占幾個地方,做他的皇帝夢。他哪裏舍得動手,還生怕我們到時候倒向古吉那邊呢。”

顧懷陽點頭道:“也是有理,我瞧著這崔護也不順眼很久了,既然這回他出血,咱就照單全收,先占了古吉再說,回去叫上你三哥他們,看看這一仗怎麽打。”

施無端應了一聲,像個耗子似的用硬邦邦的酥餅“咯吱咯吱”地磨著牙。

顧懷陽又看了他一眼,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說道:“回去記著漱口,我看你那口牙實在勞苦功高,衝這麽磨,鐵杵都要磨成繡花針了。”

施無端就叼著酥餅彎起眼睛笑了起來,嘴角沾了好多碎餅渣,左頰上露出一個小酒窩,真是怎麽看怎麽惹人喜歡,一點也看不出方才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無恥來。

可是等他們揮師到了古吉的時候,才發現這場仗壓根不用打——所謂的“古吉王”其實隻是個大混混,大概也是看到眼下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無法無天,今天冒出三個王爺,明天冒出兩個將軍,心裏十分癢癢,便糾集著一群他自己的兄弟們,闖進了城主家裏,深更半夜地打了人家個措手不及,殺人奪印。

本來古吉城便人心散亂,他這一手竟非常容易,容易得連古吉王自己也沒想到。

然而他這王爺癮還沒過完,便聽說大事不好,安慶王崔護派了軍隊來討逆。古吉王心想,自己造反都成功了,想來也是個英雄人物,便組織人去迎戰。他站在城牆上,聽著獵獵的風吹打著牆頭上的旗子,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子熱血雄魂來,仿佛爭霸天下的路便要從此開始。

誰知這夢還沒做完,他便瞧見了遠處黑壓壓一片開過來的安慶軍。

這古吉王不過是個大混混,鬥大的字不過兩筐不滿一筐晃,行軍打仗之事更是狗屁也不通,哪曾見過這樣的陣仗,登時站在城牆上軟了,褲襠裏濕乎乎的一片,竟是尿了。

他那得意幹將、地痞出身的王二狗王將軍一看,知道大勢去也,心思一轉,便從古吉王後麵偷襲了他,將他一刀捅死了,然後往前一撲,直挺挺地跪下,雙手高舉,中氣十足地朗聲叫道:“逆賊已死,末將王二狗恭迎王爺入城!”

他連來的是誰都沒弄清楚,便穩準狠地一刀結果了前主子,無論是兵臨城下的顧懷陽等人,還是城上守軍,都目瞪口呆地瞧著這百年罕見的一幕,竟一時沒人反應過來。

片刻,還是施無端在騎在馬上,用他那當做裝飾品從不出鞘的佩劍戳了孟忠勇一下,孟忠勇這才反應過來,喊道:“你娘的,不開城門我們從何處進去?”

那城上殺人的叫道:“是是,末將這便去開城門!”

城上守軍彼此看了看,“王爺”都叫人一刀宰了,還守個什麽勁呢?隻恨自己反應不夠快,沒有趕上頭功,於是也一窩蜂地散了,爭先恐後地去開城門放吊橋,將顧懷陽放了進來,古吉便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地給拿下了。

顧懷陽一行還未曾從這樣輕易的勝利裏回過神來,便聽一邊的施無端歎了口氣。

李四娘問道:“小猴兒,你又怎麽了?”

施無端猶豫了片刻,歎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孟忠勇是個急性子,“你怎麽放個屁還要拖三段?有什麽話能不能痛快點說,叫我們都多活幾年!”

施無端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郊遊似的讓馬小步顛著過了吊橋,說道:“我之前怕古吉難打,去找崔王爺借投石機,誰知他不肯借。我便誤會了王爺,以為他是故意刁難大哥。”

顧懷陽嗆咳了一聲,正直地雙目平視前方。

施無端於是繼續道:“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唉!走之前我還惦記著這件事,看著王爺這樣嫉賢妒能,心裏很難過,一難過,便給了王爺看庫房的小趙哥十兩銀子。那小趙哥是外鄉流落到安慶的,早不想幹了,可又沒攢夠盤纏,我給了他盤纏,托他臨走的時候趁著天幹物燥,給庫房放把火。”

孟忠勇和李四娘都麵有菜色地望著他。

顧懷陽回過頭來惡狠狠地道:“小六閉嘴,跟上!”

施無端麵帶愧色地搖搖頭,聞言跟上了。

隔日,古吉附近三個小縣城以及八個村子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聽聞這邊來了隊伍,便都前來投誠。

又過了幾日,正趕上估計城每月初一十五的集,大街上端是個車如流水馬如龍,摩肩接踵情景。

城中守衛都換了他們自己的人,施無端沒事做,便上了街東遊西逛。

突然,他瞧見不遠處有一個小攤,賣的是山林中的活物,排開的小籠子裏山雞、鬆鼠、兔子什麽都有,施無端的目光便落在了一隻兔子身上。

不是他眼神好,是那兔子實在太引人注目——肥頭大耳簡直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竟有小狗那麽大,旁邊的兔子和它比起來都像一群吃不飽的小崽子了,它在別的兔子遊刃有餘的小籠子裏連身都轉不開,竟還能津津有味地啃著菜葉子,將心寬體胖闡釋到底,路過的人無不要指點品評一番。

施無端不錯眼珠地瞧著那隻兔子、以及它飛快蠕動的三瓣子嘴,竟微微怔了片刻,心中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臉上卻露出一個笑容來,他從人群中擠了過去,隔著幾步便開口道:“老板,那個……”

誰知就在此時,一個人先他一步,提起了裝著兔子的籠子,拎在手裏端詳著。

這是個白衣的男人,有個長身玉立的背影,與這來往市井中人竟是涇渭分明的,施無端一皺眉,擠過去,在這男人身後輕咳一聲,問道:“這位兄台也是想買兔子麽?”

白衣男人偏過頭來,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臉,正好對上施無端的眼睛,施無端剩下的話音便全部卡到了嗓子眼裏,兩人同時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