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試著邁了一步,頭頂的星盤牽連在絲線上,罩在以他為中心的尺寸方圓之內,然後那六回活陣的竹海石林竟隨著他的腳步慢慢地移動開了。
施無端想得很好,等他算出星辰軌跡,然後從現在開始推算那星辰每變動一次,陣法該發生什麽變動,那是不靠譜的——他覺著等他的胡子長到江華前輩那麽長也算不完,施無端雖然有時候看著像是缺兩個心眼似的,但他不傻,小小年紀就在繁瑣的算學裏遊刃有餘的孩子必然都不會太傻的——比如,他知道江華這是在坑他。
他思前想後,覺著江華散人怎麽也算師父的故交,是長輩,跟翠屏鳥兔子精又有不同,明目張膽地坑回來多有不妥,於是隻得叫白離幫著作弊,回來坑這個名為活陣的死物。
白離寄給他的玄鐵棒,名字叫做星河杵,乃是一種名叫做“珞鐵”的石頭做成,九鹿山後山多得是這種黑黢黢的小石頭,一般是沒什麽用,除了能感應星辰之力,吸收些許微光,能閃閃發亮做些玩物。有小妖初生的時候,父母常常收集這種石頭碾成粉,灑在洞府上下,幻化出銀河的模樣,逗幼崽玩。
施無端那星盤自從吸了荒廟裏厲鬼婆的精氣,就像平添了些許野性似的,他道行不夠,操控起來頗為力不從心,雖則尋常卜算沒有多大問題,要隨意操控盤中星子就費勁了,於是叫白離做送這麽個東西過來做輔助之物。
星盤推演天機,無數沙碩可如九天星辰,施無端把星盤懸到頭頂,便是打算用這東西騙過六回陣,做那麽一個“偽造”的天機,好覺那些討厭的竹子石頭乖乖讓路。
別說,這麽一試,真就行了。
“大火之南,太陰蝕其光。”施無端沾沾自喜起來,膽子越發大了,隨著星盤上沙碩的慢慢移動,竹海中間隱隱劈開一條坦路。他一路直行,走得不慢,隨時調整頭頂上的星盤,絲毫沒有遇到什麽阻隔。
忽然,大地卻不知為什麽,隱隱地震動起來,遠方的山脊上傳來“隆隆”的聲音,仿佛含著一股子震怒之意似的。
一人一鳥正走在六回陣中間,翠屏鳥原本很怕這個陣法,從邁進來開始就老老實實地窩在施無端懷裏,這會卻忽然魔障了似的,拚命地從他懷裏掙紮出來,伸著脖子一聲一聲淒厲地尖叫,把施無端嚇了一跳,再低頭一看,隻覺得翠屏鳥那烏溜溜的眼睛裏竟然泛起了些許紅光一樣。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拽住大鳥,生硬地撫摸著它的頭,低聲說道:“哎,你別叫啊。”
翠屏鳥卻像玩命了一樣,一邊尖叫一邊撲騰,施無端人小力薄,幾乎要按不住它了。
就在這時,大地那由遠及近的震顫終於到了他們腳下,山巒崩塌,施無端站立不穩,直接被掀了個跟頭,翠屏鳥不叫了,嚇死了似的,渾身抽搐地伏在他懷裏。
施無端卻沒心沒肺地眨巴眨巴眼睛,說道:“哎喲,怎麽地震了?”
他雖然不明所以,可反應不慢,隻聽一聲巨響,一塊大山石被震下來,順著山壁直直地砸下,施無端敏捷地抱起翠屏鳥往旁邊滾去,一腳踩在一棵竹子上,將那竹子踩得彎了下去,隨後被往外彈開,大石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竟砸了個大坑。
施無端想了想,五指抓了滿把的星絲,往下一拉扯,將那被狂風吹亂的星盤拉下來,抱著翠屏鳥一起鑽到了那塊巨石下,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團,躲起來。
地震愈加嚴重,那困得人頭暈眼花的六和陣轉眼便被山頂上衝下來的石頭給衝毀了,可見這精妙絕倫的陣法也終究是人力所為,不可抗拒這天降的大難。
施無端卻沒有這種敬畏天地的心思,反而有些小雀躍,自語道:“早知道地震,我便不準備這麽多東西了。”
就在這時,身後的巨石忽然動了一下,原來是大地裂開了,巨石再次滾動,眼看要把他們壓成肉餅,施無端躥起來,叫道:“娘耶!”
他撒丫子沒命地往前跑去,巨石就在他身後追起來,一路連滾帶爬不亦樂乎,身上的衣服很快變成了丐幫風格,跑了一刻,他看準了一邊山壁上長得一棵大樹,所幸輕功底子還算有一些,便像個小猴子一樣,猛地躥上去,一把吊住一棵伸出來的大枝,一個跟頭翻了上去。
那追殺他一樣的大石頭就“轟隆隆”地滾下山了。
施無端鬆了口氣,小死狗似地趴在了樹枝上,拍拍胸口,頗沒誠意地說道:“嚇死我了。”
這一路狂奔,身上大大小小地蹭出好多傷痕,特別是胳膊上,被什麽東西給劃了一條挺深的血口子,流了不少血。血水慢慢地順著他的衣袖流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星盤上,那星盤發出鬼氣森森的微光,好像個貪婪的怪獸似的,將他流下來的血吸了個一幹二淨。
這回連施無端也看見了。
他皺皺眉,直起腰來,小心地把流下來的血抹淨,低頭看著星盤上自己攪動起來的星子,忽然覺得有些怪異,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心裏那種小野獸一樣的直覺還沒有退化,他感覺到自己這塊星盤和師父院子裏、九鹿山倉庫裏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星盤都不一樣。
九鹿山的星盤一般沾得根正苗紅的玄宗氣派,大抵雍容中正,可是施無端覺著自己這塊,自打吸了那厲鬼精魄以後就長歪了,這麽捧著,便讓人覺得它生出了一絲詭異的魂魄似的,帶著說不出的一點戾氣。
然而就是那股戾氣,偏偏他卻還覺得親切。
施無端經曆了這麽一場變故,精力耗盡了,見這麽一折騰,自己已經出了六回陣,估摸著江華是找不著自己了,便縮在林子裏,把星盤和星河杵都收了起來,鬆開翠屏鳥,抱著大樹枝睡著了。
他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摘了幾個樹上的野果,啃了兩個,將剩下的揣上,看了看江華散人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於是整理了包裹,帶著翠屏鳥,踩著滿地瘡痍,悠然下山了。
江華其實在施無端走進六回陣的時候就知道了,他還沒來得及掐算出這小鬼是怎麽破陣的,便感覺到了地裂的動靜。鶴童罕見地失了儀態,麵色慘白地衝進來,嚇得幾乎話不成音:“仙、仙長,地、地……”
江華不敢怠慢,一揮手袖中一道青光,將整個院子裹住,他養得幾隻小妖全都驚慌失措,便是鶴童也變化成了原型,動也不敢動一下地蜷縮在江華腳邊,瑟瑟發抖。
動物們有了靈智神識萬分不易,是千百年來苦苦修行而成,經曆過無數劫難,方能幻化出人體,它們知道挨餓的滋味、被天敵追趕的滋味,嚴寒幹旱的滋味,對天地震怒降下的災難有種本能的敏感和懼怕,那是生死邊緣無數次才有的、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這地裂起得突然,道祖將弟子托付給自己,江華唯恐施無端出了什麽事,他修仙年頭已久,神通手段自然是不缺的,將宅院護住之後,便藝高人膽大地不顧晃動的大山,出來尋施無端。
直到地裂已經平息,他瞧見小鬼安安穩穩地趴在大樹枝上睡覺,江華才鬆了口氣,方要靠近過去,才邁開一步,忽然,施無端背在背上的包袱裏發出一道青光,陰沉沉地,竟像是要阻住他去路一樣。
翠屏鳥從樹枝上飛下來,落在了江華散人的肩膀上。
江華皺皺眉,閉目掐指片刻,半晌才睜開眼睛,看著那抱著樹枝睡得流口水的施無端,收回了腳步,歎了口氣。
翠屏鳥輕輕地用腦袋蹭蹭江華散人的側臉,江華便伸出手,拍拍它的頭,低聲道:“古人告知吾輩,‘知天易,逆天難’。這小子才多大的年紀,尚不知何為‘命術’,就膽敢以星盤沙碩假充星辰天意,騙過六回陣,他……唉!”
翠屏鳥“嘰咕”一聲,頗有些憂慮地看了施無端一眼,又討好地用頭蹭了蹭江華散人。江華歎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過一介出世之人,三千弱水,我隻得在岸邊看著,不得沾染,今日機緣巧合,山巒崩毀,他破了我這六回陣,可見將來於這世間,不是大福,便是大禍,不是我管教得了的。”
翠屏鳥有些急,撲騰了一下翅膀。
江華卻將翠屏鳥放開——在施無端背後那篇暗淡陰沉的青光之中,他方才一閃之間,便瞧見了千絲萬縷的線,它們將還是個孩子的施無端和山下大千世界緊緊地綁在一起,纏得太緊,以至於他也分不出個前因後果來。
他說過六回陣破,便放這小子下山,如今六回陣已經被毀掉大半,不是天意麽?
江華搖搖頭,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山院中。
施無端優哉遊哉地下了山,一路向人打聽,沒錢了便在路邊擺個小攤,搖頭晃腦地給人算命,他小小年紀,報喜不報憂,嘴甜麵乖,有的沒的胡說一通,還真哄了不少人上門,就這麽連玩再鬧、興高采烈地回到了九鹿山。
他站在山下,心裏的思念這才都冒了出來,隻覺得回家實在太好了,便得意忘形地在山腳下大喊一聲:“師父!師父!小離子!我回來啦!”
當然——九鹿山山高雲深,沒人聽得見。他也隻是抒發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隨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屁顛屁顛一路小跑地就上了山。
施無端實在心花怒放,以至於沒有留意到九鹿山下的村舍中寂靜得嚇人。他匆匆忙忙地路過,一心隻想著跟道祖顯擺顯擺他破了江華六回陣的豐功偉績,以至於竟沒有發現,這平時熱熱鬧鬧雞犬相聞的村郭中,竟是鴉雀無聲,人影子都不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