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 ,16:27,南宜市龜背山]

今日老天依舊不給麵子。

近半月來,南宜市陰雨連綿,秋雨一場涼過一場。這兩日難得不下雨,空氣中飄著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被陣陣蕭瑟西風裹挾著撲到臉上,鑽入鼻中清涼無比。

秋高氣爽,抓人正好。出任務之前,隊裏的丁駒是這麽說的。等到下午四點,烏雲黑壓壓在天邊翻滾,頭頂蒼穹不知又被誰戳個窟窿,銀河倒瀉,滄海盆傾,雨幕細密壯觀。一隊人被澆個透心涼,抵達潛伏點後躲進廢棄的農舍中避雨,丁駒又開始罵娘。

“這他媽什麽鬼天氣,不是六點之後才有雨嗎?”他撥開簡陋的窗簾看一眼屋外,“出都出不去,還怎麽行動?”

李長生靠著泥土牆,一腳踩著破木凳,把褲腿擰幹:“天氣預報哪能信,丁狗你也是天真。”

“哎哎哎,怎麽說話的?叫‘狗爺’!”丁駒佯怒,裝模作樣捏捏拳頭,“小心狗爺的狼犬之怒!”

“喲,招式升級了,上回還是藏獒狂拳。”隊裏的前輩邵時卿低頭擺弄著配槍。

“狗爺牛逼,我看過他的修煉秘籍,帶究極進化的。”

小破屋裏冒出幾聲輕笑,調戲丁駒算是他們刑偵一隊解壓的必備節目。這小子年紀輕愛耍寶,進刑偵隊第一天自爆外號,半年下來局裏連掃地大媽都知道“一隊狼犬”的名號。

在這短暫放鬆的氛圍中,唯有一人臨窗而坐,側著頭一絲不苟緊盯著屋外相隔數米的瓦房。他神情嚴肅,薄唇抿成一道直線,炯炯目光集中在雨幕中那點模糊的暖黃之上,對屋子裏的談笑聲充耳不聞。

“……易時,易時!”

一隻手拍上肩頭,易時似剛剛回神,眉眼鬆鬆抬了抬:“有事?”

“你換個位置?這兒就在破縫下麵。”丁駒的視線落在青年瘦削的右肩頭,一滴一滴雨水從正上方的瓦縫裏急促落下,不偏不倚打在濕透的藍色製服上,高含滌麵料早已無法吸收過多的水分,一顆顆渾圓水珠不停順著肩線墜落。

“沒事。”易時連看都懶得,身子像是長在窗框上,動也不動。

丁駒剩下的話噎在喉嚨裏,見他不願理睬,撇撇嘴不再自討沒趣。李長生悄悄招手把小狼犬喚回來,讓他別往心裏去。易時就這性子,安靜得有些古怪孤僻,他在市局待了6年,一直獨來獨往,就沒見過身邊有哪個“朋友”。

易時的雙眼依舊黏在那座相隔十米的小瓦房上,平平無奇的農家村舍,卻即將迎來一名殘忍暴戾的犯罪嫌疑人——“10.30特大爆炸案”的主犯龐刀子,原名龐能水,43歲,南宜本地人。

他因持械搶劫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去年六月刑滿出獄,重新回歸社會之後,短短一年時間便招兵買馬組建一個犯罪團夥,策劃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案。那場大型爆炸造成死傷數人,龐刀子犯罪團夥挾持人質潛逃,期間不斷殺害無辜人質,還拋屍到鬧市街頭示威,一時間山清水秀、底蘊深厚的江南水鄉被這群悍匪攪得人心惶惶。

南宜警方成立專案組,集中警力追捕排查,在本地布下天羅地網,特別是犯罪嫌疑人親屬的居住地,每天都被便衣警察蹲點盯梢。兩天前,警方收到線報,龐刀子最近又回到南宜,準備回家見病重的母親最後一麵。

那間易時目不轉睛牢牢凝視的小瓦房正是龐刀子的家,他們一隊和二隊分別埋伏在兩邊,打算等人出現之後就來個包抄。

“都這個點了,還下這麽大的雨,今晚不會不來了吧?”

“他舅舅說老太太也就這兩天的事了,不抓緊時間回來都趕不上最後一麵。”

“肯定見不著了唄,老太太都不在屋子裏。”

在收到線報之後,刑偵隊隊長喻樰讓龐刀子的舅舅把人接走,防止抓捕行動中會傷到老人家。為了不讓龐刀子起疑心,還讓他舅舅每天過來,一待幾個小時,手裏拎著做好的飯菜,當真像是天天過來照料油盡燈枯的老人。

墨色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仿佛被一雙大手撕開一道口子,蒼茫天地被照得透亮。易時猛然抬起頭,隻見那一片雨幕之中,一道虎背熊腰的身影從田裏鑽出來,黑色帶帽的雨衣兜住臉,往小瓦房的方向走去。

隻見他在瓦房門口站定,扭頭觀望一下四周,用力拍起門:“媽!媽!”

“行動了!”

不等易時開口,邵時卿已經跳起來,李長生抓起對講機,通知二隊:“注意注意!蛇出洞了!”

眾人立刻進入緊繃的行動狀態,衝入瓢潑大雨之中。男人還在喊母親開門,忽然從田梗兩側衝出來兩隊人馬,他見形勢不對,拔腿就往田裏跑,膠鞋在泥濘田野中留下深重的腳印。

一道道手電發出的光隨著跑動跳躍飛舞著,一隊裏跑得最快的就是狼犬丁駒,他衝在最前麵,邊跑邊叫著,讓嫌疑人趕緊老實投降,否則就要開搶了。

易時在最後麵,衝出農舍之後,急促雨點便劈頭蓋臉往身上打,同時也掩蓋住周圍的聲響。他一隻腳剛踏進地裏,靈敏的聽力捕捉到一絲輕微的吱呀聲響,立即回頭,看向身後那間小瓦房。

門開了。

易時掉頭回去,還沒到門口,便聽見屋子裏傳來清晰的打鬥聲,劈裏啪啦似是桌椅齊齊遭了殃。他走進去,隻見五大三粗的北方漢子被壓製著,雙手扭在背後,腿彎被一隻腳碾住,整個人被壓在斷了一條腿的木桌上,動彈不得。

而將他製服的那個男人,黑色短發幹淨清爽,五官剛硬鋒利,眸色是極濃鬱的黑,深沉似潭又暗含銳利,仿佛透過那雙眼便可輕易看穿一切。

“你他媽是誰?!不聲不響玩陰的,快放開老子!”北方漢子咬牙切齒地叫罵。

男人麵對粗鄙的罵聲充耳不聞,目光直視著易時,抿成一條線的唇微微上揚。

“好久不見。”

———

瓢潑大雨仍未停歇,瓦房的屋頂年久失修,屋外下大雨,屋內滴小雨。滴答滴答,一聲聲敲著桌子上的那隻藍邊破碗。

易時打量著他,視線從他的運動鞋順著休閑服一路向上,最後停在臉上,記憶走過一輪,確定沒有任何印象。

他從未見過他。

易時從後腰摸出手銬,走過去拽起東北漢子亂成稻草的頭發,眉頭皺起——不是龐刀子,而是趙成虎。

趙成虎也是本案的重要嫌犯,他是龐刀子的拜把子兄弟,兩人都有案底,同一個監獄蹲過班坐過牢,算是過命的交情。趙成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就算是為了保險起見,派一人把警察引開,也該是趙成虎當那個餌,讓龐刀子來和母親見最後一麵才對。

對講機裏傳來丁駒憤怒的聲音:“人抓到了,不是龐刀子!是個收了錢辦事的村民!”

“知道了。”易時用手銬銬住趙成虎的雙手,不急不慢地回,“一起回來,人在這裏,是趙成虎。”

雙手銬牢之後,他將趙成虎從桌子上掀下去。趙成虎跪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一雙三角眼狠狠瞪著易時:“老子早晚扒了你們這些臭警察的皮!”

易時目光冷然,一腳踢過去,趙成虎痛苦嗚咽一聲,不得不閉上了嘴。

男人目睹這一切,緩緩道:“你還是沒變。”

易時偏頭,四目相對,定定凝視著對方一言不發。他天生一雙細長的柳葉眼,眼尾微微上吊,目光斜睨過去本該是半含秋水,卻因眼瞳太過幽深,讓這一瞥硬生生變得清冷肅殺。

“我們認識?”易時問。

男人笑了笑:“你會記起我的。”

莫名其妙的回答。

密集的腳步聲接踵而來,兩隊人衝進小瓦房,丁駒又是頭一個,喘著粗氣:“人、人……”

易時指指牆角,趙成虎歪著身子蜷縮在那裏。

“還真是花樣多,讓一個無辜村民來假扮龐刀子,最後潛進來的還不是他。怎麽,過命的兄弟連孝子都能替了?”

“可不嘛,一看就是沒良心,不過抓到個趙成虎暫時也好向上頭交代了。”邵時卿對易時打趣道,“小易,你這次立功了啊,趙成虎肚子裏可有不少貨。”

他的目光斜到另一邊:“這位是……?”

易時搖搖頭,不認識,但人是他抓的,一起帶回局裏吧。

李長生走來,隻草草掃一眼便斷言:“這位兄弟是好人,瞧瞧,一身正氣!”

做現勘的同事全部到場,在小瓦房裏采集證據,領頭的小張叫一聲“易師兄”,易時的手在不大的屋子裏劃一圈,示意他們活要做仔細,不要遺漏重要線索,能采集到的全部帶回去。

執法記錄儀全程開啟,將趙成虎如何被押到山下,全部清晰記錄下來。他們一行人迎著風上山,再頂著雨下山,泥濘狹窄的山路隻夠一人通行,走得小心翼翼又頗為艱難,充分體驗了一把艱苦歲月。

李長生在前麵押著趙成虎,偶然回頭張望,問道:“哎?英勇擒賊的良好市民呢?你們看見沒?”

易時聞言,又拽著樹幹從土坡上去,發現那個本該跟在隊伍後麵的男人居然不見了。

“嘿,跑哪兒去了?抓到嫌犯可是有獎勵的,連獎金都不要了?”

“覺悟真高,做好事不留名,當代活雷鋒。”

“別不是一夥人內訌,把趙成虎丟出來獻祭?”

“回去連夜審趙成虎,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獲。”

易時的眉頭擰成一道川,邵時卿注意到了:“小易,怎麽了?”

“他們不是一夥的,趙成虎被抓住時我在場,並不認識那個男人。”

但他似乎認識我。

易時回頭,那間瓦房還亮著昏黃小燈,遠遠看去好似暗夜山頭長出一隻明亮眼睛,在風雨中忽明忽暗,閃爍幾下之後熄滅,像是山神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