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般的尖叫和歡呼聲, 令時光如一格格剪影倒退,又回到當年那個流淌著青春氣息的盛大舞台。

在聲與光的包圍裏,池雪焰反射般地眨眨眼睛, 汗水在額前凝結,舞台下朋友們的麵孔一片朦朧。

他其實已經不太記得那時的自己,海報上更溫馴柔和的黑發,如今看來反而頗為陌生。

時常擁有快樂的日子,就很少會感懷過去。

不過在今天這個被特意安排的自我打臉環節中, 他也難得生出幾分對青春的懷念。

以及對這群老同學的慷慨縱容。

落落大方地宣布完已婚身份,池雪焰站在滿地花瓣裏, 鬆開了傾斜的話筒架子, 正要走下舞台, 目光卻在下方的人群中定住。

他似乎看見了一道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身影。

於是, 正在持續興奮中的觀眾們,注意到貝斯手微妙變化著的神情。

他起初無奈的笑容裏染上一絲意外, 很快, 又被一種率性的坦然取代。

然後,他垂下眼眸, 重新握住了話筒。

朋友們立刻安靜下來,以為今晚這場單身派對的主角還有話要講。

或許關於本不期待的愛情, 或許關於忽然洶湧的青春。

但池雪焰隻是長久地凝視著人群中的某一處,精致的臉龐上漸漸浮現出一抹很好看的笑。

他站在耀眼的追光燈裏,朝台下那個昏暗的方向伸出手,語氣明亮:“你是不是忘記帶花了?”

伴隨這個不同尋常的問句, 所有人都朝那裏望去。

不知何時, 酒吧裏來了一個陌生的客人, 與他們一道聆聽夏夜的樂聲。

在一下子靜得落針可聞的酒吧裏, 穿著白襯衫的男人望著舞台上那個燦爛的身影,溫潤的聲音裏纏繞著令人心動的笑意。

“嗯,我忘記帶玫瑰了。”

他再一次順暢地接上未經排練的開場白。

立刻有人恍然大悟地意識到陌生人的身份。

是貝斯手的另一半。

他與他們想象中,池雪焰的愛人可能會有的模樣截然不同。

但又奇異地般配。

第一個認出賀橋的蘇譽快蹦起來了,不知是興奮得滿臉通紅,還是被酒精熏的,在人群裏扯著嗓子喊:“我們的花呢?!還有沒有完整一束的,要紅玫瑰——”

“來了來了!這裏有!快點遞過去!”

所以遲來的男人,很快真的擁有了一束熱心讚助的玫瑰。

在比剛才還要瘋狂的尖叫聲中,今夜最特殊的觀眾自覺捧著花上台,走向視線焦點處的貝斯手。

鋪天蓋地的聲浪讓這一幕變得幾乎像是求婚。

舞台中央隻剩下兩道身影。

池雪焰望著及時撤退到一邊的樂隊成員們,也不知道怎麽就發展成這樣,隻好主動解釋道:“我是開玩笑的。”

其實看到賀橋出現的時候,他有一瞬間的茫然失措。

這不在計劃內。

他本沒有打算讓賀橋見到與朋友們相處的自己、站在舞台上宣告已婚的自己。

那個尚未在賀橋麵前顯露過的自己。

這是規則以外的內容。

所以他用一個最張揚的句子,來掩飾內心微妙的赧然。

賀橋便笑著點點頭:“我知道。”

他也是開玩笑的。

卻有了一束真的玫瑰。

池雪焰與他對視片刻,清晰地看見漫天飄揚的花瓣落在他肩頭。

純白襯衫與深紅花瓣,逝去的歲月與閃爍的現在。

與當年克製的拒絕不同,這次,池雪焰停頓幾秒後,動作自然地伸手抱住了花。

鮮花落進懷裏的瞬間,他低聲感歎:“有點像婚禮彩排。”

夢境般的花雨,最熱烈的賓客,空氣裏到處蔓延著愛的氣味。

賀橋深有同感:“比彩排更浪漫一些。”

如果盛小月見證了偶像劇一般的今晚,一定會提議在婚禮現場布置一個同款舞台。

池雪焰聽著他若有所思的語氣,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便也笑起來。

他沒有問,為什麽說好了明天見的賀橋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深夜,與朋友們狂歡,難以預料的酒精。

如果換作是他,或許也會主動過來接人。

畢竟距離婚禮隻剩下一天多,這是最後的表麵工夫。

由於賀橋的出現,這場本該臨近結束的聚會,忽然被注入了新的樂趣。

比如原本已經喝到迷糊的蘇律師一下子回光返照,精神抖擻地拽著這對新人不放,講話顛三倒四了也不忘八卦。

“我還以為你總算被我擺了一道,結果到底還是沒玩過你。”蘇譽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遊移,語氣相當不甘心,“居然讓你秀了個大的。”

池雪焰看著蘇律師搖頭晃腦的樣子,拳頭就有點癢。

所以他也沒有直言賀橋的出現隻是個意外。

畢竟他們配合得太過默契,說是巧合恐怕都沒人信。

麵對池雪焰這些第一次見麵的朋友們,賀橋一如既往地展現著好脾氣,回答著每一個充滿好奇的問題。

池雪焰甚至覺得,他在認真嚐試記住每個人自我介紹的名字。

對比上次配合賀橋出席的聚會,他的態度多少有點不端正。

不過沒關係,喝醉了的人最大。

熱鬧的舞台表演和賀橋突然到場的衝擊過後,酒量很好的池雪焰也多少變得有點醉醺醺的。

他窩在酒吧卡座裏,右手旁是眾籌的豔麗玫瑰,左手邊是衣冠楚楚的新婚愛人,眼眸裏則是淡淡閃爍的星。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損友試圖揭他的底,對賀橋煞有其事道:“我跟你講,今天這個舞台是我們特意安排的,小池肯定沒跟你說,那是大二時的迎新晚會……”

池雪焰蹙起眉頭,隨手拎起一個抱枕丟過去,笑罵道:“聒噪。”

朋友嘻嘻哈哈地跑去拿酒和零食,賀橋接過那人沒說完的話,挑了挑眉:“大二的迎新晚會?”

池雪焰淡定地搖搖頭:“沒什麽,表演了同樣的節目而已。”

其實賀橋已經猜出了那次表演時大概發生了什麽,他沒有戳穿池雪焰的掩飾,而是將一杯溫水輕輕移到對方麵前。

池雪焰喝了一口,又皺眉:“這是水還是酒?為什麽是熱的?”

賀橋便把剛才被他丟開的抱枕拾回來,重新放進他懷裏:“你喝醉了。”

可惜酒吧裏沒有解酒湯,也沒有糖炒栗子。

池雪焰默不作聲地抱住枕頭,片刻後,若無其事地問他:“你看到海報了嗎?”

賀橋很快選擇了一個聰明的答案:“什麽海報?”

池雪焰頓時鬆了口氣:“沒什麽。”

他依然像平時那樣,大大方方地展示著自己的每一分情緒。

賀橋隱約有一點想笑。

可是池雪焰正安靜地擁著抱枕,坐在他身邊,酒吧迷離的光線遊動在白皙臉頰。

他們格外接近彼此。

在能聽見彼此呼吸的距離裏,池雪焰想起了什麽,湊過來問:“你有糖嗎?”

繼承了父親愛吃甜食的習性,他是個愛吃糖的牙醫。

當然,出於職業本能,他會監督全家人好好刷牙。

賀橋下意識望向不遠處的吧台,玻璃碗裏似乎裝著晶瑩剔透的糖:“我去拿。”

收到糖後,累了一天的牙醫陷在味道濃鬱的甜分裏,不慎睡著了一小會兒。

再醒來時,池雪焰的耳邊還是鬧哄哄的。

賀橋一直坐在他身邊。

他倦懶地閉著眼睛,朦朦朧朧中,聽見熟悉的聲音裏蘊著似乎永遠也用不完的耐心。

“不是朋友介紹,也不是偶遇,我們是相親認識的。”

賀橋正在和池雪焰的朋友們聊天。

“真的假的?是韓阿姨安排的相親嗎?我以為小池每次去都是隨便應付一下的……”

這是講話一驚一乍,根本不像個穩重律師的醉鬼蘇譽。

“真的。”賀橋的語氣裏帶上一絲詼諧的無奈,“他確實有一點應付,或者說,不止一點。”

這很好想象。

大家幾乎同時笑起來。

“所以相親結束後到底是誰主動的!”活潑的女聲特意放低了一些,“趁小池還沒醒,你偷偷告訴我們,我一定保密。”

這是以前就一直對他的感情生活很好奇的女生朋友。

聽到這個問題,賀橋似乎回眸看了一眼身邊人,然後抱歉道:“我也得保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但是那天我沒有忘記帶花。”

風聲潮熱的夏夜,車上載滿數不清的花。

空氣裏頓時漫開叫人牙酸的起哄聲。

“好了可以了我們知道答案了!”

“可惡的臭情侶,完了我也想談戀愛了……”

“你傻不傻,不是情侶了,人家已經領證了好不好!”

也有人格外鄭重地說:“新婚快樂,恭喜。”

……這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跟他表過白的一個朋友。

賀橋渾然不覺,彬彬有禮地道謝。

纖長的睫毛在陰影裏悄悄動了動,池雪焰決定停止裝睡。

他已經不記得那時是怎麽拒絕這個朋友的了。

他猜最有可能的,應該是簡單粗暴的一句:抱歉,我不想談戀愛。

幽暗燈光在臉龐上徘徊,池雪焰睜開眼睛的同時,身邊人溫柔的話語也流進耳畔。

“很晚了,要回家嗎?”

所以他聽話地鬆開抱枕:“好。”

現在,池雪焰幾乎做好了反悔的準備。

濃烈酒精的作用下,他有一瞬間忘記了彼此真正的關係,好像他們真的是熱戀中的伴侶。

伴侶理應互相了解。

了解彼此的一切。

賀橋攬著他離開,與盡情歡聚一整夜的朋友們道別,在新婚快樂的海洋中陪他坐進車裏。

長街被屬於後半夜的淒清所覆蓋,月光像甜蜜的奶油,在玻璃車窗上開出了皎潔的花。

司機為他們關上車門,回到前座,默默升起分隔屏,主動替老板保證隱私。

池雪焰望著將轎車前後的空間徹底隔開的黑色擋板,表情微妙:“真的隔音麽?”

“應該是。”賀橋說,“你要試試看叫他嗎?”

“不要。”池雪焰立刻搖搖頭,“這樣很傻。”

可他卻有更傻的問題想問。

“賀橋。”他叫愛人的名字。

愛人應聲:“我在。”

車輛緩緩啟動,池雪焰不再猶豫,輕聲問:“你在賀家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他還是問出口了。

這個之前打算永遠保留在心裏的問題。

曾經互不幹涉的自由。

也許是今晚的月色太特別,一貫冷靜理智的賀橋沒有拒絕。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他說。

“沒關係。”池雪焰興致盎然,“我有足夠的時間。”

司機將車開得這樣慢,似乎就為了讓發生在隱秘之地的故事肆意滋長。

賀橋笑了笑,溫和地問:“你想從誰的視角開始聽?”

他充滿耐心的口吻讓池雪焰無端地想起遊戲機,隻要投進足夠的硬幣,就能源源不斷地體驗未知的冒險。

所以他期待地投入一枚亮閃閃的硬幣。

“爸爸吧。”池雪焰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先從長輩開始。”

如果要為這兩兄弟之間的齟齬找一個根源,賀淮禮一定是個繞不開的人。

雖然在池雪焰看來,賀淮禮不像是一個偏心的父親。

賀橋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似乎料到了他的想法,開口道:“他並不偏心,如果要說的話,也許他偏向長子更多一些。”

“賀淮禮與第一任妻子是青梅竹馬,都在貧窮的家庭裏長大,他們相識十多年,感情很深,已經超越了愛情,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忘記早逝的發妻,辦公桌上至今都放著她的照片。”

“他原本不打算再娶,如果亡妻沒有生下賀霄的話,也許他會選擇就這樣孤獨終老。”

賀橋用很平淡的語氣談論著這位稱得上深情的父親。

“但他獨自撫養了賀霄三年,同時事業蒸蒸日上,實在分身乏術,可兩邊都是他無法放下的。”

一邊是與亡妻的孩子疏於照料,一邊是在微末之時與她一同暢想過的美好未來、一起打拚下的基業。

池雪焰想,這的確是一道兩難的題。

“最初他找過保姆,可無論保姆做的菜是鹹是淡,主人不在家時的態度是好是壞,他一問起來,賀霄隻會說一切都好,不用操心。”

“保姆代替不了母親,沒人代替得了母親,但賀霄才八歲,賀淮禮覺得,或許在這個年紀裏,他還有可能接納另一個女人做自己的母親。”

所以盛小月出現了。

賀橋看向風景徐徐流動的窗外:“他們結婚後,賀霄的確得到了最妥帖的照顧,賀淮禮看到他們相處得很好,賀霄主動改口叫了媽媽,才漸漸放下心來,覺得自己走對了這條路。”

“後來賀橋出生,賀淮禮對兩個兒子一視同仁,任由他們自己選擇想要走的路,其實他不太讚同賀霄對弟弟的過分溺愛,但他覺得,或許賀霄是透過賀橋,在彌補自己不夠幸福的童年,所以他默許了。”

“在賀淮禮看來,這是一個尚算美滿的家庭,雖然有無可避免的遺憾,但他已經盡力地去彌補和平衡。”

硬幣骨碌碌地落進遊戲機的肚子,父親的視角講到了尾聲,賀橋的話音開始淡去。

池雪焰決定給這枚硬幣取名為務實的理想主義者。

他安靜地等待著故事的餘韻散去,然後主動問:“那媽媽呢?”

賀橋的目光裏染上一絲感慨的笑:“她的視角會簡單一些。”

盛小月本就是個簡單純粹的人。

“她是在豐沛的幸福裏長大的,父母寵愛,條件優渥,愛慕者眾多,但她唯一喜歡的,是那時候才剛剛發家的賀淮禮。”

自幼幸福的人常常被看起來璀璨又深沉的痛苦吸引,飛蛾撲火地想做一個拯救者。

“她主動追求賀淮禮,主動給年幼的賀霄買各種各樣的小禮物,在賀霄終於接過她買的玩具的那一天,賀淮禮坦誠地告訴她,比起為自己再找一個妻子,他更想為賀霄找一個母親。”

毫無疑問地,盛小月沒有介意。

“她發自內心地關懷著那時年紀還很小的賀霄,她覺得這對父子都是很好的人,他們理應擁有來自家庭的溫暖和關心,像她曾經體會過的那樣。”

“盛小月和賀淮禮結婚後,萬家集團才越做越大,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但對她來說,這並不是最重要的。”

“她也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時至今日,賀淮禮依然是她眼裏最好的人,他的確沒有辜負過她的一腔真心,也沒有因為暴增的財富而改變半分。”

“賀淮禮擁有萬家,而她有了一個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家。”

伴隨著賀橋平緩的敘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歡歡喜喜捧到自己麵前的畫冊,上麵是一對分別點綴著火焰與雪花的婚戒。

這枚硬幣是天真爛漫的藝術家。

四口之家,丟進遊戲機的硬幣已經過半。

池雪焰攥著那兩枚不存在的硬幣,在想象的門前徘徊:“接下來該是誰了?賀橋?賀霄?”

賀橋並不回避那個相同的名字:“賀橋吧。”

到了這個與他關係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擺出格外認真的姿態,專注地聽著。

“他覺得自己有一個很好的父親,一個很好的母親,還有一個很好的哥哥。雖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沒關係,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經足夠完美了,母親教過他要知足。”

賀橋頓了頓,半開玩笑道:“這就是賀橋的全部。”

他的敘述的確到此結束。

這枚硬幣是快樂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應過來之後,彎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實他隱隱覺得有一點難過。

還剩下賀霄的硬幣。

他卻不太想丟進遊戲機了。

但賀橋很自覺地繼續講述下去:“賀霄的視角最複雜,所以我想用一個更便於理解的人稱。”

“什麽人稱?”

“你。”

池雪焰微微睜大了眼睛。

第二人稱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來。

“你曾經有一對最好的父母,他們相濡以沫,攜手走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他們真摯地愛著彼此,也愛著你,所以你從不覺得那時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將要好轉的時候,自幼體質欠佳的母親患病去世了,你隻剩下難掩悲痛,卻仍要為你勉力支撐的父親。”

“你開始跟父親相依為命,其實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電話談事時不慎燒焦的飯菜,理解他忘了確認有沒有曬幹就塞給你的襪子,理解生活裏的一切手忙腳亂,因為你們共同想念著那個離開的人。”

“可是三年後,開始變得成功的父親問你,想不想要一個媽媽,新的媽媽。他說想找個人照顧你。”

“每個想要再婚的父親,都是這樣說的。而每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會一臉神秘地湊上來告訴你,隻要有了後媽,就等於有了後爸。”

“後媽是個很優雅的女人,她給你買玩具,親熱地問你想去哪裏玩。她光鮮又美麗,不會做飯,但懂藝術,比黑白相框裏憔悴瘦弱的母親,看起來更適合站在現在的父親身邊。”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後來你又有了弟弟,富麗堂皇的家裏滿是弟弟的哭聲和笑聲,他總是用稚嫩的聲音不停叫著媽媽,生完孩子依然年輕美麗的媽媽,會給他唱童話裏的搖籃曲,會早早地教他尋常生活裏用不到的藝術。”

“她教他區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時候,你會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媽媽站在田野裏,教你該怎麽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還記得稗子的葉脈是白色的,這是它與青綠稻子的區別。但你的父親正在因為揪著自己頭發不肯鬆手的小兒子開懷大笑,漂亮活潑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開心。”

“你猜他已經不記得雜草般的稗子了。”

到這裏,賀橋停下了講述。

不斷流動的惶然夜色裏,池雪焰似乎看見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親耳聽見風吹動疏長野草的聲音。

他忽然覺得更難過了。

第四枚硬幣徹底落進遊戲機空****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為,他會給這枚硬幣起個更波瀾壯闊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鏡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僅次於我的二號反派”。

結果他想來想去,才發現這枚硬幣隻是一個失去媽媽的五歲孩子。

在那之後,一路偏執地走進了黑暗。

儲存在遊戲機裏的未知故事,全部點播完畢。

四個硬幣分別穿過彎彎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亞克力格子裏,隔著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遙遠的距離。

長久的寂靜後,賀橋先開口:“是不是後悔聽這個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誠實地回答他:“一點點。”

他聽見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視角裏,用它去愛,也用它去恨。

所以,賀家人之間的關係,漸漸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賀橋的聲音裏沒有出現什麽明顯的情緒,似乎始終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在這樣難辨對錯的故事裏,能當個局外人,是件好事。

聽他這樣說,賀橋便笑了:“幸好隻有一點點。”

“不是你的錯,你很會講故事,合適做兒童牙醫。”池雪焰打趣道,“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賀橋聞言,沉默了一會兒。

就在池雪焰以為他要放棄提問機會的時候,聽見他很認真的聲音:“為什麽染成紅發?”

池雪焰沒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你還說沒有看到海報。”

“抱歉。”賀橋態度很好地認錯,“之前撒謊了。”

他猜池雪焰不希望自己看見那張海報,所以那時他回答沒有。

但賀橋的確見到了那個黑發的池雪焰。

不可否認的,他想知道原因。

池雪焰回答得十分爽快:“是因為一個小朋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裏覆上一層輕柔的笑意,叫人忍不住側眸細看他的神情。

賀橋看見他心情很好地笑著,表情裏透出幾分懷念。

“那時候我才剛成為執業醫師不久,進了現在的診所工作。”池雪焰說,“有天上午,診所裏來了一個小男孩,是媽媽帶來的。”

“他有根尖周炎,已經拖得很嚴重,要做根管治療,但是他特別不配合,全程緊緊抓著一個手辦,一副隨時要逃的樣子,我一靠近他,他就喊救命,撕心裂肺地喊,他媽媽隻好在旁邊拚命給我道歉。”

賀橋很快想象出那幅奇異的場麵,淺淺揚起嘴角。

“剛好,我認識他懷裏那個手辦,就想借機跟他聊聊天,讓他放鬆點。那是一部動畫片裏最強大的角色,有一腦袋紅發,能將神秘的力量儲存在骨骼和牙齒裏,特別厲害,是很受小孩崇拜的一個角色。”

池雪焰說著說著,忍俊不禁道:“然後我才知道,他一直相信著這種儲存力量的方式,所以怎麽都不肯讓別人碰自己的牙,說那會讓他變成一個沒有超能力的普通小孩。”

“他媽媽在旁邊聽他講得這麽認真,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小聲跟他說,讓醫生看牙不會傷害到超能力。”

“原來他媽媽一直守護著這種天真的想法。”

池雪焰頓了頓,笑意清冽:“所以我就想起了我的媽媽,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聖誕老人,因為我媽每年都會把我爸打扮成那個樣子,哪怕我睡著了,也要把禮物放進襪子,才能摘掉白胡子。”

往事襲來,與沉積一夜的酒精交織,慢慢化作再度湧現的困倦。

“我看他用力抓著手辦,孤零零地站在牙椅邊上,表情看起來那麽絕望,我就告訴他媽媽,下午再帶他過來。”

“等他們下午來的時候,我已經是紅頭發了。”

池雪焰微微揚起唇角:“那天中午我都沒有時間吃飯,坐在理發店裏一邊等頭發上色,一邊打電話讓朋友去找衣服。”

“我扮成了那個手辦人物的樣子,幸好那部動畫片的造型不算太傻。”

“他和他媽媽看到我的時候,傻乎乎地張大了嘴,眼睛好像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完全愣住了。”

池雪焰伸手揉了揉泛紅發熱的臉頰,又努力地保持著話語的完整:“我趁機問他,我給你治療牙齒行不行?他就呆呆地看著我問,這是假發嗎?”

“我說,你可以摸摸看。他想了一會兒,真的伸出手揪了揪我的頭發,然後就不說話了,一臉震驚,開始老老實實地任我擺布。”

耀眼的紅發輕輕顫動,賀橋看出他的睡意上湧,安靜地借出一個肩膀。

池雪焰便自然地靠上來,尾音悠長:“原來當聖誕老人是這樣的感覺。”

輕盈的發絲劃過耳畔,溫熱的歎息落在頸間。

賀橋聽見他的心跳聲,也聽見自己的:“後來你就一直保持著紅發?”

“嗯,還挺酷的。”池雪焰小幅度地點點頭,輕笑起來,“診所領導有意見,但是他們也被我震住了,而且,我覺得這算工傷——是為了不配合的小病人染的發,對不對?”

“對。”賀橋含笑附和著醉鬼,“算工傷。”

所以從那時開始,紅色頭發的兒童牙醫池雪焰成了例外。

他的確是一個最特別的例外。

為了一個相信超能力的小男孩,將漂亮的黑發染成常常令人生出偏見的異色。

平日裏張揚肆意的人就這樣靠在他肩頭。

靜謐中,錯覺般的怦然心動。

“其實我還有一個硬幣放在手心。”池雪焰忽然說。

又是個奇怪的比喻。

賀橋知道他手裏沒有硬幣。

他耐心地問:“什麽硬幣?”

“屬於賀橋的那枚硬幣。”池雪焰的聲音極輕,“你還沒有告訴我他的故事。”

關於近在咫尺的,另一個賀橋。

或許這才是他一直以來,最想知道的謎題。

話音出口,池雪焰從困倦裏掙紮出來,打起精神等待著答案時,才恍然驚覺一個被忽略的細節。

他們正牽著手,在沒有觀眾的轎車後座裏。

他倚在賀橋肩上,側眸望向彼此交纏在一起的手指。

體溫透過皮膚紋理,熱得驚人,在不知何時已十指相扣。

那恰好是賀橋為他受過傷的右手。

掌心早先結的痂已悄然褪去,傷疤處新生的皮膚透著淡淡的、光滑的粉色,有種不易察覺的柔軟真實。

這次牽手與往日的感受截然不同。

而他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

池雪焰的手指輕輕觸碰著那片溫暖脆弱的傷痕,時間隨之靜了,靜得像隨風流浪的羽毛。

語言忽然變得不再必要。

今夜沒有雨。

可所有積蓄的雨水,仿佛都凝結在此刻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