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祥雲漫無目的地飄,我都不曉得去哪兒,它自然也就沒有方向。我就躺在雲頭上,手捂住雙目,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之後,頭昏昏沉沉的,卻也到了夜裏。

不想祥雲漫無目的地飄,還是轉了一圈又飄回了昆侖山。昆侖山上,師父書房裏的燈還亮著。

我心裏一直希望,他是後悔了的。他後悔了與堯司說出那番話,他後悔了對我毫不解釋。

當我推開房門時,裏邊溫暖的氣息包裹著我,卻讓我越加發冷。師父正伏在書桌上寫著什麽東西,抬起頭來看見了我,神色滯了一瞬間,恍若隔世。

隨後他垂下眼簾,淡淡問我:“弦兒這麽晚了來找為師何事。”

不知為何,師父他已經不願意對我笑了,即使是清清淺淺也不願意。不過一天的光景,我不曉得哪裏不對,不曉得師父他究竟想做什麽。

我咧了咧嘴,道:“師父,你都說這麽晚了,為何還不去歇息。”

師父道:“還有些事情沒有忙完。”

我便看了看桌幾,尋話道:“要不……要不徒兒去給師父煮茶罷,師父夜裏勞累,也好、也好提提神。”說著我就朝外走去。

“弦兒。”

“嗯?”我在門口處頓了下來。

“弦兒還在怪為師白日裏的事情麽。”

我吸了幾口涼氣,道:“徒兒白日裏什麽都未見到什麽都未聽到,這樣可好?”我捂緊了心口,可還是捂不住的疼。

師父輕輕歎了口氣,道:“日後,弦兒總歸會明白。”

我輕輕笑問:“日後會明白什麽?”

他不語。

“卿華”,我便轉過身來,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我倚弦命苦眼瞎活該被拋棄二次?你告訴我是還不是?”

他臉色倏地蒼白了。

我控製不住自己,隻聽見自己又胡言亂語道:“七萬年前堯司另娶她人背棄了我,如今卻又對我念念不忘要回來找我。今日倚弦不知是何緣由讓卿華背棄我”,我突然抑製不住地瘋狂大笑,笑過之後,念悠悠道,“莫不是過一段時日,你又會去堯司那裏尋我?”

“弦兒……弦兒……”他手撐著桌沿,墨發垂下遮住了麵皮。

倉皇逃走之際,我苦澀道:“情乃穿腸毒藥,怪隻怪倚弦不識好歹,幾次三番以身試藥。落得今日之狼狽下場,實屬活該。”

“弦兒!”

我到底說了些什麽……我曉得我嘴巴笨,可我到底對師父說了什麽……

(二)

當夜我便騰上祥雲,離開了昆侖山。

一路上失魂落魄,不知所歸。待我醒過神來時,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然到了鬼界,正站在寂寥滄桑的黃泉路口。

我倒差點忘了,我本就是鬼界的小妖。

恰好有鬼差拎著一兩隻小鬼入了黃泉,我便也渾渾噩噩跟了進去。

幽冥鬼火一如既往地燃得青幽猙獰。我被推搡著混入了鬼群之後,比肩接踵緩緩上了奈何橋。

凡人死後化作一縷幽魂,在鬼界喝了孟婆湯就可以忘卻前塵往事,然後再投入輪回,周而複始。一個輪回不過百十餘年,就這般忙忙碌碌匆匆而過,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我排著隊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孟婆遞給了我一碗湯。

我愣愣地接了過來。青褐色的湯汁在碗裏來回輕輕蕩漾,我在想,是不是喝了它便真的無憂無惱了。

我抬起碗就要仰頭灌下。若真是那樣,太好了,起碼能讓我忘記哪怕片刻的不安與不舍。

然嘴將將碰上碗沿,隻聽“啪”地一聲,我手裏的碗突然因一股外力自手中飛出,湯汁蕩在了我的下巴上,灑在了地上。

仰頭抬眼一看,卻見魑辰正站在我麵前,緊繃著一張妖嬈俊臉。

我眯眼對他笑:“魑辰,你怎知道我回來了鬼界。”

“你在幹什麽。”他拉著我的手就大步往前跨,道,“跟我走。”

魑辰將我帶回了他的宮殿,還是依舊繃著臉抿著唇。手裏拿著毛巾替我擦拭我的下巴。

我攥緊了手心,狠命地攥緊。我怕我一鬆,就立刻在他麵前原形畢露。

魑辰麵色不好看,道:“彌淺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在幹什麽。”

我道:“不就是想試試孟婆湯是何種滋味麽。”

大抵他也以為我為了試一試孟婆湯味道幹得出去喝孟婆湯那樣的蠢事來,遂聲色軟了些,問:“不是說不願意回來這裏麽,怎麽,今日你師父竟給你放了行?”

我張大嘴笑,道:“啊,這裏是我家我如何能不回來。莫不是魑辰你不願意要我再回來住罷?而且,而且師父他已經答應了,讓我以後都住這裏。”

他蹙緊了眉頭,一雙鳳目幽幽看著我。

我端過桌上的一杯茶仰頭灌下,不想被嗆著了,咳了幾下,上氣不接下氣道:“魑辰你是不是不信我,我果真回來就不再走了……”

他將我手裏的茶杯拿了過去,看著我,道:“彌淺,怎麽了?”

我就曉得,魑辰火眼金睛,我定是瞞不過他。以往我在鬼界時他便似蛔蟲一般,我煩什麽傷什麽,皆瞞不過他。

他又低低問了一遍:“彌淺跟我說,怎麽了?”

我抬眼,眼巴巴看著他,道:“魑辰,你說我是不是魅力不夠,非得屢次三番被人拋棄?”

魑辰狠狠一顫。

我笑了笑,悵然道:“定然是這樣。再或者……再或者我命裏根本就沒有桃花……活該要被人遺棄……”

魑辰定定地看著我,然後鳳目裏閃爍著瑩光,將我擁入懷。

(三)

“彌淺在胡說什麽。”

清清然的氣息鑽入鼻孔裏,側臉摩挲著魑辰胸前柔軟的衣襟。他一手將我箍緊,一手拍著我的背。

似要將我的萬般情緒都抖拍出來一樣。

我閉了閉眼,水珠子驀然滾落。我顫抖著唇,仍舊咧著唇角道:“魑辰,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魅力不夠……”

魑辰將我抱得更緊,笑了兩聲,道:“將鬼君都迷得神魂顛倒,彌淺如何還不夠魅力?”

聽了他的話,我鼻子被嗆得酸疼,一不小心咽出了聲,道:“你胡說,那為何……為何當年堯司不要我要娶別人,如今師父亦不要我……你定是……定是不曉得,今日師父不要我了……我、我再也回不去昆侖山了!”

“唔,再也回不去了……我就隻有這個地方可以回……”

後來我身體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魑辰便隨我一起坐在了地上,安靜地陪著我。我冷,就拉著他不放,蹭進他的懷抱裏。屋裏很黑,我就讓他點火,將整座宮殿都點得燈火通明。

他皆由著我胡來。

半夜裏,哭得乏了,魑辰直接將我抱上他的床榻,睡他的床榻。而他以為我睡熟了直起身來轉身就要出了屋。

我醒著,爬起來手就拉上了他的衣擺,燭火下的背影輕輕震了震。

我沙啞著聲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問:“你想去哪兒,是不是也想丟下我。”

魑辰安靜了一陣,道:“不是。”

我曉得他要去哪裏,但我不想讓他去。我蹭著雙腿爬過去,自後麵抱住他,道:“那你就留在這裏陪我睡覺。”

以往,自天庭與堯司一同生活了三載被堯司趕下天庭之後,一直到堯司與瑤畫成仙婚的那一百來年裏,我窩在鬼界,睡覺有一半的光景都是在與魑辰搶床榻睡他睡過的地方。那時一味眼紅魑辰的床榻寬敞柔軟,一直想據為己有。

而今,若真是一個人躺在這榻上,夜不成寐,該如何寂寞。

最後魑辰還是在我身旁躺了下來。屋子裏的燭火一直燃到天明,燭身燃盡。

(四)

在鬼界魑辰十分慣我,事事皆順著我由著我。

我自心底裏覺得十分慶幸,慶幸自己是生在鬼界活在鬼界。若非如此,打昆侖山出來後我當真不曉得該往何處去。

魑辰雖有一大段時間陪我,但我曉得他仍舊時時刻刻想著去兩個地方。一個是昆侖山,一個便是天庭的文曲宮。

我不讓他去。

我人已不在昆侖山,魑辰就算去了能有個什麽用。還有文曲宮,想必泠染與墨樺過得該是安寧舒適罷,何必要去打攪他們。

於是在鬼界這段日子,我真真算得上是與魑辰形影不離。

我一個人,怕寂寞。他一個人,我怕會鬧事。

實在閑得慌了,魑辰便會遣來幾個鬼差幾隻小鬼以逗玩樂供我好打發日子。他在鬼宮裏亦會處理許許多多事物,畢竟鬼君不是那麽好當的。

鬼宮的大殿十分宏偉壯闊,隻比天庭的淩霄殿要淡色那麽一點點。魑辰處理事物批閱折子的時候便會去大殿。大殿的最上方,擺著一張十足霸氣的椅座,隻有鬼君有資格坐。

他在上麵坐著的時候,我在下邊看他還要仰著頭,覺得忒累。想了又想,我便自顧自搬了一張椅子上去放他邊上,踏踏實實地坐下。

剛開始魑辰會打笑我道:“鬼君的身邊,也隻有你一人不曉得天高地厚要往邊上蹭一蹭。”

魑辰批閱的折子皆是鬼界層層上報的折子,自第一層地獄到第十八層地獄,從刑具到刑期,各種問題紛繁複雜應有盡有。

看到有趣的折子時,他會挑著眉頭指給我看,還問我該如何如何做。我不大明白,幹脆就自魑辰手裏拿過紅筆在上邊畫了畫。喜歡的畫個圈圈,不喜歡的就畫個叉叉。

魑辰沒嫌棄我弄花了他的折子,而是讓我想如何畫便如何畫。

後來,大抵是到了審閱生死簿的時期。鬼界有好幾批判官,每過一段時日便會將手裏的生死簿呈到鬼君麵前供鬼君查看。

這生死簿倒有些趣,記錄了凡人一生的大致情況,生於何年卒於何時,皆是清清楚楚馬虎不得。在這裏邊看得清凡人的生死百態,每一個凡人的記錄皆可作為一隻小話本來品讀,這樣看生死簿也不會太累。

經我提議,魑辰會分一半生死簿給我看。我看到有趣的地方會停頓下來與他計較討論一番,然後再抓起他的紅筆在上邊作一個記號。

有些凡人的壽命我實在是看得不大順眼。比如一個老實人的壽命隻有三十年,而一個十惡不赦之人的壽命卻有六十年。

這個便無需與魑辰討論。我直接又抓起紅筆將老實人的壽命改為六十年,將十惡不赦之人的壽命改為三十年。

魑辰時常捏著鼻梁歎氣,道若讓我做了半個鬼君,人間鬼界該是要亂上一番。

不過話雖這麽說,我與他在一起的日子裏,住他的吃他的睡他的用他的,豈止是半個鬼君。

我想,日子便就這麽過了。無論多少年便就這麽過了。說不定某日某月某年,我會忘記天庭有個叫藥神殿的地方,會忘記仙境有個叫昆侖山的地方。還會忘記昆侖山有個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