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一大早,團子就精神得很,爬起來左嘟囔右嘟囔,愣是想去山間摘野果。我被她碎碎念得著實頭疼,起身收拾了下儀容便被她拉著去了。
昆侖山群峰委實多,以往沒個伴我都甚少去那些邊緣的峰群。上回泠染來時我們遊了一回,如今團子又來,差不多將昆侖山的山群給重新踏了個遍。
不過今日帶團子去摘野果,吃飽後回來途中,卻發現了一個好地方。
山間,有一汪溫熱的泉水。遠遠看去冒著氤氳的熱氣,不注意還以為是雲霧在漂浮。
我拉著團子在泉水邊停了下來。她顯然比我興奮,趴在泉水岸邊便探手下去,仰頭衝我眉開眼笑道:“娘親,這水是暖的!”
說罷還不等我應聲,那小家夥一個翻騰便落進了水裏去。小團子生在鬼界,哪裏耍過水。
果然見她在水裏隻撲騰了兩下,腦袋便給沒入了水裏去。
我抽了抽眉頭,忙蹲下身去伸出手臂往水裏一撈,將她給撈了起來。
小家夥全身濕嗒嗒的,聾拉著小腦袋,忽而沒了精神,囁喏道:“一點都不好玩。”
我不由得揚起唇角,禁不住單手捧起小家夥的臉頰,好笑道:“快給娘親看看,腦子淹進水了沒有?不要淹壞了才好。”
小團子幽怨地巴望了我一眼,道:“娘親,嘴巴進水了,腦子裏還未進水。”
此時是晨間,山間一股晨風拂來,團子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一身濕衣服貼在她身上,怕是冷得緊。
我便將團子抱在懷裏,替她剝著衣裳。剝光了再讓她爬進水裏。
這回團子識相了,怕兮兮的,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下去,委屈道:“娘親,這裏不好玩。”
我笑了笑,仍舊是將她放進水裏,讓她先扒著泉水岸沿,道:“娘親要玩,你果真不玩?”說著我便開始剝我自己的衣服。
見我也要下去,小家夥總算放下了膽怯,緊張兮兮道:“那娘親你快下來,一會兒水冷了就不好玩兒了。”她那小模樣,哪裏是怕水冷了,倒更像是怕自己再淹下去一回。
後來有我在水裏,團子玩鬧得厲害了起來,膽子亦肥了些。我與她在水裏耍了好一陣,一直到日光撒到了山間,將團子那身濕衣服給烤幹了方才出了水,穿上衣服回去。
(二)
一路上團子都頗有些意猶未盡的味道,在祥雲上與我提了好多次日後還想去那裏。我拗不過她,便先答應了下來。
回到了昆侖山,腳才將將一下祥雲,團子便牽上了我的手,扯了扯我的胳膊,道:“娘親,有人來了。”
“誰來了?”我笑著問。怕又是鬼界的鬼官接她來了。
團子手指往那邊一指,卻道:“不曉得,娘親你看,就在那裏呢。”
我抬眼順著看過去,卻狠狠地愣了一愣。
那邊,立了一抹白衣除塵的身影,正負著雙手。隻是背影單薄清瘦了些,青長的墨發鋪了他一肩,柔順地往下垂。
我忍不住拍了拍小團子的後背,示意她聽話乖乖到屋子裏去。小團子這一點十分貼心,便兀自歪歪扭扭地進了屋。
我踟躕了下,深吸了兩口氣,不想空氣薄涼,岔了氣衝得鼻子酸疼。堯司,他到底還是親自來昆侖山找我了。
有些東西就算我再遲鈍再笨,過了這般久還是回味出來了。
我緩緩走過去,不想還是讓他聽出了動靜,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微微一愣,隨後淡然笑道:“彌淺,你總算回來了。”
我幹幹笑了笑,道:“啊,回來了。早上山裏的空氣鮮,我便到處轉了一轉。”
他隻點點頭,沒說話。
我便問道:“怎麽,今日如何想到來了昆侖山。”
堯司抬眼看著我,動了動唇,良久才道:“許久都不來,來看看你。”
我看著山間迷茫的雲霧,忽然心裏跟著白茫茫了起來,道:“你是有話要與我說罷,不說怕是一輩子都無法釋然無法安然。”
堯司愣了愣,輕幽幽道:“如果……如果我再問一次,想彌淺隨我回藥神殿,彌淺你會回去麽?”
(三)
我扭頭看著他,笑:“你該是知道我的答案。”
他亦輕輕笑了起來,道:“就是曉得彌淺你的答案,我才會說如果。但這回,我仍舊想要問你,最後一回問你,願意隨我回藥神殿嗎?”
我幹脆絕然道:“若我願意,就不會在這山上憑空孤寂地一等兩萬年。”
他似並未有太多驚訝與失望,反應淡淡地,淡淡地挑著唇角。
我們安安靜靜地一直站著,不曉得站了多久。
然而他還是打破了沉默,歎了一口氣,語氣有些澀然,道:“彌淺,還記得上次我來昆侖山要帶你回藥神殿的那日麽?我與你師父去了書房,最終他答應我帶你離去。”
我道:“如何會不記得。”那日真的是心冰冷到了極致。我一心想守在師父身邊,轉頭卻親耳所聽他要將我讓給堯司,要堯司帶我回藥神殿。
堯司兀自笑出了聲來,卻道:“那日,你師父沒有同意讓我將你帶回去。而是我與他聯合起來演了一出戲騙到了你。”
演了一出戲……騙到了我……
他又道:“他故意讓你聽到那些話,故意將你氣出了昆侖山。仙魔大戰在即,我們皆顧著你的安危,但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把你交給我,寧願讓你誤會他跑回了鬼界。嗬,那麽心機深沉的一個人,連我都不得不佩服。”
我安靜地笑了起來,情緒並未有太多的波動。我曉得,一直曉得師父他在為我,苦心經營。
堯司頓了半晌,繼續道:“虧得那日離去昆侖山時,我雖對他心存芥蒂,但仍舊是有些許感激他的。他雖未能讓我帶你回去,但起碼教給了我斷去月老那裏三世姻緣的辦法,讓我可以斷了與瑤畫的三世姻緣。然後,然後便再回來努力爭取。”
(四)
“隻是不想……你師父太可惡,教我斷的不是我與瑤畫的三世姻緣,而是斷了我所有的念想與爭取的餘地。他該是早知道與我有三世姻緣的人不是瑤畫而是另有她人,他誆得我好慘。”
眼淚在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斷了線。
師父他到底有多隱忍,能放任我七萬五千年,一直看著我長大,然後愛上別人。我與別人牽起了三世姻緣,他亦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弄斷個幹淨。一切皆在他的運籌帷幄之中,可是為何,為何最後我不能與他在一起。
為何唯獨這結局不在他的運籌帷幄之中?
我抹了抹臉,笑道:“那是我倆的三世姻緣罷。我亦是一隻蝴蝶。”
記得當初被師父氣下鬼界那段時日,泠染與墨樺自天庭下了來。彼時墨樺便說過,天上司醫神君剜了心頭血親自去月老那裏斷了自己的三世姻緣。隻是出了月老宮之後,他失魂落魄大哭大笑,直呼師父誆得他好慘。
那時我就曉得,他的姻緣該是另有隱情。直到我知道自己亦是一隻蝴蝶,又過了這般久,如何都想明白過來了。與他有三世姻緣的人,不是瑤畫,而是我。
“彌淺當真聰明”,堯司突然手捂住眼,默了好一陣,才道,“若是,若是當初,在七萬年之前,我便不去理會什麽三世姻緣,不去猶豫遲疑,直截了當地認定你要定你,那麽如今任是誰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盡管他捂著眼,水珠還是滑過了他的臉頰,順著下巴淌下。
他哭了。天庭裏,一向美麗狡猾高貴清傲的司醫神君,我看見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