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想,昆侖山有朝一日會下起了雪。下起了鵝毛大雪。將整座山染成了雪白。

我獨自在後山的桃林裏,眼看著灼灼盛開的桃花被雪壓得殘敗不堪。

若不是眼下我正坐在雪地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地冰寒,桃花盡被雪渣給裹落在了地上。我差點當真以為,這片桃林一直花開不敗。

手裏拎著一壇桃花酒,壇子上還沾了些冰粒和還未來得及拂落幹淨的濕塵。我湊著鼻子往壇子裏嗅了嗅,滿滿的桃花香。

桃林裏埋著的桃花酒,大抵都有好幾百年的光景。如今被我挖出來,一壇又一壇喝了個透,就是不曉得何時能夠喝光所有。想必師父在釀這酒的時候沒少花功夫,師父人不在了,倒是被我撿了一個大便宜。

地上空空落落擺著好些隻酒壇,有的被雪掩了一大半。邊上立著一隻墓碑,那是一個衣塚。

我在這桃林裏倚在衣塚旁邊呆了不曉得有多久,渾渾噩噩之間,到處都是酒香。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嗆鼻。而這天氣似要與我作對到底一般,自我一入桃林便開始下雪,一直沒停歇。

覺得乏了,我便闔上雙目。往昔開始如夢境一般一遍一遍地在我腦海裏回放。

初初跑進桃林裏,發現埋藏在桃樹下的酒時,還以為是大師兄藏的,不喝白不喝。後來才曉得,那酒是師父釀的。昆侖山的桃花酒,比三界任何地方的瓊漿玉露都要甘甜美味。

時值半夜,師父總喜歡微微眯著眼,斜斜靠著樹腳。一身黑色錦袍鋪散在地上,沾染了粉色怡人的桃花瓣;如墨染的長發,柔順地垂落而下,手指穿插其中,比綢緞還要柔軟。

他喜歡輕輕淺笑,“弦兒弦兒”地喚我。

他身上的桃花香,不知不覺已然讓我迷戀了七萬年。

每每喚他卿華時,他會將我抱得很緊,似要揉進他的身體一般。我的心便會如破了一個缺口,再也抑製不住沉甸甸的情感,壓得我身體都灼然發痛。

師父就躺在樹腳下,唇畔暈著一抹溫潤的笑。我坐在他身旁,順手拈起他耳側的花瓣。

他張開雙目來,眸子裏滿是燦然流光,笑著對我伸出了手,輕輕囈念:“弦兒。”

“小師妹。”

我動了動身體,睜開眼來,發現自己的身體差不多要被雪淹沒了去。我微微仰了仰頭,頭頂上方安穩立著一把傘。

雪便落在傘上,留了我一角安然。

我心裏空空如也。原來,我不過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夢,做了千千萬萬回,心心念念了千千萬萬回,還是僅僅隻剩下一個夢。

大師兄身體堅挺地立於傘外,眉目清然,道:“三年了,回去罷。”

我愣了愣。抬眼看向大師兄,他不知何時開始有了一雙死寂的眸子,整個人亦跟著死寂起來。

“嗯,回去罷。”我扯了扯唇角,拂落身上的白雪,站起身來。不想身體卻像不是我的一般,不聽我使喚,往一邊倒去。

大師兄伸手過來扶我。

我手扶著樹,道:“無妨。”

(二)

在回去的路上,大師兄與我道:“小師妹在這裏呆了三年,還不知道天君遣過仙婢仙使來了山上許多次,鬼界鬼君亦是遣來鬼使多次,他們皆想問問,小師妹是願意上天庭還是願意下鬼界。”

我淡然道:“那便留在昆侖山罷。”

大師兄身體怔了怔,道:“小師妹如今已為上神,再無呆在昆侖山上的道理。”

我離開大師兄撐的傘,兀自往前走了去,道:“就留在昆侖山上。”

無論如何,我皆要留在昆侖山上。萬一……我一直在幻想,一日清醒過來……萬一師父他就回來了呢。

他若是回來了,尋不得我該如何辦?

我原本是鬼界一小妖,在昆侖山上隨師父修煉了七萬年才勉為其難地修成了一個小神仙。老早我便曉得自己不成器,一直在想是不是真會如沛衣師兄所說,我要想修成上神非得要個七十萬年不可。

如今,我已為上神,其間不過短短七年不到。

隻可惜,他們都已經見不到。

整座昆侖山上,除了覆蓋著的厚厚的白雪,已然沒有了往日一幹妖孽男神仙招搖飄擺的影子。唯一剩下的,就隻有我與大師兄兩人。

自仙魔大戰以後,山上其餘十位師兄皆走的走散的散,各自回去了自己來時的地方。隻有三師兄宸轅,受了重傷仙元盡毀。

沛衣師兄將他帶去了北天北極,用北極下麵的萬年寒冰封住了三師兄的身體和魂魄。

那樣的話,起碼他不用灰飛煙滅。

不用如師父那般,灰飛煙滅。

轉眼間,大師兄帶我去到師父的書房門前。

他幽幽道:“小師妹現在領悟了麽。”

我愣了愣,沒說話。

大師兄便又道:“大師兄早該說過,若小師妹時有今日,怕是要後悔。那麽如今呢,悔了麽?”

我有些驚詫,隻見他在我麵前攤開手,手裏一粒紅色的藥丸。

我曉得,那是一粒忘情丹。一如當初大師兄曆情劫時,我去問堯司討來的一般。我訥然問:“大師兄竟什麽都沒忘?”

大師兄道:“這一粒是大師兄欠小師妹的,現在還與小師妹。我說過,不管是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有些東西任是有人強逼,也忘記不得。”

我拿起了那粒忘情丹。有些東西,縱然是喝了忘情水還是過了億萬年,任是有人強逼,也忘記不得。

手指稍稍使了點力,忘情丹便化作了粉末,飄飛在了地上。

大師兄眉頭舒了舒。

我道:“如何能不悔。悔不當初……悔不當初。”悔不當初,沒抓緊師父的手,眼睜睜看師父斷了仙塵。

大師兄轉身離去,道:“小師妹進去看看罷,師父有留東西給小師妹。”

(三)

我推門進去,裏邊一絲塵都沒有,一如既往地幹淨整潔。

書房裏牆側邊,有一扇細窗。外麵鋪天蓋地的白自細窗裏映射進來,照亮了整間屋子。

靠著細窗,立著一張小小的桌幾。桌幾上安靜地擺放著一套茶具。

師父就時常喜歡清晨立於細窗那裏,窗扇半開,安然著一雙細長的眸子看著外麵。金色的晨光一絲一絲漏進窗扇裏,有時照亮了師父的半邊側臉,有時閃耀了師父的青長墨發。

我煮了一壺茶,打開師父的書房門時,他便微微側過身來,看著我笑。然後優雅地坐在桌幾前,細細品著我為他煮的茶。

我隻為師父一人煮茶,師父亦說過日後都隻喝我一人煮的茶。

我瞠著雙目看向桌幾那邊,還有那扇細窗。可惜,等了許久,卻沒再看到往常那抹身長玉立的身影。不覺回過神來,扯了扯唇角。

書房正對著門口的最裏邊,擺放著一張大大方方的書桌。那是師父時常處理事物的地方。我緩緩走了過去,手指婆娑著光滑的桌沿,一直向裏。

師父坐在這裏的時候,手能執筆,能寫能畫。

寬大的書桌上,如往常一般,整整齊齊。隻有正中央安放著一張箋紙,已經覆上了薄薄的塵。

箋紙旁邊,用了一枚小鏡子壓著。鏡子邊框呈青藍色,欠著幾顆璀璨的珠石。

那便是師父留給我的東西。

一枚昆侖鏡,一封書信。

我安靜地站了許久,許久才顫抖著手取開昆侖鏡,拿起那方箋紙。

還記得那一日我離去了昆侖山,夜裏不舍得師父又騎著祥雲跑了回來。打開師父書房的門時,他便是坐在這書桌前,執筆寫著什麽。

竟是寫給我的麽。

我一眼不眨地看著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弦兒,待為師曆過此劫,便與你並肩走到天邊的盡頭,直至地老天荒。

(四)

上一回東華帝君約我師父去無涯境下棋。與師父回來昆侖山的那日,東華帝君帶我去了無涯境的最底下,看見了上古神器東皇鍾。

臨走時,他告訴我,待曆了劫之後我該好好待我師父。

我問他曆什麽劫,他半開玩笑道是曆我升為上神之劫。

我當真不曉得是自己太過愚笨還是被東華帝君誆騙得好慘。原來,曆劫的不是我,而是我師父!他們都曉得師父有此一劫,師父自己亦是曉得有此一劫,唯獨、唯獨偏偏我一個人不知曉!

我一個人被蒙得團團轉!

還記得仙魔大戰那日,鬼軍臨陣倒戈,仙族死的死傷的傷,好不慘烈。

無涯境下的東皇鍾被師父祭了出來,欲打算此戰一結束便將魔頭再關進去一回。可惜,遭了魑辰的道。

魑辰聯合魔族滅了天兵十萬,再反手給了魔族狠狠一擊。

可最終魔頭還是得逞了,趁魑辰與師父糾纏之際,一手摧毀了東皇鍾。東皇鍾上的梵文失去了靈力,整個鍾身破碎成了一塊又一塊。

我就被魑辰和師父同時施的兩道仙訣困在了天邊,眼睜睜地看著師父為修補東皇鍾,用了自己的靈體,催化了自己的仙元。

就因為師父是上古神族後裔,就因為師父是三界司戰神君,所以他義不容辭。

看著魔頭被壓進了東皇鍾,師父的身體卻泛著淡淡的光直直往下掉時,那一刻我就曉得,我亦跟著死去了。

我記不得自己是如何掙開束縛的。隻覺眼前一黑,隨即是大片大片的黑,漫天漫天的黑。

許許多多黑色的蝴蝶圍繞著我,然後包圍了整片天空。

我接住了師父下墜的身體,蝴蝶在我們四周翩飛了七七四十九日不散。

他隻來得及伸手觸了觸我的眉心,低聲笑道:“恭喜弦兒,終於修成了正果。”隨後就再也沒對我說一句話。

任我一遍一遍地喊他喚他,任我如何搖他晃他,他皆是鐵了心不應我一聲。

我便抱著師父,坐在東皇鍾下,坐了七七四十九日。我想,不論我坐多久等多久皆沒所謂,我總能等到我師父回來。

總能等到他張開眼,清清淺淺對我笑一聲,道:“弦兒,為師回來了。”

隻是後來,師父的身體化作了一縷塵煙,竟再也沒回來。

不行了,我不行了~小心肝都碎了,這幾章看了好多遍還是看一回哭一回。。。我對乃們還算有良心的,預先放了幾個番外來緩解緩解~嚶嚶嚶嚶~留個言罷~長評什麽的我最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