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佳期突然醒來,窗簾閉合,臥室裏四處暗沉沉的,她就那樣突然醒來。
床頭櫃上的鬧鍾,已經指向八點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嘯著衝天而去,離開這座城市,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某個刹那。
而她也即將離開這裏。
她起床洗漱,然後開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麽可收拾的,隻是些衣物,裝了小小一隻行李箱。
下樓去吃早餐,小區外不遠處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裏的豆漿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漿,一根油條,這才發現老板換了人。
豆漿還是那樣醇厚好喝,新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告訴她原來那對年輕夫婦回四川去了。
"小老板娘懷孕了,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攏,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兩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說是將來等孩子大一點,再出來。我們就把店子頂下來了。"
這喧囂塵世裏,即使再紛擾熙攘,亦容得下一對最平凡的夫妻,生兒育女,其樂融融的過著他們的日子。
時間還很早,佳期想起阮正東前幾天偶爾提到,說是想吃梅園的奶卷,想著反正上午沒有事,不如去替他買些帶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邊等的士。
正好隔壁是一家電器店,落地大玻璃窗裏無數台電視機,正在播放整點新聞。
像貌端正的女主播,連微笑都中規中矩,以標準的普通話播報著新聞:兩會出台最新草案後,市民反響熱烈;春節臨近,春運人數到達頂峰,火車站裏出現排隊買票長龍。昨天雪夜發生數起交通意外,市政部門出動全部鏟雪車,並噴散融雪劑,保證了交通暢通……
她漫不經意的聽著,雪後的出租車最難等,來來往往的的士都載有客。
"下麵播報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墜毀在俄羅斯境內。目前已經證實這架飛機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機組人員十三人。這架航班號為'CA980'的波音客機,是於今早時分從北京國際機場起飛,執行前往美國紐約國際機場的日常飛行任務。失事前七分鍾,失事飛機曾向俄方空管局發出過緊急求救信號。發出信號後不久,即與地麵失去聯係。目前已經證實飛機墜毀在俄國上揚斯克山山脈附近,由於當地氣侯惡劣,正處於暴風雪天氣,俄方救援人員無法前往墜機現場。目前失事地區氣溫低達零下43℃,機上乘客生還機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頭來。隆冬的上午,雪後的太陽好得像金葉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飛機上。
他昨天晚上來向自己道別,曾經告訴過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搖搖欲墜,幾乎無法站立。
她以為一切已經重新開始。
過去的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她以為不過是重新開始,隨著疲憊的空乏,隨著深沉的痛苦。硬生生的將曾經最重要的那部分從她生命裏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幹二淨,不剩分毫。她曾經失去過那樣多,那樣重要的一切,以為終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決心割舍掉的一切,隻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記,隻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過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揀點,把全部的笑與淚都努力忘卻。隻要,做一對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這個世界的彼端,遙望對方在另一側的大洋彼岸,隻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運偏偏要這樣殘忍,連最後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給她。
在這個世上,連他最後的存在都不肯留給她。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離開。
她不能接受,沒有辦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經失去一切,可是為什麽還要這樣殘忍,這樣殘忍的對待她,把最後他的存在都奪走。
她沒有哭泣,整個人就像是在噩夢裏,隻是掙不開,隻是拚命的想,這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怎麽能就這樣離開她。
她幾乎不能呼吸,因為每一次吸氣,就會疼痛得無法自抑,因為巨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隻在想,這是做夢,隻要是做夢,終有一刻能醒來,能醒來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攔了部的士,隨口說了地址後伏在車窗上看街景,那樣多的車,滾滾如流,挾雜著她坐的小小車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夢遊一樣,又想是被魘住了,怎麽掙紮都不能醒來,周圍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夢初醒,手忙腳亂的看計價器給錢,攥著一大把零錢下車來,的士絕塵而去,她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大片的舊式小區前,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麽會到這裏來?
手機在響,她掏出來看。
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屏幕上不停震動著這行字,一遍遍的問,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隨手將手機關了,不知不覺往後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轉彎,看到熟悉陳舊的門洞,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專業疏通""綠源純淨水""宜衛清潔"……殘破的紙片粘在牆麵上,還有粗黑噴漆字跡一路觸目驚心狂草疾書:"13XXXXXXXX辦文憑"
牆角有個小小的黑色方框,裏麵是"快速開鎖",底下漆噴的電話號碼已經褪了顏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數字,根本已經辯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記得自己那會剛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兩個小時公汽才能回來。每天累得東倒西歪,人在車上都能盹著,有次她的包在車上被小偷割了,錢包和鑰匙都不翼而飛,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個人坐在樓道上吹了半宿冷風。凍得牙齒直打戰,幾次下狠心想打這電話叫人來將鎖給撬了,但最後還是強忍下來,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幾乎被凍僵了,被他好一頓罵。
後來進門之後,她抱著熱水袋,他抱著她,半響她才緩過勁來。後來就發燒,高燒不退,他急得請假在醫院照顧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從來沒有那樣病過,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虛弱下來。每天進出醫院,打吊針,一袋一袋的藥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經不太好找到合適的針位,護士拍打著她的手背,悶生生的一種疼,可是有他在,他會用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針頭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樓,樓道狹窄陰暗,大白天的腳步稍重,聲控燈也會亮,四樓左側,看到熟悉而陳舊的綠色防盜門,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裏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她伸手在包裏摸索,沒有,夾層裏袋統統伸進手去摸,沒有。索性將包裏的東西統統倒出來,蹲在地上一樣樣的找。
手機、錢包、化妝鏡、口紅、粉餅、紙巾、鑰匙……她耐心的一樣一樣翻,將包裏每個旮旯都翻過來,最後終於有隻小小的絨線袋跌出來。
絨線袋裏裝的鑰匙,匙圈上頭還係著一隻桃木小牌,"九月生",一麵刻了三個字,另一麵是彎彎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買給她的,她是陰曆九月生。所以他買了這個桃符給她帶著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這樣孩子氣,甚至還有點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義者。她總是忘記帶鑰匙,所以他拿絨線袋替她裝了,總是記得替她擱在隨身的包裏。這麽多年她換過一個又一個手袋,隻有這個絨線袋,總是牢牢記得擱在包裏。
這是家的鑰匙,當那天歹徒搶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為包裏有這串鑰匙,她不能沒有這串鑰匙。
那是回家的鑰匙。
那是他與她的家門鑰匙。
她手心裏有一點汗,捏著鑰匙硬硬的,硌手。
房東並沒有換掉防盜門,但鎖肯定早已經換掉了。
她覺得悲哀,眼淚突然漱漱的掉下來。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的離去,就這樣拋下了她。
曾經有過的幸福,如今已經與她隔了千山萬水,她曾有過的一切,都曾經在這扇門後。咫尺之遙,觸手可及,她曾有過的一切。她抓住門的鐵齒,不想讓自己哭出聲。可是終於沒有忍住,她拚命的拍著門,就像瘋了一樣,一麵拍一麵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來了!孟和平!你開門,孟和平,你開門……"
她知道自己是發了瘋,底下樓道裏的燈驟然亮了,她抓著門上的鐵柵,任憑眼淚刷刷的往下淌,整個世界早就摒棄了她,他已經摒棄了她,拋下了她,自顧自的走了。如同這把鎖,已經換掉,已經摒棄,將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整個世界早就已經摒棄了她,她再也無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麵哭一麵胡亂將鑰匙往鎖眼裏塞,絕望般用力扭動,哪怕讓她再看一眼,哪怕讓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經有過的幸福,那些她永遠再也無法得到的幸福。他怎麽能就這樣拋下了她,殘忍的自己走掉。
她曾有過的一切,都隻在這扇門背後。
"孟和平!我回來了!你開門,孟和平……"
她抓著鐵齒,絕望的扭動著鑰匙,就像瘋了一樣,他不能就這樣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這樣自己走掉。
門鎖哢嚓一聲被她擰開了。
她傻瓜一樣站在門口。
房東並沒有換掉鎖。
屋子裏一切都整整齊齊,像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所有的家俱都在原來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廳一目了然,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塊買回來的簡式掛衣櫃。臥室實在太小放不下,隻得塞在客廳裏。這衣櫃還在原來的地方,連灰塵都沒有落上半點。
地剛剛拖過,瓷磚上還汪著水。孟和平拖地從來不絞拖把,所以瓷磚上總會汪著水。桌子上兩杯茶還騰騰冒著熱氣,她性子急,喜歡喝冷的,所以他喝茶總是替她也涼上一杯。兩隻杯子並排放著,不遠不近,嫋嫋冒著熱氣。向陽的窗台上擱著一隻玻璃花瓶,瓶裏插著一捧薑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隻隻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應該飛走了。
她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連步子都不懂得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裏麵,通往陽台的紗門開著,北風浩浩的吹進來,風吹到臉上是冷的,又是熱的,滾燙滾燙的滾下去……
陽台上放著藤椅,他一個人窩在裏麵,臉上蓋著大疊的小報,仿佛是睡著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間挾著一根煙,那一星紅芒已經燃得快要燒著他的手。
她站在那裏,就像是做夢一樣,隻有眼淚不停的往外湧,她不敢動,她怕一動,這個夢就會醒來。她隻怕自己是在做夢,隻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瀕臨崩潰前的幻覺。
他動了一動,卻沒有掀開報紙,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佳期……我剛剛又聽到你在叫我開門。"
他一動未動在那裏,聲音低低的:"你怎麽老是忘記帶鑰匙。我一直隔幾天就回來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麽的,你總不回家,家裏也不能變狗窩啊。我隻能等這最後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別以為我是等你呢,我是沒遇上一個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還會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這麽多年找來找去,就沒能再找著第二個你。"
她咬著嘴角哭出聲來,俯身終於伸出手,慢慢將他臉上蓋的報紙掀掉,他的臉一點一點的露出來,原來並不是做夢,原來這一切並不是自己在做夢。她的眼淚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的落在他的臉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是隔了這麽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的看到他的臉,隔著模糊的淚光,隻覺得瘦,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是當年那樣光潔飽滿。她的眼淚漱漱的落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仿佛他與她在一同流淚。
他仿佛是夢囈一般:"佳期?"
她拚命點頭:"是我,是我。"
她問:"你為什麽沒有走?"
他說:"我怕你萬一回來,見不到我。"
她緊緊的抱著他,他伸開雙臂,也緊緊的抱著她。
她不能說話,隻能流淚。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機場,快進安檢的時候我就想,我這一走,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離開我,我本來打算出國去讀博,也是臨上飛機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我不能走,我已經跟你隔得那麽遠,怎麽能還離你越來越遠。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裏,因為你在這裏。"
她不能說話,隻能流淚。
"我一直怕,怕見著你。"他喃喃的訴說著,像個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她隻是流淚。
"我媽媽是前年過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說,對不起,請你原諒她。其實到了最後,她後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為我根本沒能讓你幸福,而是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這麽多年,我沒有資格再愛你,我怕再見到你,可是我沒有法子,我沒辦法讓自己忘記你。"
她流淚滿麵。
任由他緊緊的抱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