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的時候,才知道下著小雪。
雪花又輕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變成濕漉漉的。兩株梅花開了,幽幽寒香沁人襲來。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會兒,阮正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下樓來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沒有回頭,隻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後告訴她:"這兩株梅花都有幾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處處都有舊時光的印記,偏廳的牆壁上有裝裱精致的行書條幅,寫的是"梅花香自苦寒來",筆鋒矯然飄逸,雖然沒有落款,佳期對書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認出了是誰的手跡。
"小時候練字,可練慘了,一放假就得在家臨碑帖。"阮正東告訴她:"那時候哪靜得下心來寫大字?成天就惦著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國之後,被我媽逼著非得一周給家裏寫一封信,結果我爸給我的回信上,劈麵頭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實他的字還是寫得很好,佳期見過他寫小楷,字跡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勁挺拔,一望即知下過功夫,頗有風骨。
佳期說:"其實我小時候挺喜歡上書法課的,那時候用舊報紙練大字,買了宣紙,要仔仔細細的掐出米字格,醞釀好半天,才敢往上頭寫呢。"
阮正東說:"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佳期問:"為什麽?"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可總覺得認得的你太少了,就想著能多知道一點。想知道你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過的好不好。這二十多年,你高興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傷心的時候,我也沒有知道,所以總覺得遺憾。"
佳期慢慢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說:"我小的時候,其實跟別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麽兩樣。有時候也調皮不懂事,讓我爸爸傷腦筋。"
他笑:"真看不出來你還能調皮搗蛋。"
佳期說:"小孩子啊,當然有不懂事的時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裏成天就我一個人,開始幾天時間把作業寫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幾個小女孩兒一塊兒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結果忘記回家封爐子。等晚上我爸爸回來,爐子裏的蜂窩煤已經熄了。你沒用過煤爐你不知道,重新生爐子得一兩個小時。眼瞅著天黑了,還不能做晚飯。我心裏隻害怕,結果爸爸一句話都沒有責怪我,反而帶我出去吃餛飩。"
小鎮那座橋頭拐角有一家小飯館,佳期記得自己被父親帶著去吃餛飩。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濕漉漉的,一側的店鋪門裏投射出暈黃的燈光,一側就是去流無聲的小河,埠頭下有晚歸的人在拴著烏篷船的纜繩,黑暗裏遙遙跟父親打招呼:"尤師傅,吃過了呀?"
父親客氣的答:"還沒有呢。"
她落在父親後頭老遠,低著頭惴惴不安,雖然父親沒有責備,可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聽得到自己膠鞋落在青石板上答答的腳步聲,父親回過頭來,遠遠向她伸出了手。
父親的手指細長柔軟,她不知道媽媽的手應該是哪個樣子,可是父親的手永遠是這樣溫暖,叫人安心。
阮正東很認真的聽她講,一直到最後,他還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指微涼,因為掛著點滴的緣故,雖然沒有回醫院去,但護士住在樓下的一個房間,而且每天醫生會準時過來,每天上午總是要打點滴。很多種藥水,一袋接一袋經常要掛整整半天。
佳期給他在掌心下墊暖手寶,可是他連手肘總是冷的,打完點滴還得吃一瓶蓋一瓶蓋的藥丸,吃藥的時候他還笑,說:"這麽多種,不知道醫療保險給不給報銷。"
他說話算話,每日打完點滴後就陪她看許多的舊電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藝片,雖然俗氣無聊可是他們兩個也樂在其中,舊式的沙發又寬又大,兩個人窩在裏麵,她哢嚓哢嚓的吃著薯片,喝很好的都勻毛尖,茶香清溢,她拿來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東說她從來隻會暴殮天珍。
她不服氣:"薯片配綠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試試。"
話說出口立刻後悔,因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於是端起阿姨替他準備的彌猴桃汁給他:"這個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兩口,皺著眉頭說:"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騙我親你。"
他笑嘻嘻湊近她,不懷好意:"你怎麽知道我想親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轉過臉去,說:"看電影吧。"
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與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畫麵,動聽的配樂,因為相愛所以不離不棄,尋找,在偌大的城市裏,奔忙回顧。即使情節弱了一點,可結局那樣甜蜜。
大篷大篷的煙花盛開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萬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緞夜幕,每一朵都絢麗燦爛不可思議,這座城市繁華到了俗世的極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侶,也能得到一個成全。
佳期喜歡這部片子:"哪怕內容再無聊,隻要結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東說:"比起《SleeplessinSeattle》差遠了。"
她承認兩部片子相差甚遠,但執意於此:"我就喜歡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廈俯瞰煙花,焰光照亮彼此的臉,讓人覺得真的是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為然:"煙花一轉煙就沒了,怎麽能算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說:"可是那樣美,叫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怎麽不是天長地久?"
他微笑,沒再說話,隻是揉了揉她的頭發。
最後,他說:"佳期,我們訂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為妻。從前有人對我說過,一個男人對女人表示最大的誠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擔心將來。所以我們訂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結婚,我想讓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將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電影裏的孟老先生正在請周醫生聽一首黑膠碟老歌。
留聲機裏的聲音,帶著一種歲月的沙沙聲,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時空。
許多人用了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電影裏並沒有說,為什麽分離,浮華至夢幻的場景,泛黃的記憶,愛情的片斷支離隻是令人唏噓,而直到生命的最後,他也沒有等到他要等的那個人。
阮正東微笑:"你瞧,我可不願意像他一樣,等到八十歲了還錯過那個人。"
佳期覺得心酸,終於說:"都沒有鑽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來是為這個悶悶不樂啊。早知道我就去買隻特別特別大的鑽戒。"
他伸出手來,指間已經捏著一枚精巧的指環,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環鏤花精致,微有磨損,看得出是頗曆歲月時光的舊物。戒指恰好落在她的第二個指節下,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據說是我曾外祖母的遺物,她一直戴著,當年她離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時候,什麽都沒帶走,隻帶走這個。"他輕輕磨挲著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過兩年,她也走了。臨終之前將這個交給我,我真希望外婆還活著,她一定會說我沒有挑錯人。"
佳期見過壁爐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經的青鬢朱顏,那樣美麗的雙眼。解放後也有許多照片,與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著灰色軍裝,剪著齊耳的短發,是那個時代最樸素的妝束,可是明眸皓齒,仿佛時光永遠停駐。也有晚年的幾幀合影,兩位老人都已經是白發蒼蒼,並坐在藤椅上,平靜閑適。身後是花開堆錦的海棠樹,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覺得好奇:"他們真的沒有吵過架?"
阮正東哈哈大笑:"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氣,那才真叫一個厲害,這兩個人生了氣,誰也不理誰,所以他們總是讓小西子去叫外婆吃飯,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塊兒吃飯,這場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愛很愛,所以才可以這樣吧。
數十載不離不棄,即使最艱難的歲月,也始終執子之手,終於與子偕老。
佳期最喜歡其中的一張舊照片,半身像,眸如點漆,端然而坐,目光明淨清澈,透過鏡頭幾乎都能覺得那種靈秀逼人。十六歲家世良好的少女,無憂無慮,烏黑柔亮的短發,身著洋裝,舊時閨秀的嫻靜美麗,沒有半分能讓人聯想到後半生的波瀾壯闊。
她說:"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來挑去,結果最後選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聰明,很多時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比,差得太遠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啊,有什麽辦法。"
她終於笑一下。
"誒,終於笑了,真難啊。早知道買隻大鑽戒,說不定能笑得再燦爛點。"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沒親過我,怎麽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溫柔的仰起臉親吻他。
過了許久,她忽然想起來:"甲骨文呢?今天怎麽沒看到它?"
"關禁閉呢。"
她笑:"你把它關起來幹什麽啊?"
"明知故問。"
他不放手,繼續吻下去,她推他:"電話在響。"
他簡直氣餒:"當沒聽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後還是去接了電話,過了一會兒走回來告訴她:"西子明天來上海。"停了停又說:"和平明天也過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要不你別跟他們碰麵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搖頭說:"沒關係,反正遲早大家得見麵。"
他說:"也好。"
第二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臉刷了牙卻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結果阮正東敲門進來:"怎麽還沒起來啊?"
她急急扯過被子:"我還沒換衣服。"
倒教他一時窘在那裏,其實她穿一套嚴嚴實實的睡衣睡褲,小方格泰迪小熊圖案,倒像個孩子。
她的確沒有拿定主意穿什麽衣服。因為來的匆忙她根本沒有帶什麽行李,到了之後才臨時添置了幾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縫老師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訂製衣服,量了尺寸之後幾天內就陸續送過來,隻是幾套家常的便服,樣式簡單而衣料熨妥,佳期覺得很舒適。
阮正東走過去打開了衣帽間的門,往裏頭張望了兩眼,說:"你還是不是女人啊,登樣些的衣服都沒一件。"
佳期說:"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樣穿。"
他一時氣結:"小氣鬼,小醋缸,隻愛翻舊帳。"
她還嘴:"大花心,大蘿卜,心虛還不讓人說。"
他走過來捺著她就親,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於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緊,兩個人的呼吸漸漸都重起來,他的手也不老實,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隻覺得他的掌心燙得嚇人,他熱熱的呼吸噴在她頸中,癢癢的,他的手已經像一條魚,滑進了她的袖子裏,順著她的手肘還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亂,隻覺兵敗如山倒,一時情急,死命的蹬了他一腳,正好踢中他,他悶哼了一聲,終於閃開一旁,楚痛的彎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嚇得連忙爬起來:"不要緊吧?"
他還是不吭聲,佳期著了慌:"踢著哪裏了?"
半晌他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沒事。"
佳期老大過意不去,從前跟室友鬧著玩,情急之下她也誤踢過人,把絹子的小腿弄得烏青老大一塊兒,好幾天才消,絹子從此總笑她是屬騾子的。
可見是踢重了,佳期說:"我看看,踢哪兒了?"
他一下子麵紅耳赤,手一摔竟然奪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裏。佳期這還是第二回看見他臉紅,突然醒悟過來,臉頰上頓時跟火燒一樣,一雙赤腳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烏黑發亮,烙在腳心裏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個地洞鑽進去躲著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下樓再見著阮正東,還是覺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說話,一直到江西來。
江西還是那樣美麗,活潑的與佳期擁抱:"我跟主任說如果再不讓我休假,我就投訴他,他才批準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過來,我就拖著他一起來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環:"啊……這個戒指……"拉著佳期的手,轉頭直笑:"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麽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阮正東隻是笑:"難道還遍邀親朋昭告天下?"
"當然要的呀,"江西慧黠的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請所有在上海的親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們來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東斜睨,一雙丹鳳眼更顯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氣的向他扮鬼臉。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裏,佳期覺得微笑很難,可是十分努力的微笑:"喝茶嗎?要不咖啡?"
他說:"謝謝,不用。"
江西說:"你別理他,他這個人有點古怪,隻喝白開水,跟蔣委員長似的。"
佳期頓了一下,說:"我去倒茶。"
阮正東說:"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說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還是走到廚房去幫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說:"西子最喜歡檸檬蜂蜜茶呢。"於是她幫著切檸檬,檸檬太新鮮,一刀下去果汁迸濺,正好濺到眼睛裏去,頓時酸澀難當,立刻睜不開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聲,忙忙拿了幹淨毛巾來給她,她按在眼上,笑著說:"真是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來。"
李阿姨說:"這個濺到眼裏最疼了。"
是很疼,讓人忍不住流淚。
端著茶盤回到客廳裏,眼睛紅紅如小白兔,阮正東立刻看到了:"怎麽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檸檬汁濺到眼睛裏去了。"
他說:"叫你別弄,你還要逞能。"
江西還在一旁添亂:"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東作勢要給江西一個爆栗,她一縮就躲到孟和平身後去,隻是笑嘻嘻。
因為添了兩個人,空曠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李阿姨都格外高興,忙著準備晚餐,佳期在廚房裏給李阿姨幫忙,江西在廚房門口探頭:"要我幫忙嗎?"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別來添亂了,還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還是進了廚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兩個人,一下起棋來,誰還在他們眼裏?"
佳期也不讓她動手,江西笑:"我這回可真是反主為客了。"倒說得佳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讓她幫自己撿菜心,江西弄好之後似乎覺得餘勇可嘉,又幫忙剝蓮子。看著佳期切菜,頓時幾近崇拜:"天啊,佳期,你這動作跟李阿姨一樣專業啊。"
李阿姨笑逐顏開,說:"我都快下崗了呢,東子就愛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說:"我還沒吃過呢,我哥運氣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歎:"其實好多年了,我小時候那會兒,就羨慕人家家裏,一家人在廚房裏說說笑笑,做一頓飯出來,那才有家的樣子,有人間煙火氣。沒想到今天還可以這樣。佳期,你早點跟我哥結婚吧,以後我天天上你們那兒蹭飯去。"
李阿姨說:"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結婚的呀,結了婚怎麽還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飯。"
江西說:"孟和平忙著呢,哪有空在家吃飯,所以我以後大把機會去哥哥家蹭飯,是吧,嫂子?"
作者有話要說:佳期:你你你……你絕對是故意的!咋次次是我這麽丟臉,555555~
阮正東:別跟她說了,她就一後媽。
某匪:#?%W…………¥%-
佳期:打倒後媽~
和平:我的重頭怎麽還沒有,你羅唆了幾千字到底羅唆了些啥?
某匪:這個……那個……這不是叫你們四個麵對麵了麽?
在一眾蘋果冬菇的爛西紅柿與臭雞蛋的槍林彈雨中逃之夭夭抱頭鼠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