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數日後,嶺南,皇家行宮。

雖然是有這麽個皇家行宮在,但嶺南自古以來就因當地水土惡劣而不受皇家喜愛,雖建了行宮,卻幾乎沒有幾個皇室子弟來過這裏——畢竟,這裏是連被貶官員都聞之生變的地方。再加上這會兒也不是聖人出巡,此地官員自然不會大張旗鼓。

而建寧王在朝名聲一向是嫉惡如仇勤儉行事,嶺南官員更不願得罪了這位王爺,故而當建寧王要求驅散行宮裏多餘侍者,隻留下最基本的打掃人員時,他們並沒有多想什麽,就乖順執行了。

這道命令一下,本來就沒多少的人的行宮,越發空曠了。

一向隨遇而安,從來不會虧待自己的晚楓坐在下側,抿著嘴。上位,換上屬於大唐王爺便服的建寧王手執酒樽,就著燭火,靜靜地打量著手心裏那在燭光下仿若半透明的玉樽。

被拎著脖頸帶回來的小丫頭倒也沒瘦多少,臉頰微微消去了些許嬰兒肥,襯著五官越發精致。隻是此時,這眉目如畫的女孩麵無表情,一雙黑漆漆的眸子裏映著麵前燈燭,仿佛有小小的火焰在那雙點漆如墨的眼眸裏幽幽燃燒。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說,我那位從未謀麵的爺爺是九天之一執掌天下財富的朱天君,而且……他沒死?”看到上座的男子淡淡頷首,小女孩的嘴唇都開始哆嗦了——氣的。

“看起來你並不相信?”李倓搖晃著手中的玉樽,燭火下,卸下冠冕的青年披散長發,看上去似乎要柔和了些許。

“我憑什麽要相信?”晚楓氣極反笑,“憑閣下南詔劍神的身份嗎,大唐建寧王殿下?”

晚楓把“大唐”和“南詔”四個字的音咬得極重,頓時就讓這句話有了說不出的諷刺意味來。

玉樽上如輕撫情人的手指頓住,刀鋒一般的眼睛垂下,仿佛有劍光從中透出,將之前柔和了線條的表象擊得支離破碎。

建寧王冷哼一聲:“本王可沒那麽多閑功夫去編個故事騙小孩子!”

“正是,您的功夫都用來謀害中原武林、勾結南詔入主中原、為禍蒼生了。”坐於下側的紫衣小女孩站了起來,雖然用的敬語,然而其中話語的不敬和諷刺,卻是任何一個人都能聽出來的,“在您眼中,這個生養了您的大唐和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們,到底算什麽?”

算什麽?

他的姐姐為了大唐安寧遠嫁吐蕃,死在吐蕃和唐軍的戰場上,而朝廷居然連吊唁都未曾發來時,對大唐來說,他那心愛的姐姐又算什麽?

一個用完就丟的和親道具嗎?!

然而這些話,他不可能對一個隻見過幾麵的江湖人士說,所以到最後,建寧王也隻冷哼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區區小民,又懂些什麽?若不是朱天君與本王有些合作關係,你以為一個小丫頭片子,能讓本王多看一眼?”

他瞥了下座女孩一眼,在那一眼裏,晚楓清楚地看到了建寧王未出口的話:感謝你有一個朱天君當爺爺吧。

她聽到了自己理智崩斷的聲音。

回過神來的時候,充盈的內息流轉全身,亂灑青荷的增幅效果剛剛過去。麵前的青年麵色冷沉,從氣色上,晚楓可以清楚地辨明他的體內剛剛被萬花三種氣勁瞬爆。

手裏的觸感稍稍有些陌生,她用眼角餘光撇了一眼,不是白鷺霜皇笛也不是點漆星空,而是從南詔皇宮裏得到的神兵,到手之後雖然鑲嵌了石頭又將它精煉一番,不過還從未實戰用過,手感生疏也是理所當然。

強烈的殺氣激得她回過神來,建寧王手中的劍光滑內斂,無比危險的感覺從劍尖傳來。

……剛剛是我太生氣了所以直接動手了嗎?自己好像有點太衝動了……建寧王確實厲害,這一劍我是躲不過去了……

晚楓有些漫不經心地想道。

然而,並不後悔。

不管怎麽努力說服自己,她都不能容忍任何人用那樣的口氣提起和她父母有關的事來。

九鼎天怒毫不意外地擊潰了環繞周身的青泥氣勁,將將觸及衣角的時候,一股更為強勁的劍氣從她身後傳來,後發先至,竟透過晚楓的身體,直刺向李倓。

李倓臉色大變,身形急退,然而為時已晚,那劍氣快且迅捷,一擊就讓他的臉色迅速蒼白下去。

“拓跋思南!”受了那一擊,李倓後撤的速度不慢反快,幾乎是眨眼間便退到桌幾旁。

不知他在何處按了一下,地麵翻轉,登時他就消失在了這個大殿中。

“遲了一步!讓他跑了!”身形魁梧的大漢將手中足有人高的重劍插在白玉所製的地上,語氣裏帶著些許懊惱。

“皇家行宮秘密非常,”似乎是與劍聖同來的男子鶴發白須,即使從外表上看已經不再年輕,然而依然可以讓人窺見,其年輕時代的風采,該是何等卓爾不群。

晚楓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兩個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行宮裏的人,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二位的實力之強,哪怕是萬花穀主親至,恐怕也討不得好來……

那後來的男子說完話後,就見那一劍逼得建寧王毫無還手之力遠遁而去的魁梧大漢轉過身來,看向尚未回神的小女孩,關切道,“五丫頭可還好?”

“您是……”晚楓回過神來,憶起當初在融天嶺的經曆,眼睛一亮,“劍聖前輩!”

在融天嶺協助軒轅社調查五大門派掌門失蹤之事時,晚楓曾在隱元會的密報中見過這位令整個江湖從“方乾時代”轉入“劍聖時代”的傳奇人物,盡管當時所見到的不過是一道幻影,與如今真正站在眼前的人無法比較,然而那種仿佛將己身化為劍之一切的氣勢,卻是讓人終身難忘的。

但是那個“五丫頭”……晚楓抽了抽嘴角,仰起臉來:“劍聖前輩認得我?”

“你父親的長輩與老夫有些淵源,”大唐劍聖拓跋思南點點頭,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走。”

等離開了行宮,一路上(晚楓也不知道這二人要把自己帶往何處),在劍聖前輩的解釋下,晚楓才理清了那日南詔皇宮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

在她被建寧王帶走後,李複帶著半路加入的陸小鳳等人追蹤到了密室之中,卻不見絲毫人影。好在他們找到了李倓匆忙中落下的密件,從而得知李倓曾秘密偽造南詔王密詔來阻止南詔軍入侵成都,李複在思量之後,拜托陸小鳳將這封密信送去給劍聖,請他暫時不要去向李倓問罪。

雖然陸小鳳並不怎麽熟悉大唐地理,但好歹隊伍裏還有一個在大唐生活了好些年的無花在,一行人很快找到了暫時留在融天嶺的方乾。恰巧,劍聖正在方乾處做客,在看過信件之後,劍聖本來已經準備答應李複的請求了,但無意間得知晚楓被劫走之事,立刻啟程前來,這才來得及從李倓劍下救下她來。

而與他同來的,正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奇男子,萬花穀主東方宇軒的父親,方乾——也唯有這一位,才跟得上劍聖的步伐。

至於陸小鳳等人,早已被遠遠甩在身後,此時此刻也不知道走到哪裏了。

晚楓聽了會,忽然感覺哪裏不對:“……劍聖前輩,當日來找您的那些人裏,是否有個大約與我差不多年歲的純陽弟子?”

劍聖回憶了一下,搖搖頭:“當日來找我的,也就那個像是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一個少林弟子、還有兩個劍術不錯的後輩,再無他人。”

雖然不知道那兩個“劍術不錯的後輩”是誰,但說的應該不是小裳——若是小裳的話,劍聖前輩肯定會說是純陽弟子,正如他後麵所說的少林弟子應該是指大師兄。

奇怪,小裳和阿雲去哪裏了……?

三人走了些許路,劍聖忽然咦了一聲,隨即笑了起來:“那兩個小家夥腳程倒是快。”

“資質倒也不錯。”方乾撫須點頭道。

晚楓疑惑地看著兩位似乎在打什麽啞謎的前輩,過了一會才在遠方出現在視野裏的人身上找到答案。

“……葉城主,西門莊主?”晚楓目瞪口呆,這兩位怎麽也來了?

——雖然已經從劍聖前輩口中得知“陸小鳳加入李複的隊伍”,然而她沒有想到陸小鳳自己來不算,還喊來了兩超強力dps親友!

“這兩小家夥對劍的悟性倒是不錯,既然他們趕到了,老夫自然也會信守諾言。”劍聖笑道,雖然沒有明說之前的諾言是什麽,晚楓多少可以猜出來些:八成是指點那二位劍癡之類的吧。

可惜,劍聖前輩用事實告訴晚楓,猜錯了。

——劍聖把那兩似乎應該是天生的對手的二人收為徒弟了。

“很難以置信?”把小女孩的驚訝盡收眼底,方乾笑問道。

晚楓點點頭:“雖然和劍聖前輩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我總覺得前輩如果隻是指點武學之類的話,他會非常樂意,但是收為徒弟……”尤其所謂徒弟是那兩位……有點難以想象啊。

“別忘了,浩氣盟的可人姑娘也是劍聖一手教養長大的徒弟,他收徒也不是什麽難以置信的事。況且……”看著在劍聖手下顯露狼狽的二人,曾經的武林第一奇男子摸著下頷上的短須嗬嗬笑了笑,“那二位確實是少見的良才美玉。”若不是與他的性子和武學套路不符,他倒也有動收徒的念頭了。

這麽一想,方乾也有點落寞了。

——怎麽說兩人都是鬥了幾十年的老對手了,眼看著劍聖在□□出一個可人之後,又收到了兩個好徒弟(單指資質,不論性格),對比自己至今隻養出一個兒子、偏偏這個天資出眾簡直如自己當年翻版的兒子一到二十就離家出走、逃婚逃得比他當年出走還利索、至今還在中原花花世界裏遊戲不回來的事實,方乾總有種自己落了老對手下風的感覺。

尤其是,劍聖那五大三粗的老家夥在可人還沒出師的時候時不時過來找他切磋還炫耀自家徒弟怎麽貼心小棉襖,劍術出眾天資過人做飯也好吃[1]……每每思及此處,方乾看著自家表麵乖巧內裏叛逆的兒子,多多少少產生過“塞回他娘肚子裏能不能換個女兒出來”的念頭。

——他也想有個貼心的小女兒啊……

(遠在苗疆的五毒·蘿莉·教主:阿嚏!)

……等下,天資出眾,性子正合他的武學套路,女孩子。

俠客島主的目光從劍聖和他的倆新徒弟身上轉到了身側小姑娘頭上。

入穀不到三年就被內定為弘道弟子,天資出眾可見一斑。

萬花穀所傳授武學雖然不是俠客島一路,但是因穀主東方宇軒的緣故,也帶著俠客島方家一脈的影子,再加上萬花七藝,兩者更是與方家諸般精巧至極的技藝和繁複無比的武技有著無法抹滅的相似感。

能夠在這樣的前提下,拜入穀中不到三年就被自己兒子內定為弘道弟子,可見……

方乾摸摸短須,愉快地決定截胡自家兒子的徒弟。

……半路改學方家武學,應當無甚大礙。

兒子,為父代你教養徒弟,你可得好生感謝你父親啊!

(遠在萬花三星望月上休養的東方宇軒:如今都這把年紀了,卻時常懷念起兒時承歡父母膝下的情景……不知下次再聚將是何時?說起來晚楓那丫頭什麽時候回來啊,這都快要考試了呀……)

正在思考怎麽告訴兩位前輩自家爺爺真的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的晚楓一個哆嗦,有種不祥的預感。

在時間和空間都無法與大唐並用的世界裏,寧小裳冷著臉,收劍入鞘。

他麵前的峭壁之上,遍布劍氣,尋常人士哪怕是看上一眼,都覺得仿佛要被刺瞎了雙目一般。

不緊不慢的拍手聲從身後傳來。

明明方才那邊還沒有一個人影,卻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位華服公子。

寧小裳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你不去向興師問罪的楚留香解釋,反而跑這裏來,真的好嗎?他可是把你的父親、無爭山莊的老莊主都一並帶來了啊!”

寧小裳的聲音裏帶著懶得掩飾的幸災樂禍。

原隨雲並不放心上:“便是我去了,又如何?蝙蝠島確實是存在的。”這種根本解釋不了的事,他不想也不願去費諸般口舌。

更何況,楚留香在查的那些事,確實是真的——這蝙蝠島,本來就是他暗中組織起來,用以販賣武林中最不願讓人知曉的那些秘聞的地方。

生於黑暗之中的蝙蝠公子,掌握著最黑暗的秘密,這些秘密足以讓武林中任何一個自詡正人君子的人都為之發抖。

這武林,本來就沒看上去那麽光鮮漂亮,不是嗎?

會引來六扇門的,也是意料之中。

隻不過能不能帶著那些真相離開,就得看他們的本事了。

“真是坦誠得讓人無言以對的惡人,若是在大唐,你倒有可能與雪魔相談甚歡。”寧小裳冷笑了一聲,“像你這樣的人,惡人穀才是好歸處。”

“人人喊打的地方,有什麽可去的。”原隨雲平靜一笑,“我還是好好地建我的蝙蝠島好了。”

“哦?你也會在意別人的看法?”寧小裳的語氣裏說不出的諷刺。

“不,我並不在意。”原隨雲已經準備離開了,他過來也就是看看寧小裳是不是還在這島上而已,會說這麽多也是意料之外,要知道他們二人平日裏可從來都是相看兩厭的,“隻是阿晚大概會在意罷了。”

說罷,也沒去管那頭少年登時沉下的臉色,原隨雲離開了這有著無數蠢蠢欲動的強悍劍氣、似乎隨時都在伺機而動想將他紮成針墊子的劍穀。

三個月前,他們從南詔皇宮出來之時,不知為何,他莫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同樣出現在這裏的,還有那個名為寧小裳的純陽弟子。

即使還不清楚時空轉換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那日在珠光寶氣閣裏,從霍天青陸小鳳等人口中得知的百年之後江湖上有關蝙蝠島的傳聞中,原隨雲隱約推測出了一個讓他想要相信卻又不敢相信的真相:

他們說,在楚留香帶著無爭山莊的老莊主踏上前往尋找蝙蝠島的海路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說,那些曾隱約記得蝙蝠島方位的人後來出海去尋找,卻發現怎麽也找不到那座島了;

他們說,自那以後,再也無人見過盜帥楚留香、無爭山莊傳人……

傳聞或許不可信,但如果真的是這樣呢……

如果,在楚留香帶著父親來到蝙蝠島之後,曾經隻帶著個人穿越時空的機遇,變作了將整座島嶼都一並帶走的可能性……

那個叫寧小裳的純陽弟子,在發現這個可能之後,就呆在蝙蝠島上,再也沒離開過,也是如此相信著的吧?

江湖傳聞,東海之上,有一座海上銷金窟,名為蝙蝠島,他的主人被稱為蝙蝠公子。

據說,蝙蝠島上,有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酒池肉林,*美女,奇珍異寶……

這個地方引起了盜帥楚留香的好奇。

他開始著手調查蝙蝠島。

沒有人知道他查出了什麽來。

後人隻知道,在他出海去蝙蝠島之前,先去了太原無爭山莊,請了無爭山莊老莊主同去。

有人說,這是盜帥請無爭山莊的老莊主出麵調解,畢竟無爭山莊三百年不落的名頭還是很有分量的;有人說,其實這事整個兒都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其真實目的就是為了查看無爭山莊老莊主原東園到底是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功力高深,為幕後人爭霸整個武林打下基礎;也有人說,其實是因為盜帥查出蝙蝠島和無爭山莊有聯係,所以才請了老莊主出麵……

眾說紛紛,卻沒有一條能夠服眾。

人們唯一知曉的隻有一點,那是盜帥楚留香和無爭山莊的消息最後一次出現在世人麵前。

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盜帥楚留香和他的三位紅顏知己,也沒有見過無爭山莊老莊主和傳人……

倒是百多年後,曾經有人在太原附近見過一位年輕人,長相與畫像上那代無爭山莊少莊主極為相似,連名字都是一樣的,讓人好生好奇其中淵源。

然而世事變遷,曾經被天下武林豪傑拱手奉上“無爭”二字的無爭山莊早已湮滅在了曆史的塵埃之中,這條消息也不過是被人隨意略過,無人深究。

除了東海那些年老的漁民,沒有人知曉,那片海域裏,曾經有一個被稱為魔鬼的禁地的島嶼,名為蝙蝠島。

時光荏苒,曾經健壯的小夥子變成了傴僂的老人,但他們還記得,在某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晚之後,那個讓附近漁民害怕不已的島嶼神秘地消失了,從此不見蹤跡。

大唐。

東海之上,便有九島四十二洞,島洞之間紛爭,亦不較中原稍遜。諸位島主洞主在數百數千年對海洋資源的爭奪之中,有的覆亡了,有的孱弱了,但更有愈戰愈強,甚至屹立不倒的海上世家存在。

“蓬萊千年”方家,正是被奉為龍首的三家之一——如“天下第一人”的方乾、萬花穀主人東方宇軒,皆是出自蓬萊方家。

東海海域遼闊,資源豐饒,諸島之人,多以占據資源,與陸地通商為富家生存之道。

其中已然被眾人探索開發,比較出名的乃是珊瑚形成之地“臥蛟島”、盛產極品珍珠的“萬珠洞”、島上以及周圍遍布奇異海獸的“珍獸島”、以及盛產珍稀鍛冶金鐵的“亂銀池”。這四處所在各有其珍惜之處,而更為神秘之地“霧流島”、“餐霞洞”、“饕餮冥水”等地,則極少有人能深入全身而退,其中隱秘,尚未傳聞有人得知。

然而此刻,卻有船隊出現在了前往霧流島的航線上。

這是一支甚是龐大的船隊,其中一艘船比之其他更顯精巧大氣,顯然是屬於船隊中重要人物落腳的地方。

此刻,正有人毫無形象地蹲在船頭上,咬著根草葉,百無聊賴地看著早已熟悉的風景。

“……你說這方家的人到底有多無賴啊?”似乎是滿腹怨氣,容貌姣好的青年一開口就帶出了足以衝天的哀怨,“當初硬是說瘟疫不好治拐進萬花穀去也就算了,好歹後來我家小五活蹦亂跳一點事都沒有……

我們家兄姐一個都不在就拐著乖巧的小五進萬花穀當萬花弟子也不追究了,現在這世道,女孩子能有點自保之力也是好的……

可……你說,好不容易盼著小五過了七試能回家來了,半路跑出個穀主他爹把我家小五帶走了,說是要代替他兒子教導我家小五?!哎哎,阿旺你說,我就聽過徒弟代師父收徒教導的,誰聽說過老爹代兒子收徒教養的啊?

而且這回不是在中原,而是在海上啊!還是那些三大世家的人都摸不清楚情況的霧流島啊!小五被帶到那裏去真的不要緊嗎?一去就是一年,中間隻來了五份封信!當初在萬花穀也好,出穀遊曆也好,小五至少一個月三封信寄回家來啊!雖然我都收不到就是了……都怪大哥……”

抱怨著抱怨著,他的話題從方家轉到了自家兄長身上:“海上那些家夥是富得流油,可是來回一趟就要一年多也太坑了吧?小五寄給我的信都要遲上幾個月才能收到……大哥他絕壁是報複當初我不小心壓死了他的豆綠吧……早知道就把他的姚黃一起剪了算了……”

被叫做“阿旺”的青年麵無表情,站得跟標槍一樣筆直,和他身邊蹲得毫無形象的少爺成鮮明對比。

就這會兒功夫,那位少爺口中的話題已經從大少爺身上拐到了小小姐的嫁妝上了。

“嫁妝什麽的,真的不想辦啊……雖然我是很樂意給小五帶東西回來,如果那些東西不要被歸到嫁妝裏就好了……總覺得辦好了小五就要嫁出去了……我家小五才在家裏呆了幾年啊,就要便宜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臭小子……嘖……好想砍人怎麽辦……”

哪怕是早已習慣了三少爺的話嘮,阿旺依然有種點他啞穴的衝動。

“……等等,那是什麽?”正念叨著在霧流島上的小妹吃得怎麽樣穿得怎麽樣住得怎麽樣的鬱家三少忽然眯起了眼睛,“阿旺,雖然我們船隊不常走這條航線,但是我沒記錯的話,這路線上,沒有那座島的吧?”

阿旺聞聲看去,海天一色的遠方,隱約可見一個小黑點。

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人立刻認出了那是一座島嶼。

“回三少爺,沒有。但是曾有先人在筆記中提及,海上常常在風浪地火過後出現新的島嶼。在上次靠岸的島嶼上,有人提到,前幾日風浪大作,地火衝天,待到一切平靜,周邊環境似乎出現了一些變化。”青年平靜道,“也許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座島嶼,正是這一次的變化之一。”

“……你的意思是說,這東西是從海底下冒出來的?”鬱家三少摸摸下巴,不一會兒就有了決定,“調轉船頭,上去看看。”他眯了眯眼睛,之前靠岸的時候沒人提及出現新島嶼的事……是有人封鎖消息,還是……

還沒有人發現這座新出現的島嶼?

如果是後者的話……

青年遲疑了一下,這類新出現的島嶼一般來說並不是十分穩定,出現地動是常有的事,作為下屬,他有責任提醒這一點,但他同樣了解自家少爺的臭脾氣……權衡再三後,他問:“三少爺,您不是急著去見五小姐麽?”

“那個來傳信的管家不是說了麽,時機不到,島上大陣不開,我們根本進不去霧流島。不然你以為我樂意在路上慢悠悠走啊?”鬱家三少沒好氣道,“反正到了地方還是要等,先去那島上看看……”他盯著在視野裏越發清晰的島嶼,忽然笑了起來,“阿旺,你說我給小五嫁妝裏加個島怎麽樣?”

不怎麽樣。

青年麵無表情地在心裏回答,隻是低聲將三少爺的話吩咐下去,這支龐大的船隊就在那座新出現的島嶼邊尋了個天然的海港靠岸。

……或許,應該說是被什麽人修葺過的海港。

看來給小五弄個島的計劃要泡湯了啊……

在心裏哀怨著,三少爺麵上卻已經嚴肅起來。

他看著那些雖然微小但是在他眼裏分外明顯的、屬於人類活動的痕跡,皺起了眉頭:這個島嶼,看來並不是新近形成的……

這島嶼雖然表麵上光禿禿的,幾乎看不到多少植物,但是也沒有什麽被海水長期浸潤的痕跡。

至少目之所及處,鬱家三少看不到任何海中的植物或者動物留下的痕跡。

一座從海底升上來的島嶼,要消磨掉那些來自海水中的痕跡,需要多少歲月時光呢……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

嘖,那幫子東海人到底對自己周圍的事有多遲鈍啊?

別人都在這裏安家落戶了,他們居然還以為是新出現的島嶼?

他不禁仔細思考起來:雖說一直知道這東海之上是九島四十二洞,但是依照這些人遲鈍如斯的現狀來看,這據說已經幾百年沒變的九島四十二洞,還能維持多久?

恐怕一片平靜的表象下麵,早就是沸水翻騰了吧?

……回去得和大哥二哥商量下關於東海的生意問題了,雖然說渾水好摸魚,鬥得越厲害發財的機會也越多,不過把自家栽進去就不劃算了。

啊,還有快點把小妹從東海這個無底洞裏撈出來,他家的心肝寶貝兒可不能放這種眼看著就要亂起來的地方。

心裏快速將“把小妹帶走”列為第一要務,已經決定了這次就算是坑蒙拐騙裝哭耍賴也要實施這一點的鬱家三少麵上帶出了一貫的商用微笑——遠處有幾個人正朝這邊走來。

來的一共四人,走在最前麵的三人中,一名華服青年,看著很有長安那些世家子弟的風範;和他並行的是一個氣質極為風流倜儻的男子,身上的鬱金香味遠遠的就順著海風送了過來;稍稍落後這二人一步的青年雖然看起來也不錯,但是可以判定是類似於他家阿旺之類的地位。

至於剩下的那個麽,年紀看起來比那三個青年小了一輪,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如果是換個人的話,鬱家三少很樂意誇一句少年俠士英武不凡,但換了這個人嘛……

……嘖,忽然好懷念阿姐做的唰羊肉啊。

鬱家三少磨了磨後槽牙,在阿旺的低聲提醒下,勉強在四人看清楚這邊前,維持好商用麵具。

“貴客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那看著似乎是哪家的世家子弟的青年走過來,微笑道,麵上的笑容誠摯而溫和,透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善意。

——然而這點對鬱家三少無效。

從小在自家老爹和兩個無良哥哥手裏磨礪著長大,三少爺一早練出了一副鐵石心腸,隻要做得成生意達得成良好關係,管你是滿懷善意還是惡意滔天。

當然,從現實角度來講,三少爺還是很樂意看到主人家的熱情善良和好客的——生意也好做點,不是嗎?

所以他也立刻笑著迎了上去,三言兩語編出了個“前幾日風雨大作船隊困頓不堪偏偏路上都見不到能停靠休息的地方所以這回看到個島才立馬靠岸連告知島主的事都沒做實在是他們的錯請求諒解”的理由來——對於十年前就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技能點到滿級的三少爺來說,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那邊某隻羊似乎是刻意當做不認得啊,和平時看到了就熱情的態度可不一樣呢……暗暗留意下這一點,不一會兒功夫已經和那位島主相談甚歡的鬱家三少拍了拍腦袋,裝作才想起來的樣子:“倒是忘記介紹了,在下鬱三,餘杭人士,做些南貨北賣的事兒,賺點辛苦錢。卻不知此為何地,島主如何稱呼?”

就見那青年微微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起來——三少爺敏銳地察覺到,這個笑容……比剛剛真誠了不知道多少倍。

……怎麽忽然有種不太妙的感覺?

這頭鬱家三少還沒想明白自己那向來好的不靈壞的靈的第六感到底是在提醒自己什麽,那青年已經微笑著開口了:

“此地,名為蝙蝠島。”

“敝姓原,草字隨雲,山西太原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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