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晚楓對天發誓,在她跟著留在楚留香身上的尋蹤香一路走入石觀音的臥室時,她絕沒有想到會麵對如此尷尬的場景。

石觀音以為她是從楚留香離開之後就在那裏偷看,直到看到她開始ziwei了,這才故意發出聲音來讓她注意到——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石觀音不得不正視這個事實:那樣近的忽然響起的完全沒有預兆的腳步聲,還有同樣突然出現的呼吸聲,除了對方之前一直隱藏自己的蹤跡、直到看到不太好的畫麵這才故意泄露出一些動靜、好讓她意識到外,沒有第二個答案。

哪怕她被楚留香氣得多麽想發瘋,哪怕她被自己迷得多麽暈頭轉向,她也不該忽視如此近距離的響亮的呼吸聲。

——然而,事實上,晚楓來得比石觀音以為的更早。

在石觀音褪去衣裳的時候,晚楓就已經到了門口,而那時候幾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楚留香身上的女人並沒有意識到門外的小家夥——這前所未見的強悍獵物引走了石觀音全部的注意力。

那名為“盜帥”的獵物是如此的強悍,迷人,比她以前擁有過的所有男人都來的讓她心迷神醉。

她幾乎以為自己這次一定會愛上這個獵物了。

尤其是,這頭獵物最後居然拒絕了她!

拒絕了那麽美麗、動人、幾乎是將自己的一切完完全全擺在他麵前的她!

所以,即使是在她的獵物離開這個臥室之後,石觀音也沒有注意到門外的小家夥,因為她還沉浸在之前的“捕獵失敗”中。

憤怒,絕望,痛苦,燃燒的嫉妒的火焰灼燒著她的心,所以她遺忘了外部的一切——並且,這裏是她的臥房,是她的地盤,在她的意識中,最為安全的地方。

是所有的失控都可以被諒解的地方。

於是石觀音放鬆了。

而當她拉開那道青色帷幕時,她的注意力更加不可能分散到其他地方去——那裏有她真正的愛人,比剛剛給予她挫敗感的獵物美味一千倍、一萬倍,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夠比得上“她”!

哪怕是她的兩個兒子!

哪怕是即將到手的龜茲國!

所以,找到了最好的時機切入的晚楓,把這臥室中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雖然她本來的目的,並不是來看這種事。

不過這種情況下,說這些話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在石觀音冷得像結霜的眼眸注視下,珠簾被一隻手輕輕撩起——這隻手纖細,白皙,指骨又細又長;如果不是這幾日日照的話,它的膚色會更白一些;手背上可以看到淡青色的經脈血管,紅色的血就在其中湧動。

用等大的小珍珠串起來的珠簾,在這隻手的映襯下,如同失去了自我的光輝。

石觀音很不是滋味。

那隻手,那層薄薄的皮膚下,湧動著屬於年輕人特有的朝氣、活力、青春勃發。

那隻手的主人才多大?十二?十三?

比她的兒子都要小上一輪。

她還是花骨朵的年紀,對現在的她完全造不成威脅。

但是哪怕是那樣緊閉的花苞,還沒有泄露一絲絲的花香,石觀音都看到了在它綻放的那一天會是何等天姿國色。

她還沒開始綻放,而她已經開到韶華勝極。

甚至,她已經開始衰敗了。

那個孩子是那樣的年幼,無比的未來等著她。

而她呢,隻能一步步走向衰老的未來。

如果那個孩子所處的地方是走向光明的大道的話,那她所在的地方就是無盡的暗,隻有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前途等著她。

石觀音怔怔地看著那隻手撩起珠簾,露出其後那孩子的真容:比起一個多月前她在烏衣庵中見到的孩子,她的容貌看起來越發精致,用“眉目如畫”來形容都覺得言辭是那樣蒼白。

而更讓石觀音覺得心驚的是那孩子的眼睛:一個月前,那孩子的眼睛清澈得像深山中靜靜流淌的溪水,清澈見底,映襯著藍天碧樹,世界的倒影就在她的眼中。然而現在,那孩子的眼睛黑得像珍珠,漆黑的珍珠,被浸冰水中,泛著冰冷的微光。

好像這一個月裏,這個還曾經帶著稚氣和天真的孩子,在一夜之間褪去了青澀。

即使身高不變,模樣不變,但那種氣質卻讓石觀音感覺,此刻站在她麵前的這個女孩,內心已經成熟起來了。

漆黑不見底的眼睛,輕輕抿起的嘴角,靜靜地看過來的眼神……

石觀音在眼前這個五官還未脫去稚氣、神態卻顯露出成熟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

——二十多年前,被一夕之間滅亡了家族的那天晚上的自己。

然後,石觀音想到了烏衣庵中,這孩子拋出的煙花。

那絢爛的,一生都未見過的美麗煙花。

她本冰冷的眼神慢慢地柔和下來了。

“你為什麽不坐下來呢?”她溫柔地說,那語調就和剛剛她對香帥說話一樣。

晚楓沒有坐下來,雖然她很好奇為什麽在她走進來的這段不到幾步的路上,石觀音的神態會從一開始的冰冷仇視變成現在的柔和——尤其是這種柔和和剛剛香帥所麵對的柔和幾乎一樣時——但這並不妨礙她對這樣的石觀音的不適應:“我想你應該不會高興在這裏看到我。”

“我確實很不高興,就在剛剛,我還在想要怎麽處罰你。”石觀音的聲音越發溫柔,如果有她的弟子在這裏,會很震驚地發現,這樣柔和的語調幾乎隻出現她們的師父對待男人身上,“但是我改變主意了。你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女孩子,未來的你,會比我更美。”

那穿著一身白底金紋飄逸衣裳的女孩微微歪了一下頭,那神態有幾分一個月前的她,但是配上她此時的氣質看起來,石觀音隻能想到冬日裏屋簷下的冰錐:“就像曲無容?”

石觀音沒有接上話。

“你知道嗎,就在香帥離開的時候,我還在想,石觀音真是一個可惡的人啊。”她沒有說話,晚楓卻開口說了下去,“她毀了所有比她美的人,這樣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但是這樣的天下第一美人又有什麽用呢?隻有沒見過珍珠的愚者,才會把魚眼睛當成舉世無雙的珍寶。而喜歡喝雨前龍井的人,絕不會因為杭州龍井茶樹都被大火燒毀了,就去將就茶鋪上滿是茶渣子的東西。”

石觀音放在床鋪上的手猛地收緊,脆弱的絲綢被撕裂,發出輕輕的刺啦聲。

“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之前我有多麽地覺得你可惡,”年不過十三歲的女孩靜靜地注視著床鋪上的女人,粉嫩的唇瓣間,吐露出比什麽都要刺痛人心的聲音,“現在我就有多麽的覺得你……可憐。”

“你愛上了一個永遠不會回應你的人,你愛的人是永遠不會回應你的。”

“閉嘴!”石觀音忽然大聲道,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眼睛裏是滿滿的怒火。

但她的怒斥並沒有讓那個如同惡魔般的聲音停下來。

“所有的回應,都是你的臆想。”那個惡魔的聲音繼續說,“你愛上的是一個不存在的幻影,你愛的人,是不存在的呦!”

十三歲的女孩露出冷淡到極致的笑:“你說,我打碎那麵鏡子,怎麽樣呢?”

石觀音聽到自己理智崩斷的聲音。

石觀音的臥室發出響亮的門窗崩塌聲。

伴著破碎的門窗,一個快得隻能在石觀音眾弟子眼中留下殘影的人從那屋子裏倒飛出來。

不等她們反應,這穀中唯一的話語者,她們的師父披著堪堪掩住春光的輕薄紗衣,走過滿地狼藉。

那道人影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鬥,化去了倒飛的勁力,輕巧地落在罌粟花田中。

石觀音幾乎是蔑視地笑了起來:“你是叫晚楓吧?你還想去哪裏,晚楓?”

她笑得蔑視,但是她叫那個孩子的名字時,聲音卻柔得像最上等的桂花糕。

綿軟而甜蜜。

站在花海中的女孩抬頭抹了一下嘴角。

手指上殘留的殷紅讓她微微沉下眼眸。

“你知道嗎?葬身在花海中,很適合你的死法,它們會讓你變得更美。”石觀音款款走來,輕薄紗衣僅僅隻遮住了大半,留下的陰影足以讓任何男人瘋狂。

而她就那樣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來。

帶著傾倒眾生的笑,望著那站在花海中的白衣女孩。

沙漠中的風,被怪石林峰重重阻攔,變作溫柔好似江南的春風,拂動花枝。

搖曳飄飛的花瓣中,那漠然看著自己的女孩衣袂飛揚。

真美啊。

美得像幅畫。

“若不是因為孫學圃的眼睛已經被秋靈素弄瞎了,我一定要讓他為你畫一幅畫。”石觀音歎息道,“這樣的美麗,保存起來才好。”

她說:“真可惜,瞎子是看不到你有多美的。”

暗處人的腳步,因這句話而頓住。

在見不到光的地方,唯有那人手中的天藍色繡帕,清晰可見。

“是嗎?”晚楓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不帶絲毫笑意的弧度,“但是有些東西,卻隻有他們才能察覺到。”

這話讓石觀音眉頭一皺。

下一秒,變故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