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她卻明白了大概。也同時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鬼使神差的,若溪看著衛承英俊年輕的麵龐,問道,“他來過沒有?或者……有沒有叫誰來過?”

衛承淺笑,一向和藹的臉龐上露出柔軟的神色,看得若溪有些陌生,她靜靜的等著他的回答,在這短短的幾秒之中,她隻覺得如同過了一日般那麽漫長,他來過?還是沒有來過?不!他一定是來過的,隻是因為自己身體的緣故所以才沒有把她帶走,對!這是個敏.感時期,他還不能帶她離開青羊宮。

衛承沉默的時間越久,若溪的一顆心就愈發冷,她感到自己的胸臆間有股氣息已經被自己硬生生的壓下,橫亙在胸膜之間,喘息不得,吞吐不得,憋得渾身難受。

“如果你是問三弟的話,他沒有來。”衛承終於甫吐出這個實情,若溪臉色迅速的蒼白起來,仿佛一下被抽走了心魂的木偶。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不在這個男人麵前露出半點的崩潰跡象,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氣,那股憋悶終於被完全釋放了出來。

她勾起一抹微笑,好像漫不經心,但是看在別人的眼裏竟讓人直覺的想到那是眼觀落日而不能舉的無奈和蒼涼。

衛承看了她一眼,正要說些什麽,聽見外麵的門簾一響,水晶的珠串相互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音,他也不回頭,對著若溪笑道,“那個不來,這位卻是天天來報到,無顏,進來吧,若溪已經醒了。”

若溪微微愣怔,順著衛承的眼神看過去,果然見到了一張讓神都為之折服的俊顏——鍾無顏。

她愣在那兒,竟然忘記了打招呼問安。而鍾無顏也不在意,自己輕車熟路的進來,哪裏都沒有扶就走到了她的床邊,伸手,觸碰到她的衣角,手驀地抖了一下,又收回,語氣清淡,“醒了就好。”

若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對著這個人該說什麽,想了半天,就說了句極其客套的“謝謝鍾大人掛心。”

鍾無顏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衛承一一看在眼裏,拍著自己的衣襟起身,“這下好了,人也醒了,我去看看藥爐的藥好了沒有,待會兒我還有事要處理,無顏,你就陪陪若溪吧,這丫頭心情不大好。”

若溪爭辯,“大殿下……小的沒關係的……”

衛承微微回頭看她,眼神裏帶著促狹,“是麽?你看看自己現在的臉,像是個沒有關係的樣兒麽?”說完,拍了拍鍾無顏的肩膀,侍女挑起簾子,他便走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鍾無顏和若溪兩個。

若溪有些不安的往後挪了挪身子,看著眼前緊閉著雙眼的鍾無顏,他的睫毛還是那麽的修長,撲閃閃的,像兩把刷子,他的臉色也有些憔悴,不知是不是這些日子頻繁的來宮中看她的緣故,若溪看他一眼,心裏就疼一分,她終於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這個俊雅的男子曾經會是她的夫婿。

“鍾大人來這裏,紫嫣公主那裏沒有關係麽?”她忽然閉了嘴,她想說的就是這個麽?在見到他的這個寶貴的時機裏,她怎麽就張嘴說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

鍾無顏倒是坦然,沉默了幾分鍾後才輕聲回答,“她不會來的。”

“為什麽?”記憶裏,她可是從不離開鍾無顏左右的呀。

他微微偏過頭,“看”她,語氣極淡,“這次你受罰她也有一半的責任。你覺得我會讓她再來這裏麽?”

若溪完全愣住,她想起那天雅夫人勃然大怒離去的緣故,的確是有衛紫嫣無意中提到了玉夫人的原因。她苦笑,這種說都說不清的恩怨,何必牽連到別人身上?

“那日也不算是因為公主殿下,是芙蓉郡主責罰的奴婢。”她想著衛紫嫣當時急於為她辯解的神情,心裏還是有些感激的。“而且,公主殿下還為奴婢多次求情。”

“她不說話還好,這情求了,你倒被罰成這個樣子。”他微微有些動怒。

若溪啞然,記憶裏永遠都是一副惠風和暢表情的鍾無顏居然也會動怒?他在她的心裏留下的一直都是翩翩君子的模樣,連他用柳枝教訓她不乖的時候,也是輕飄飄的,好像一朵隨時會飄走的雲彩。

她低下頭,不敢去正視這樣的鍾無顏。他成長了,變了。成了一個有脾氣的男人,不再是那個被她訓得畏首畏尾的小男孩,也不再是她記憶裏的樣子。

這個世界,每一瞬都會讓人發生改變,連同他們身邊的花草樹木,鳥獸魚蟲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變化,這本身就是個動態的世界,隻是人的記憶卻固執的留在原地,靜止,停留。不願改變罷了。

她想著,唇邊帶起涼薄的笑意。

忽然,他的手觸碰上了自己的臉頰,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摸在臉上有輕輕地癢,若溪抬起頭,看他,卻看到他臉上痛楚的神色。

“不是她。”他低聲說著,手掌已經摩挲了她的整張臉頰。“果然不是她。”

觸手的感覺不是記憶裏的那樣,鍾無顏收回手,神色悻悻,然而臉上的疑慮之色更甚。若溪隻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發疼,酸澀,她故作輕鬆的搖了搖頭,“鍾大人說的是誰?”

是誰?是那個已經淪陷了帝都的亡國公主麽?還是陪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小融嫣?抑或是那個把他當做依靠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都不是了。

若溪在心裏這樣想著,看著鍾無顏的眼神也變得冰冷起來。沒錯,她的記憶不會一直停留在原處,她已經學會了忘記,學會了開始。

“她……是一個我一生都虧欠的人。”末了,她聽見他緩緩的說著。

“欠了,就去還。”她亦抬頭看他。

他臉上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刺痛,痛苦得快要扭曲的俊顏讓他看來十分失態,他的嘴角也勾起笑,極淺,像帶著諷刺的意味,徐徐摸上自己的眼睛,“就算是她要我的性命,我也會毫不猶豫的給她拿去。一對眼睛,又算得了什麽。”

“她以為這樣就能責罰我麽?”他說的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錯了啊,她錯了。”

“沒有了眼睛,我反倒是種解脫,什麽都不用再看,什麽都不用再管,在別人的眼中,我已形同廢人。也就沒有人再會去追究過去的種種。這哪是她的責罰,這分明是給我最大的恩惠!”

若溪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她看著他,心髒已經完全被麻痹。

她幼年時的一時之氣,給他造成了終身的殘疾,她想要讓他知道什麽是恨的感覺,像那個時候他教會她的一樣。她從來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恨這個字眼,居然是他親手教會她的!是他親手教會她的最後一件東西。

她也要他去恨!去時時刻刻的接受命運的煎熬,去體會永久置身於黑暗之中的孤苦無助!然而,他卻不恨她。

他卻不恨她!

“難道不是該去恨麽?”她呆呆的看著他的臉,近乎囈語。“你為什麽不去恨?為什麽不去恨?”

鍾無顏一愣,他已經從自己的回憶中抽出身來,對著對麵人突兀的發問,他有些怔忪,卻老實回答,“恨麽?我該去恨誰?恨她?還是恨我自己的一時懦弱,還是要恨……這個大祁國?”

是啊,他們該去恨誰?若溪扭過脖子,不再看她,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的跳起來質問他所有,她還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會對你如此關注,對麽?”他把手按在她的肩膀。熟悉的瘦弱骨架讓他開始重新疑惑。

“你太像她,像到我已經無法區分是你……還是她。”

若溪沒有忽略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眷戀,心中似被電流擊過,陡然一顫中帶著麻麻的疼痛。

“小的是……”

“噓。不要說。”他用手指掩住她的唇。軟軟的濕潤的唇瓣在他的指頭底下有些微微的抖動。不要告訴他答案。

他顫抖的眼睫顯出了他此時內心的不安激動,伸出雙手緩緩包住她的雙肩,他身上清涼的味道好像皇宮裏的千葉湖水的感覺,冰涼涼的,沁人心脾。隻是……這種熟悉的家鄉的味道隻是一種摧殘她意誌力的毒藥,有一股情緒被深深的撥動,她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任由它們滑落在擁抱著她的人的肩頭。

一滴,兩滴。如果此時的鍾無顏能夠看得見的話,他一定會從她的脆弱中看出端倪,一定會驚訝於怎麽會有人流出這麽大顆的淚水。隻是他早已沒了雙目,他看不見她。

胸與胸之間貼合的縫隙越來越小,鍾無顏貪戀的抱上這具帶給他無限奢望的身體,一點點收緊自己的手臂,把頭埋在她的肩膀,像一個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

找不到路……沒錯,他和她都是迷了路,丟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通往過去,還是聯係未來的路,他們都已找不到。

肩頭上陣陣的濕潤,一點點的加深,穿透了他的衣裳,鍾無顏直起身子,摸上她的臉頰,觸手是一片冰冷濕滑。

“為什麽要流淚呢?是在可憐我的不幸麽?”他啞著嗓子開口,怎麽回事?這種想要嗬護的心情為什麽如此熟悉?

“沒有,奴婢隻是覺得……鍾大人口中的那個人,她可能會後悔。”她偏過頭,躲開他的手掌。

鍾無顏一愣,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臉色微紅,收回手臂,有些不知所措。

門簾之後,取藥歸來的衛承將這一幕收進眼底,淺笑溢於唇畔,他看著手裏的藥碗,他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同時牽製兩個人的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