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嫂給若溪安排的地方很是不錯,緊挨著後花園,附近有都是花草,雖是在冬季,也有大把從北地移栽過來的臘梅,隻是北方的梅花到了南方,顯然不大適應,才幾個冬季下來,所謂的梅林已經光禿禿一片,剩下的都是些徒有其表的烏塗樹幹。還好像什麽扁葉鬆,萬年青什麽的,還綠的很好看,若溪在這裏隻覺得滿屋子都是清香翠綠的味道,比起常青殿裏的煙火繚繞來,這裏已經算是天堂。

她才回來不大一會兒的功夫,凝香那丫頭變到了,從頭到腳把若溪捏了一遍,哭得好不淒慘,若溪勸了很久才讓她止住眼淚,中間凝香的眼淚蹭到若溪的臉上,煞得皮肉極其刺痛,害若溪大呼小叫了好幾聲才算忍了過去。

一邊慢慢給這張和豬頭沒什麽區別的臉上藥,凝香一邊生悶氣,似乎也帶著些不解,末了,她放下藥膏和小勺,輕聲問道,“若溪姐,外麵說的可是真的?”

若溪一愣,眯縫著眼睛看她,聲音平淡,“你說呢?”

“我是打死不信的,”凝香歎著氣搖了搖頭,“你我終日混在一起,根本無暇分身,要說你和三殿下有奸.情,我是第一個不相信的。”

若溪心裏一陣溫暖,正要說些感謝的話來,又聽她繼續說。

“雖然你這個人平時很狡猾,三句話裏兩句都是要騙人的,但是你對我還是很好,這點我看得出來。其實你懂的道理那麽多,事情也看的那麽明白,怎麽會讓自己惹上這麽大的麻煩呢?再說了,三殿下一向喜歡的是像公主那樣美貌的姑娘,若溪姐這張臉孔,他怎麽會看的上呢?”

所有感謝的話都被若溪咽了回去,一個勁兒的翻白眼。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和來福那個肥豬的事兒,從你來了常青殿,她就拿你當第一號的仇敵看,她平時看你的樣子啊簡直就像是要把你殺個一千遍呢。你以後躲她遠一些,可不要再吃虧了。”凝香說得十分認真,拿起一把精致的小扇子在若溪的臉旁邊輕輕扇著,好讓藥膏快些凝固。

小風兒吹得若溪打了一個冷戰,揮手拍掉凝香手裏的小扇子,含糊不清的說,“別扇了,好冷。”

“哎若溪姐你餓不餓,我去廚房給你端點吃的來。”

“不用了,我這會兒正是走背字兒的時候,你不要總往我這裏跑,弄不好別人也會對你有看法的。我一個晚上不吃飯不會怎麽樣……”

“咕嚕……咕……”若溪的肚子很誠實的發出了饑餓的信號,同時也很不給她麵子的否定了她前麵說的話。

凝香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給她蓋上被子,“你這屋裏的火盆小的可憐,我一會兒把吃的和煤炭都拿些過來,紅嫂說了你白天裏傷口著了冷風,搞不好晚上是要發燒的,屋裏這麽涼可不行。”說完,她就快步走了出去,臨走還回頭給她說道,“我晚上忙完了就過來,你別著急啊。”

若溪有氣無力的搖了搖手,“你若溪姐身板兒硬著呢,死不了。”

聽見門板被闔上的聲音,她才舒了一口氣,靜靜的躺在床上,聽著冷風從窗縫裏吹進來時嗚嗚的聲音,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那一晚。

從死裏逃生的亡國公主跟隨著一直教導她的先生逃到了荒無人煙的後山,先生那一個晚上打了很多兔子,烤了幾隻,用繩子捆住幾隻放在山洞裏,試圖逗弄一語不發的公主開口說話。奈何那晚上的公主隻對著黑漆漆的天空發呆,她躺在先生給她鋪好的草墊子上,望著洞外的天空,寂寥的沒有一顆星子,黑沉的讓人絕望。

她也看見從來纖塵不染的先生,他的一身白衣被汙漬染髒,又被兔血漸染,髒亂的不成樣子,最後兩個人靜靜的看著架子上的兔子燒成黑灰,沒人動手吃上一口。

那一夜,也是像今晚這樣的黑沉,隻是這會兒身邊沒有了那個白色的身影相伴,她此時隻是孤身一人,當然這也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怨不得誰。

倒在床上胡思亂想的若溪覺得臉上一陣疼一陣涼一陣又有些發燙,神智也迷糊起來,昏昏沉沉之中若溪便睡過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從中午睡醒開始,若溪就沒有喝過一口水,半夜醒來隻覺口幹舌燥,肚子裏像是有一團火,隱約記得來的時候見到外麵的庭院裏有一口水缸,自己便掙紮著爬起身,隻是剛一睜眼就發覺麻煩來了。

她的臉太腫了,以至於連眼睛都睜不開,用了好大力氣睜眼也不過是一點細微的小縫隙而已,勉強能看清楚景物的輪廓,又似乎有著一層淡淡的血紅色,心裏忍不住罵起那個來福下手狠毒來。

一步步挨到屋門,若溪才知道眼睛不好是一件多麽讓人痛苦的事情,她看不到路,而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即便是屋裏到院裏這麽短的距離對於她來說已經難過登天。蹭到屋子門口的時候,堪堪跨過門檻,卻忘記了門檻之外還有兩級台階,一時不慎的她腳底踩空,骨碌碌的滾了下去。臉上才幹掉的藥膏被地麵一蹭又掉了幾塊,一張臉好不狼狽。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若溪此刻才是真正有了理解,支撐著膝蓋爬起來,彎著腰揉著身上疼痛的地方,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有幾處肯定是跌破了皮的。

旁邊似乎有盆栽,扶著盆栽架子一點點向記憶裏水缸的位置移動,此時,她才明白了沒有眼睛的人是多麽痛苦。

“你在做什麽?”她正苦苦往前摩挲的時候,有好聽的男音破空而入,驚得她呆在當場。

這種玄冰破裂的聲音永遠隻屬於他一個人。

“你……是下午的那個下人麽?”

若溪下意識的想要把自己狼狽不堪的臉藏起來,忽然記起眼前這個男人是看不見她的,自己笑了笑,扭過僵硬的脖子,規規矩矩給他跪下,行了一個國禮,“小的給鍾大人請安,鍾大人安康吉祥!”

鍾無顏俊美無儔的臉頰上閃過一絲困惑,他低下頭,似乎是想湊得近一些,若溪感受到他的壓迫感臨近,自己很識相的往後退了一點,又一點。然後她恍然大悟的又磕了一個頭,“多謝鍾大人下午將轎子賜給小的使用,小的真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能坐上您那麽奢華的轎子,小的對您的感激如同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鍾無顏一聲不響的聽她說完眉眼有一點鬆動,黑而濃密的長睫毛抖動著,和他緊閉的雙眼一起向她“看”去,雖然已經知道他根本看不見自己,但被他這樣“盯著”,若溪還是感到有些寒冷。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幫你麽?”鍾無顏摩挲到了一根枯萎的藤蔓,自己依靠上去,眼睛依舊看著她。

若溪勉力睜開自己的眼,也看著他,十年未見,他長大了,長高了,同時也更帥更英俊了,此刻他一身華美的衣袍,黑絲三千拖在背後,月光打在他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困惑,點點的憂傷,和一如既往的冰冷無情,讓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為之傾心著迷。

在朝陽台上對著她溫婉一笑的孩童已經是翩翩貴公子,他亦不再是北冥王國的丞相之子,而是祁國的座上賓,鍾無顏大人。

其實若溪根本看不見他,映到她雙眼中的不過是一點點他外袍的顏色,所有的一切但又是那麽清晰自然的反射在她的腦海裏,好像幾多年前她就想到了他會變作今日這般風流俊逸。

“大人的心思哪裏是小的能夠揣測的。”她一如既往的恭謙。

鍾無顏難得的笑了笑,似乎是陷入到一場回憶之中,許久,他才淡淡的說,“你說話的聲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若溪驚愕的跪在原地,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身體宛若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

“你家在哪裏,姓什麽,叫什麽?家裏還剩下什麽人?”

“小的家住杏林山若溪坡前,家裏姓白,因為門前有條若溪,所以小的就叫白若溪。家裏父母親早喪,無有兄弟姐妹,隻有個遠方的表哥,因為我家窮困所以表哥家也不與我家來往。”

“實在可憐。”良久,當夜風都吹透她單衣的時候,鍾無顏才緩緩吐出這三個字。摸著藤蔓站起身,鍾無顏慢慢往外走著,顯然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失明給他帶來的不便,習慣了探尋著前進的走路方式。

若溪跪在地上看著他一步步遠去,身影在視線裏變作小小的一點,身體的一部分疼痛的開始麻木,她難以想象這個高貴冷傲的男人是如何接受自己雙眼失明這個事實,又是如何開始習慣沒有光明的生活。

那麽,他。在自己失明之後,是恨她入骨的吧。

恨吧,恨吧,他再怎麽恨也不如她心裏的恨深刻,心上的痛刺骨。是他父親的通敵叛國,是他當時的避而不見,才讓她的國毀滅,她的家人慘死,她自己從無上的榮寵高貴的雲端跌落到十八層地獄的穀底。

她在六歲那一年就知道這個仇她此生都不會忘記,對於那個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六歲生辰的那天,她請求先生送給她一件生日禮物,她要的是他那對當初讓她迷戀不已的眼睛。無所不能的先生真的做到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遞給了她一隻盒子,輕輕的,卻有著萬般沉重,她還清楚的記得她是如何抱著那隻盒子又哭又笑,直到昏了過去。

夜風沁涼,剛剛落過雪的地麵反著冰冷的雪水,早已經浸泡了她的衣裳。

“才和本王交換了定情信物就反過來勾引鍾無顏了麽?看來女人大多是水性楊花的多些。”幾分戲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若溪想要回頭,卻忘記了身體早已經凍僵,驀地往後倒去,隨即她的身軀落進一個帶著佛手香味的懷抱,結實又溫暖。

“要是這個時候你的臉不是這副豬頭的摸樣,如此花前月下,軟玉在懷本王該是多麽受用啊。”她在昏倒之前,聽見那個人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