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颯苦笑了下,似乎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你還要感謝我麽?若非是當年有鍾覃丞相在北冥王國之內和大祁國的軍隊裏應外合。我們也不能這麽容易的將北冥王國一夜消亡。”

說起當年之事。

所有聽說過那件滔天的業障的人們,隻有深深唏噓,哀哀慨歎。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漆黑的夜空低低的籠罩了北冥王都的上空。

夜深而寂靜,一切都寂靜的太過異常!

大大的宮城,紅磚碧瓦,高大巍峨,璀璨的琉璃牆壁之內隻能居住著這個國家裏最受寵愛的小公主的住所。

其夜,北冥國王正在與唯一的往後一同看望小公主殿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坐享天倫之樂的時刻,誰也不曾料到,今夜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的管弦歌聲,今夜的美人佳釀,統統都是此生最後的歡樂場景。

從今以後,再無歡樂,再無笑顏。

當然,這時候的一家三口,這北冥王國的皇族們還不清楚即將要發生的一切對於他們來說,對於他們自己的國度的子民來說,都是那樣的一場災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國王親吻了自己最愛的女兒融嫣,挽起身邊的皇後,融嫣公主笑靨如花,一對小酒窩鑲嵌在她的腮邊,喜笑顏開的看著自己的父王和母後恩恩愛愛的手挽手一起離開自己的朝雲殿,往寢宮走去……

宮牆之外,卻已經換了天地,方才的寧靜夜空早已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仿佛這一切都隻是一場關於名字叫做災難的前奏……

宮外,帶著火苗的箭矢飛奔而來,像長了眼睛似的紛紛墜落,如同一夜火星流雨,墜落凡塵。跳動著的,明黃色的一團團的小火苗,在她的眼前霍霍的墜下,你追我趕的,好像有了生命力一樣的歡快。

它們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墜落會要給這裏的人們帶來多大的麻煩和悲痛!

人人都說歲月是無情得到車輪,碾壓過生命的脆弱。然而,再也沒有什麽能夠讓五歲的小公主融嫣覺得,實際上,這漆黑的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的夜晚,這明亮的灼人眼球的帶著火苗的箭矢……才是最能讓人恐慌入骨的道具!

至少,在那個時候,她看到了,第一次看到了向來沉穩的父王的臉上閃動過的冷漠,漆黑的眼睛,一如這漆黑的夜晚,濃的化不開,看不清,更讓小小年紀的她,讀不懂……

守衛宮城的將士們似乎根本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抗的對策,甚至沒有人放出一刀一槍,沒有人喊上一句“有敵入侵,陛下快逃。”

這樣的一個王國讓融嫣後來每每想來,總是覺得有些齒冷。

其實,就算沒有那樣的一場通敵叛國,她的北冥也是要完蛋的,不過是時間的早晚而已。或許那個時候的她可以不那麽早的就體會到作為一個公主的悲涼。

白江一直低著頭,他的腦子裏閃爍著關於那一夜晚的琉璃夜火的一幕幕場景。對於五歲的融嫣來說,一切來得殘酷,而對於當時意氣風發的遲延家的公子遲延靖來說,他的眼睛裏看到的,都是那……

一襲白衣,天外飛仙。

手中是一柄光華璀璨如同白晝閃爍光芒的丈八寶劍。渾身上下不染纖塵,從頭到家都是徹徹底底的月白色。純淨的,透明的,恍若是月華仙子不經意的流到人間。他看著那道白影從琉璃宮的房頂跳下,再躍起,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嗬成,翩若驚鴻,快似遊龍。

不得不說,那個年紀的白川,的的確確是人中之龍。

也同時是深深奪走了遲延靖的一顆少男的純潔之心的男人!

他的責任是在行動之前,當然,這行動說的是,大祁國的出其不意的進攻。在此之前的半月之中,遲延靖已經拉攏到所有的有可能進行反抗的將領和營軍們,所有的不支持他們這一次倒戈的將領早就被處理掉,是以,今天晚上的屠城能夠如此的順利。

偌大的王都,幾乎已經完全被此起彼伏的火海所吞並!

無數的人們在哀嚎著,痛苦的掙紮著,身上沾染了火苗的人倉皇的痛苦的到處逃竄,將火種燃到更多的地方和人的身上……二十歲的遲延靖隻能認為,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些子民的生命不過是大祁國進攻北冥的必須的踏腳石罷了!

直到多少年後的今天,遲延靖每每想到那一夜的慘狀,總會在睡夢之中驚醒,他才驀然發現,原來人能夠蒙蔽的了自己的眼睛,卻蒙蔽不了自己的良心。

那一夜慘死的數萬人……盡是他的臣民。

然而,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那一夜的白川忽然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也包括了沒有告知大祁國的國王的情況下,私自躍入火海,將處在即將垮塌的琉璃宮中的小公主救出升天!這個舉動,無疑是用性命來相搏!無疑是宣告了那個小女孩的地位!

想到後來如果被大祁國的國王知道,北冥尚有子嗣留存後世的話,他簡直不敢想象那兩個心狠手辣的國主會如何處置這個白衣男人!

沒想到的,讓他更加沒有想到的,還有白川後來的所作所為,他甚至為了她拋棄了到手的功名利祿,竟然隱居到偏僻荒涼的杏林山裏定居,親手撫養先帝的遺孤女兒,一晃就是十年整!

“白江,大祁國不是背信棄義之徒!我父王在世時,答允過你和白川的好處,自然是一點都不會少了。”衛颯已經坐在了金鑾寶殿之上,他已經黃袍加身,已經做了人中之王。

然而遲延靖卻覺得,這些年被困蹲在一座宮城裏的人,不是他,這個換了身份的三皇子的管家家臣,而是躲在杏林山上的……白川。

這世間到底有多少時光和往事能夠被慢慢的洗滌幹淨?又有多少的人能夠逃得開自己的心結?

他淺淺的笑了下,滿是無奈和傷感,“殿下,你聰明絕頂,舉世無雙,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要是怎樣的封賞才能讓一個人從牢籠之中走出來?”

衛颯一愣,心有所感。“大概……解鈴還須係鈴人。”他說完自己也笑了下,手撫摸上自己的胸口,“誰,不是如此呢?”

白江看著這個瘦削的卻沉穩邪肆的男人,他忽然替白川感到一絲的悲涼。

“我想去拜見一下駙馬爺,請新皇俯允。”白江彎下了腰。

衛颯點了點頭,“無顏他那裏,也的確是需要有人看看去了。你去,我放心。”

紫嫣公主的寢宮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開滿了杏花,在這個時節裏,竟然能開滿了杏花,真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

白江舉步跨進院門,迎麵撲來的便是陣陣的花兒的馥鬱清香。

還有陣陣催人心肝的斷腸琴聲。

他的腳步一滯,停在偌大的花園之中,不知進退。

閉著雙目的鍾無顏雙手撫琴,而他的妻子則默默的站在他的涼亭之後,滿眼悲切。

想必是夫妻一場,他的心事,她已經洞悉。

白江走上前,卻不出聲驚擾。倒是鍾無顏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抬頭朝他的位置緩緩一笑,“白管家,你來了。請坐。”

白江歎了口氣,“無顏,或許這些年來,咱們這些人當中,隻有你,看的最清楚。”

鍾無顏清淺一笑,如同風拂過水麵一樣的輕柔和緩慢的笑意,“若我當年便已經能看的這麽通透,想必我們也不會如同今日這般見麵了。公主,我有些話想要對白管家說,請你暫且回避下,可以麽?”

白江歎了口氣,鍾無顏畢竟是鍾無顏,他這個人永遠的溫吞似水,永遠的不會傷害別人。而他偏偏傷害了最不想傷害的那一個!

而又陷入了彼此的折磨之中,苦苦不能自拔。

“鍾大公子,你想說什麽?”白江聊袍子坐下,在他的對麵,看他準確無誤的翻過琴身,打開了一處機括。取出一樣東西來,遞給他。

“她走之前,曾送來一封信件,我一直不知道真偽,隻能妥善保管,又因為茲事體大,所以……”

“這是什麽?”

“是她告訴我的一樁秘密。”鍾無顏的臉上帶著陶醉的笑容,合適心滿意足,“她最終還是信任我的,白江。”

白江打開那油紙包裹的短信,上麵很簡單的用繡花針紮了一串字出來,顯然這是為了讓目不能視物的鍾無顏看得清楚。

他用手指撫摸過那些林立的凸起。

臉色忽然一變。

那上麵字字勾畫的,卻是一樁他們自以為保存的很好的秘辛!

“丞相鍾覃,國師白川通敵叛國,我已知曉,白川我師,丞相乃父,其中恩怨,已不能盡言一二,我心已倦,欲以往西,所生為求,恩怨兩隔。”短短的一封信,白江來來回回的摸了很多遍才肯放手。

原來,一切她都已經掌握,那,她是如何這樣坦然的麵對他,乃至白川這兩個害她全家的罪人的?

“這是……你什麽時候收到的?”他的聲音都跟著顫抖了起來。

鍾無顏淺淺一笑,“在我和紫嫣公主的婚禮前夜。”

“原來……你……她……”

鍾無顏將琴收好,恢複了平靜,將手臂放到他的胳膊上,“我失了眼睛,她失了至親和江山,但,我們都已從黑暗之中走出來,唯一不能放下的,隻是你和白川還有……”他的眼光飄忽到很遠的地方,輕輕說道,“還有如今已成九五之尊的衛颯吧。”

猶記當年春衫薄,那一頁頁的塵封已經隨著生命的終結滾滾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