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颯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然蒙蒙亮。他素來善飲,千杯不倒,不知為何昨晚卻睡得格外香甜,仿佛有什麽大事完結之後的輕鬆。活動了下筋骨,起身向外麵走去,因見庭院裏靜悄悄地,不像有人在,他不由略感意外。莫非那丫頭膽大妄為,竟敢擅自走人?

有下人陸續進來伺候他洗漱,換上袍服之後,衛颯在用早膳之前便起身去尋找那個瘦小的人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腳步會如此的匆忙。

一路尋找過去,最後在自己的書房裏,他如願以償的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她正坐在地上,摟著一人多高的大花瓶用小手帕仔細擦拭著上麵的紋理。那花瓶太高,她坐在地上連它的一半都沒有,眼看著偌大的花瓶一點點開始傾斜,若溪的兩隻小腳丫子怎麽也勾不住花瓶的底座,衛颯歎了口氣,“你非要擦這麽大的東西麽?”

若溪沒想到身後會有人,嚇得大叫一聲,她這一抖不要緊,本來就四十五度角傾斜的花瓶呼啦啦帶著風聲頃刻倒下!

“啊!”若溪眼睜睜的在地上小鹿似的跪坐著仰視那龐然大物向自己倒來,一點也動彈不得。

衛颯揉了揉自己的眉梢,下一刻他的人已經飛快的竄了出去,一把抄起嚇傻了的若溪須臾之間又返回到了原地,一連串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若溪眨巴著眼瞧著大花瓶在地上脆生生的跌個七零八落,粉身碎骨,吸了口氣立馬換上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往衛颯身邊一跪,抱著他的大腿就哭了起來。

“殿下!小的笨手笨腳,一個晚上下來,沒有把您老人家的古董擦幹淨反而還打碎了,您責罰小的吧。”

衛颯滿麵憂愁,瞥了瞥身旁的白若溪,忽然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剛剛說的……好像是一個晚上,而不是指剛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壓下了嗓音,“昨晚你都去過哪些房間?”

“這間,這間,還有這間。”若溪小手一指,點豆花似的接連指了好幾處。

衛颯推開滿臉髒兮兮的若溪,自己跑到旁邊的幾間房間去查看,路上撞見好幾個下人,她們戰戰兢兢的瞧著三殿下一早晨黑著臉怒氣衝衝的摸樣琢磨著是誰這麽倒黴,大早晨起來就惹了這個魔王。

若溪提著裙子在後麵一路小跑緊緊跟隨,一邊跑一邊滿眼含淚。

隨意推開哪間房間的門,入目的都是滿地的碎片,還有的玉盤掛在牆上要掉不掉的來回打晃,被衛颯這猛的開門震動得掉落,又為滿地的狼藉多加了一點色彩。

她眼淚汪汪的痛哭流涕的正打算開口,門外就開始一陣喧鬧。

有人馬上就跑到他們所在的房間來進行稟報,總管滿頭冷汗的衝了進來,可憐他一把歲數還要擔驚受怕,下巴上的一縷山羊胡也跟著他的動作來回一翹一翹。

“慌張什麽,說。怎麽了。”衛颯一副照舊的處變不驚。

“是,回殿下,三處偏殿的下人們今早上……都撞邪了。”

“撞邪了?”

“清晨從負責更換鮮花的宮女開始,凡是進到偏殿裏的下人,沒有一個不登時腿腳打滑,個個爬在地上怎麽也站不起來。”老管事說得很是驚恐。

看來這個忘魂殿的人對於鬼神之說,真的很是畏懼啊。若溪看在眼裏,嘴邊勾起點漫不經心的弧度。

但是這一小小的動作也未能被衛颯露過,他好看的眉毛挑起一邊,慢悠悠的問道,“小溪兒,這是怎麽回事兒?”

被點到名字的白若溪一努力,雙眼登時包上一包眼淚,“小的想您讓小的打掃後殿,沒想到您老人家的後殿特別的幹淨,於是小的就用蠟好好的給地麵上了一層光。想彌補把您的寶貝打碎的錯,沒想到……”

“不用沒想到了,”衛颯打斷她的話,他這個人生的雖然好看,卻不及鍾無顏那樣的美豔,他的美在於給人的感覺,比如他此刻不笑的時候,蜜色的眼眸裏閃動的就是冷如冰霜的森然,讓人不敢直視。

偏偏若溪就對這點絲毫沒有察覺,不僅和他大眼對小眼,還好不無辜的眼含歉疚。“小的是誠心實意想為您辦點事!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衛颯自回廊上走回來的時候,麵沉似水,畢竟誰一大早晨起來看見自己家被砸個稀巴爛都不會有好心情。

若溪狗腿的跟在他的身後,“殿下,您老人家懲罰小的吧,小的甘願受罰。”

他淡淡瞥她一眼:“……看來,你辛苦了一整夜。”

“多謝大人嘉獎。”若溪低頭抹著眼淚,吸了吸鼻子,“可是小的笨手笨腳,什麽都做不好,不值得誇獎。”

衛颯忽然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好像眼前假惺惺掉眼淚的小雜役不是把自己的庭院弄得一團糟,反而替他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沒關係,”他體貼入微,暖如春風,“咱們……慢慢來。”

若溪回到衛颯給她臨時安排的小房間的時候,下人們都過了用早飯的時間,她一個人搭拉著腦袋,哭了半天的眼睛又酸又疼,推開門,裏麵就蹦出來一個人,聲音亢奮,臉蛋紅撲撲的,“若溪姐!快講講,三殿下他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若溪累得發昏,隻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凝香不依不饒的撲過來,繼續問,“你們昨晚不是那什麽了嗎?三殿下他是不是很厲害?你是不是很享受啊?”

若溪擰了擰眉毛,看她,“想知道?”

“想知道。”凝香一個勁兒的點頭。

“去給我擰個熱毛巾來。”

凝香撒丫子就跑去院子裏提來熱水,嘩啦啦的擰了個毛巾丟給她,又湊了過來繼續追問,“到底怎麽樣嘛?”

“你這孩子到底哪兒學來那麽多不正經的詞兒,”若溪擦了把臉,把毛巾敷在自己腫脹的眼睛上,“昨晚他耍威風耍的厲害,我幹活幹的很享受。”

“啊?”凝香一張臉瞬間變作苦瓜,“怎麽?難道三殿下他……不行?”

“行不行的,你自己去試試就知道了,走時給我把門帶上,我困的要死。”若溪衣服也來不及脫,直接往被子裏一鑽,蒙頭就睡。

凝香坐了一會兒,給她泡上一壺茶水,自己才走了。

等她出去,若溪才把腦袋露了出來,深深吐了一口氣,一翻身坐起來抽出抽屜裏的長柄鏡子,對著這張臉好好打量了起來。

細眉細眼,膚色也發黃,一對看著就不懷好意的眼珠子來回亂轉,怎麽看怎麽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衛颯到底是看上這張臉的哪裏了,要不我再改改?”若溪自己在臉上來回揉著,團的都出了摺兒才放手。她實在是太困了,鏡子從手裏溜出去也不知道,向後一倒就睡死過去。

隻是她剛剛睡著就被外麵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驚醒,接著就是一群人在外麵嘰嘰喳喳的亂叫,一聲高一聲低的叫著她的名字。

若溪沒奈何揉著眼爬起來,外麵已經是日上三竿,她開門便看見黑壓壓的一堆人在門外站著。其中一個女子穿著翠綠的衫子的,她看了看覺得很是眼熟,朝她笑了笑就要把門關上。

綠衫女子上前一步,拉住門環,“白若溪,三殿下接你過去,以後你就是忘魂殿的人了。”

四下嘩然。

若溪想了想,點點頭,回頭瞧著屋裏,“綠兒姐姐,小的還得收拾下東西。”

“你那些東西要是想留著的話,讓她們去就好。”綠兒一使眼色,身後的幾個伶俐小丫鬟便一擁而上奔到她的房間裏開始收拾。

若溪張著嘴,目瞪口呆。

“把自己洗漱幹淨,到忘魂殿來報道。”綠兒臨走剩下那麽句話。

渾渾噩噩的梳洗了一番,若溪麻木的往忘魂殿走著,見她出來,人們都往兩邊退讓,自覺的讓出一條路來,在兩旁一個個指手畫腳,說她一夜麻雀變鳳凰,尤其是剛剛那一頓鑼鼓鞭炮,顯然是在表示她已經是他衛颯的人。

若溪在眾目睽睽之下,淡然的走著,她的臉皮早已經過風吹日曬,狂風暴雨,城牆都自歎不如,過來給她領路的小宮女含羞的往她眼底上兩團黑黑的眼圈看了好幾回,才含羞的走在她前麵,含羞的和身旁一起來的女伴說,“三殿下果然人中龍鳳,精力過人……”

路過一片花圃的時候,領路宮女停了下來,指著花圃對她和氣的說,“以後你就負責打理這片院子,若是殿下召你過去,你盡管去就是了,園子裏的活兒自有別人替你。”她這句話說的好像衛颯給她這個花匠的工作隻是個表麵,本質她白若溪就是來供他消遣的。

若溪也不辯解,乖乖的點了點頭,小宮女見她困的可憐,歎了口氣,把水桶,扁擔,水舀鋤頭都給她拿來,和女伴說著什麽,搖著頭走了。

若溪拎著水舀往花上好歹潑了兩勺,自己向前一歪,撲到在花間。地上的石頭子兒咯得慌也毫不在意,打著哈欠睡著了。

不知為何,卻夢到了鍾無顏。當年她對於鍾家人的背叛暗自發誓絕不低頭,絕不回頭。可是沒過幾天,卻又不得不放棄一切自尊,冒雨飛馬趕到丞相府跪地求饒,求丞相交出虎符,調動軍隊。人的自尊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候千金難換,有時候卻一文不值。你將它看得很高,捏得太緊,一旦送出去,卻未必能換回自己想要的。

和做買賣不一樣,金錢可以拿回來,自尊卻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硬著脖子假裝不在乎也好,背過身子決定遺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簡單又殘酷。年輕氣盛的她,那時候才明白,有時候不是跪地求饒承認錯誤,雙手捧上自尊,事情就可以圓滿解決的。

隻是,她那個時候所剩的也隻有自尊了。

迷迷糊糊中,若溪感到有人嗬氣如蘭的在她頸邊。一下子從夢裏驚醒過來,猛然睜開眼,就見衛颯一張大臉離自己不到兩寸,幾乎是額頭貼著額頭,他兩隻眸子裏,流光燦若星辰。

她傻了,呆了半天,囁嚅道:“小……小的給三殿下您老人家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