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無反顧
花無多一向我行我素慣了,臨走前自然沒有與公子翌和公子琪道別,第二日天未亮,她便走了。天大地大,仿佛總是她一個人獨來獨往。有時候也覺得孤單,更多的時候卻覺得逍遙自在。爹爹昨夜來尋她,問她打算去哪,她據實以告,爹爹隻是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地道:“鳥兒長大了,總要振翅高飛,你自己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她聽後一頭霧水,爹爹卻已走了。
原本該向南行,可她邊走邊玩,覺得哪裏風景好便往哪邊走,不知不覺偏離了方向,竟向北走了數裏。
待走到一處斷崖邊方才察覺路走錯了,卻剛好有些乏了,便躍到樹上暫且休息。正喝著水吃著幹糧便聽到了陣陣馬蹄聲,循聲望去,便見一群人騎著馬向她所在方向狂奔而來,而那群人身後赫然有一群黑衣人手持刀劍迅疾地在後麵追趕。此情此景甚是熟悉,江湖追殺?
她本是愛看熱鬧的人,但也僅限於愛看熱鬧,她一聲不響地站在樹上待那些騎馬的人近了方才看清楚騎在馬上的是誰,當下不禁大吃一驚。竟然是公子翌?!
就在自己附近,公子翌等人被黑衣人追上,保護公子翌的侍衛與黑衣人打了起來,公子翌、公子琪且戰且退。顯然對手極強,他們不得不跑。
雙方均有數人,公子翌和公子琪這一方除了杜小喜和趙真之外,還有八人,如果花無多沒記錯,在江陵時就是這八個人跟著公子翌寸步不離。
這八個人武功深厚,均是高手,不像自己,靠輕功和十指金環這樣的特殊武器投機取巧,這些人是有真功夫的。可即便這些人此刻也明顯處於劣勢,八人中先後已有兩人倒下,剩下的六人也已或輕或重的受了傷。而對方來者數十人,已將他們團團圍住,均身著黑衣蒙麵,下手狠毒迅疾殺意明顯,一眼望去,這數十人衣著和身形都有些相同,很難分清楚。
花無多一驚,公子翌又遇襲了。眼下形勢危急,她思忖片刻,仍無計可施,正有些著急,四下逡巡時,忽然看到對麵不遠處和她一樣在樹枝上站著的人,那人與樹下黑衣人同樣打扮,此刻目光正望向她!
待看清那人目光,花無多隻覺有些眼熟,卻一時沒有想起此人是誰。
花無多擅長易容,但無論怎麽易容,花無多心裏都清楚,如果不刻意掩飾,熟悉的人還是容易認出來。因為眼神、體態以及一些不變的特征。
花無多之所以會被劉修、吳翌、吳琪等人輕易認出,便是因為她一直未曾刻意掩飾自己的行為舉止、神態眼神、體態特征以及帶在手腕及手指上的十指金環。
而此刻那人的眼神瞬間變化,第一眼覺得有些熟悉可瞬間又變得陌生,令花無多直覺此人她認識,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花無多縱身躍下樹來,她瞬間來到公子翌身邊,格擋住了黑衣人的淩厲殺招,將黑衣人逼退一步,對公子翌道:“閉上眼睛,閉氣。”就在她與公子翌閉上眼睛的同時,她猛地擲出一物……黑衣人一瞬痛苦地蒙住了雙眼,四周煙塵四起,花無多趁機對公子翌道:“快跑!”
她拉著公子翌使勁跑,卻在此時,樹上的黑衣人落了下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四周煙塵很大,許多人在咳嗽,停止了打鬥。花無多擲出之物叫刺目彈,此物乃唐夜所製,當初洛陽遇襲時,唐夜擲出之物便是此物,此物並沒有毒,隻會令人雙目紅腫發疼,難以睜開,隻是此物若然擲出者是唐夜便很難令人以為沒毒,所以當日那晚當唐夜擲出此物時,那些人因雙眼劇痛害怕之餘才會急忙撤退。而今由花無多擲出效果則沒有那麽大了。刺目彈唐夜一共有四枚,自那日之後,便被花無多全要了來,以備打不過逃跑之用。因此物製作簡易,唐夜並沒猶豫便將身上帶的四枚都給了她。
公子琪一時半會兒並無大礙,他們的目標隻是公子翌,花無多在心中分析著利害關係,不管麵前是誰,在這一刻,花無多想都沒想便擋在了公子翌身前,對他道:“這人我來對付,你快跑!”
公子翌猶豫了一下,便道:“小心。”
花無多一瞬不瞬地盯著黑衣人,帶上了十指金環。
公子翌策馬奔出樹林。
花無多的武功雖然恢複,卻沒有完全康複。黑衣人的氣息令她知道,自己現下這種狀況難敵對手,所以她隻是站著望著黑衣人,黑衣人不動,她亦不動,拖延時間方是上策。
她並不知道自己會阻攔黑衣人多久,但隻要公子翌能跑遠些便好。她心裏隻有這一個念頭。
即便打不過,自己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十指金環這武器十分霸道。針入穴可殺人,絲線一觸碰便見血。可攻可守,即便你武功再高,如果遇到這樣詭異的兵器也不易應付,花無多心中有數,隻盼拖得一時是一時,實在不行再跑也不遲。
黑衣人眼見公子翌離去,心知花無多有心拖延,便先驟然發難,一掌向花無多打來。黑衣人招數淩厲,步步殺招,但花無多身體靈巧,武器獨特,黑衣人一時拿她也沒辦法。可是,並沒過多久,花無多便覺胸口開始發悶,氣息運行開始不順,幾次勁力都無法抵達銀針,銀線在中途也會無力斷落下來。麵對黑衣人的步步緊逼,她隻得不停後退,靠著靈活的步伐,一直躲閃,黑衣人本無心戀戰,幾番將她逼退後,便欲向公子翌離開方向追去,卻又再次被花無多纏上,黑衣人終於不耐煩,目光一變,連出殺招,花無多急速後退,黑衣人驟然打出一掌,直奔花無多胸口,花無多為躲開此掌,發力向後倒飛出去,一躍數丈,黑衣人一掌打空。卻在這時,她突然看到一人縱馬向她躍來,神色驚懼地大喊道:“無多!”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因用力過猛,已飛出了方才落腳的山崖邊,腳下再無可續之力,這一落下,便將掉進深不見底的懸崖,自此萬劫不複。
大驚之下,她驚懼地望向向她迎麵縱馬而來的公子修。“修……”她慌亂而無助地伸出手,察覺自己在快速下墜,身體毫無著力點,這一刻竟覺萬念俱灰,而公子修竟似想也未想,便躍馬撲向了她,義無反顧地與她一起墜入了懸崖。
黑衣人也看到了這一幕,在崖邊怔了怔,目光一暗轉身繼續追向公子翌逃離的方向。
煙塵中的公子琪剛剛脫身,便看到了方才一幕,他怔在了當場,一瞬間竟忘了自己還身陷險境,可也隻是一瞬,待反應過來,立刻撤馬疾奔,一眾黑衣人亦隨後追去,身影先後消失在林間。
不一會兒,劉順和數名侍衛已趕至山崖邊,見山崖處還有幾人纏鬥,當中趙真和杜小喜他自然認得,卻未上去幫忙,這時便見那些黑衣人似不再戀戰,亦紛紛退去。劉順以為那些黑衣人是退去,實則那些黑衣人卻是聽到了召喚,向北方奔去,杜小喜和趙真等人也隨後追去。劉順四下不見公子修,便拉住杜小喜,問他怎麽回事,他家公子在何處?
杜小喜根本無暇顧及劉順,卻又掙脫不開他的拉扯,便一指山崖外,道:“跳下去了。”
“什麽?”劉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或許因為聽得太過清楚而不願相信,杜小喜被他扯住,心裏擔心公子翌安危,便草草道:“一個女人掉下去了,你家公子隨後縱馬跟著跳下去了。”因花無多帶著不同以往的麵具,麵具又總是換來換去,杜小喜自然未能認出,而他雖然在李府婚禮上草草見過她一麵,此刻心急公子翌安危卻也沒想起來。
劉順這回聽得明白,一瞬怔在當場,杜小喜掙脫了他的拉扯,拍馬而去。
杜小喜尚未跑出多遠,劉順便自馬上掉了下來,旁邊隨行的劉家侍衛聽到杜小喜之言,也個個麵露驚懼,紛紛跳下馬來,扶起有些腿軟的劉順一同來到山崖邊,崖邊灌木枝上殘留著一塊布料,正與公子修身上所穿衣物布料相同,劉順一下子撲跪在地向崖下眺望,不停地大喊:“公子!公子!……”眾侍衛也紛紛大喊起來,卻哪裏聽得到半點回音。
山崖深不見底,穀中樹木森密,當下早已不見劉修和花無多的身影。隻聽得陣陣風聲,似鶴唳低鳴般吹過耳畔。
下墜的那一刻,花無多大驚之下,腦中一片空白,隻覺得自己在不停下墜,速度越來越快,眼前,她清楚地看到了公子修縱馬飛躍下來,一瞬間心裏似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擊了一下。
公子修的神色在這一刻分外清晰真切,他恐懼著,害怕著,仿佛掉落了什麽不能失去的珍寶,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珍寶,他急速下墜,毫不猶豫義無反顧,直到碰到她伸出的手,將她拖入懷裏!
樹枝刮在身上,生疼生疼,他即便再護,也無法護住她全身,他試圖攀住枯枝,枯枝卻脆弱地不停折斷。他手上全是血,飛濺在她臉上。
她緊緊抱住他,心神霎那鎮定下來,自手中射出銀線,纏繞在枯枝上,漸漸緩住了落勢。
哢嚓噗……的一聲巨響,是公子修的馬跌落到了實處,馬的屍體插在一棵樹枝上,貫穿了整個身體。馬身早已一路被枯枝刮爛,此刻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想到若然沒有公子修,自己很可能在一瞬間便變成了馬匹那副模樣,花無多控製不住地渾身顫抖。公子修察覺到了她的害怕,緊緊將她抱住,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她的頭發,輕顫著喃喃自語:“幸好,幸好……”
這一刻,二人攀住了附近的一根枝椏,相擁而立,花無多整個身體都埋進了公子修的懷抱,毫無空隙,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隻是從前的安全和溫暖,還有些別的什麽,讓她眷戀,讓她想要緊緊抓住。
令花無多慶幸的是,雖然掉落懸崖,自己背上的包裹沒有掉,裏麵有些幹糧和她易容用的工具,還有一些常用藥。
她傷勢並不重,都是些刮傷,隻是公子修的手和後背有幾處刮傷頗重,幸好她身上所帶的是上好的傷藥,為公子修敷上,想來不日便也可愈全了。雖然這種傷藥有不留疤痕的功效,但公子修的手受傷很重,恐怕還是會留下痕跡。公子修並不以為意,但花無多每次為他換藥時,心裏卻有些難受。
公子修的馬背上也有包裹,不知裏麵裝了什麽,花無多也不便問,馬上還有他的長劍及慣用的弓和黑白羽翎箭,連同箭囊公子修一並取下。
離去前,他摸著死去馬兒的鬃毛,一遍又一遍。花無多記得,在南書書院開學的第一日,公子修所騎的馬便是這一匹,此馬應該跟了他許多年了吧。
花無多道:“不如我們將它自樹枝上取下,葬了。”
公子修搖了搖頭,放下了手,道:“我們走吧。”
穀中有溪流,山中有野味,二人順著溪流行走,希望能找到出口。可一路行去卻發現山路高高低低,四周都是樹木,竟越走越沒了路。溪流是由許多岔道匯聚而成,遇到岔路口時,二人隻得憑直覺尋路。
這一路與公子修一起並不難挨,夜裏雖然會露宿野外,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卻有他在身邊,他拾柴火,抓野味,她負責烤製,兩人共同分享食物,吃的倒也有滋有味,走累了便停下來休息,晚上深穀露重,他怕她冷著便時刻不忘攏柴火,還供她依偎取暖。
這些時日,花無多沒有戴麵具,原本公子修也看過她的真麵目,此刻身處深穀也無外人,便免了晚上還要抹一臉藥泥的麻煩事。
公子修一向話不多,但莫名地讓她覺得溫馨舒適,在他麵前不必裝模作樣,不必掩藏心事,有什麽說什麽,就算偶爾罵一兩句髒話,也隻讓他覺得好笑和有些無奈罷了。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永遠是溫柔的,令花無多時刻覺得暖洋洋。竟覺得就這樣走下去也不錯。
而公子修也是這般想法,竟覺得這路如果沒有盡頭該多好,所以幾番遇到岔路口,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不像出口的路走。
一路走走停停,閑來無事,花無多便問公子修,為什麽他會跟著跳下來。
他掩了眸光,卻未回答。
她不放棄,一二再再而三地問他。雖然猜到幾分答案,卻偏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他終於開口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麵前。”
花無多突然想到,自己也是看不得公子修死在自己麵前的,將心比心,想想也是,便接受了這個回答。可稍後一想,卻發現有什麽地方不對,若然當日先跳下來的是公子修,她是否會不顧性命跟著跳下?這個答案竟數日無解。而後便又不甘心地追問他有沒有點別的?他便笑著反問她:“還應有什麽呢?”
在穀底的第三日,花無多發現溪水的溫度變得溫熱,四周風景也有改變,氣候逐漸濕潤起來,偶爾還會看到翠竹。正有些奇怪,在一處岔路口猶疑走哪邊時,發現了一隻青蛇蜿蜒而行。山中多蛇蟲鼠蟻,有蛇出沒並不奇怪,隻是這蛇偏巧被花無多遇上了,花無多向來嘴饞,蛇肉鮮美,這幾日吃多了各種幹澀烤肉,花無多很是想念滑嫩的蛇肉,遠遠看到蛇影,便竄了過去,那蛇十分機警,知道有危險靠近,瞬間鑽入了山林深處。
花無多豈能輕易放過它,跟著青蛇進入了山林深處。
公子修見她跟著一隻蛇跑,也不多問,隻緊緊跟在她後麵。
那蛇顯然是地頭蛇,輕車熟路,欺負花無多和公子修是外地人,一路鑽爬,因四周灌木林立,高草叢生,花無多和公子修追的很是辛苦,卻並不放棄,花無多回頭對公子修一笑,均起了嬉戲之心,竟覺得此番追蛇很是有趣,早已忘了來時之路。
那青蛇約有半丈長,移動迅捷,被花無多追的急了,便在附近尋了個洞穴鑽了進去,消失不見了。
眼見青蛇消失,花無多隻得停步回頭對公子修道:“完了,還是被它跑了,晚飯泡湯了。”
公子修一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還是算了吧。”
花無多噗嗤一笑,道:“那你說吃什麽?”
公子修道:“我們先找個晚上休息的地方,再作打算。”
花無多點點頭,道:“好啊。”
並未向回走,他們不約而同地在附近尋覓起晚上歇息之地。此時距離太陽落山尚有一段時間,他們走著走著便又看到了溪水,二人相視一笑繼續順著溪水走去,卻走到了一處天然竹海。
二人均未想到荒穀中竟還別有洞天,此地翠竹林立,不再似前幾日走過的隱蔽林路,地上鋪滿竹葉,想必此處從未有人來過,四下鳥鳴通幽,空氣也清新自然,似世外桃源,二人飛上竹枝用輕功飛逐在竹林間,遠遠的,他們便看到了一處空地。
來到空地,便看到薄霧繚繞,有泉水自地下冒出,經過沙土礫石洗禮,匯聚到一處天然礫石圍成的淺譚,譚中水,手心觸及剛好溫熱,三麵環山,一麵便是來時竹林,原來他們竟來到了溪水的源頭,這山中的腹地。
很明顯,他們的路完全走錯了。
花無多指著這地方笑道:“倒是個隱居的好地方。”
原本隻是無心之語,未料想,公子修望著她,目光幽幽閃爍,令她有些莫名心動,便聽他淡淡道:“要是有個竹屋就好了。”
他目光一閃,又道:“我們今夜在這休息如何?再去尋出穀之路。”
花無多點了點頭。
公子修顯然並不急於離開此地。花無多自然更不急。說是一日,可第二日他們還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