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殿中沒有一人會懷疑她所說之話。因為從女子平靜的身上散發出的壓抑,從她平靜話語中蘊藏著的萬般感情,那碎了心碾著血吞下的苦痛,似乎都在這短短的幾聲平靜話語中穿了出來,這便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

更何況,若非命運多舛,誰家的女子會易裝改麵,上戰場,入廟堂。這驚世駭俗之舉,總是要有個緣由吧。

似是回應眾人的感歎,罄冉清冷的話語再次響起。

“我雲罄冉當年便發誓,定要讓蒼嶺的血屠暴曬在這朗朗乾坤之下,終有一日我要為親人報仇,方得快慰。我習武修身十一年,其間未曾有片刻安寧。然而長大後才知,以我一屆女子,又怎麽可能與一國為敵?!怎麽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帝王為敵?!我認命,總可以了吧......可我實在看不過去,看不過去戰國以強國之資,屢屢對旌國用兵,使得戰火不斷,邊境百姓苦不堪言。所以我女扮男裝,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入軍營,登廟堂。我雲罄冉隻求為百姓們做點事,能讓這世上少一分戰亂,能讓發生在我身上的慘劇少一樁。這一年多來,我從不曾以個人仇恨去挑動旌國和戰國的矛盾,卻不想今日,戰國之人竟還是不放過我,竟將我逼至此地!在戰國我因時雲藝之女而遭到追殺,我避禍至旌國總可以了吧?然而現在,他們竟連旌國也讓我呆不下去。難道這天大地大,忠善之人竟沒有立足之地嗎?戰國標榜是今世天下之大國,難道連我一個弱質女流都容不下嗎?!”

罄冉這般言辭,再不似先前之平靜,她憤怒的嘶喊著,身體微微顫抖,聲淚俱下,花容失色。她說罷,緩緩走向戰國一名年紀顯大的老者麵前,睫毛輕顫,落下晶瑩淚珠,才輕聲道:

“楊伯伯,我三歲時見過您,您老還抱過我呢。今日相見,冉兒一直欺瞞,未曾與您見禮,您老莫怪。”

她說著盈盈一拜,卻羞煞地那老者,之間他低下脖子,連連搖頭。

穆江望了眼戰國的幾位大臣,再看看台上早已僵立做化石的狄颯,看向罄冉的眸中滿是感歎。

此女子之奇,亙古未有!

他原以為當她被揭開了女子身份,她會驚慌失措,會澤路而逃。到時候若是再挑明她乃戰國人,那麽一時間她便會成為眾矢之的,女扮男裝褻瀆朝堂,拋頭露麵有傷風化,再加上一條認敵作父,那麽縱使她雲罄冉再有能耐,也必將受盡天下人的唾罵。

旌帝便是再惜她之才,也不會再用這樣的人。何況到時候旌國朝堂定然是萬眾一心,排擠此女,她甚至連旌國都不能再呆、

然而卻不想,她竟重頭到尾冷靜之廝,在他無警覺之時便狠狠的回了一擊。雲藝雖是身死多年,但是其威名在戰國朝堂卻依舊,英雄會永遠被人們銘記在心。此刻將其女逼至如此地步,戰國諸臣的麵色,已經是無顏以對,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現在她越是示弱便越能引起眾怒,她越是知禮越是顯出戰國之狹隘。今日她的話不出一個時辰,定然會在市井傳開,然後會以可怕的速度傳向四國。陛下怕是再難逃掉殺害忠良,昏庸殘忍,暴虐無**之名了。

偏偏殿下此刻已被此女左右太深,根本沒有心思應付此刻情景,一切都成定局,再無力回天了,穆江閉目搖頭。

卻在此時罄冉忽而轉身,再次盯向狄颯,冷聲道:“狄颯,我雲罄冉雖一介女子,然亦是武將之後,還是有幾分傲骨的。今日之辱,雲罄冉來日定雙倍奉還!”

她的話猶若清雷在耳邊一聲聲回**,她清冷的目光直逼向他,仿似帶著萬千冰淩,刀割一般劃在身上,痛在心上。狄颯直覺渾身冰冷,無法喘息,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晃動了下。

接著他稍事閉目,緩緩步下台階,停與罄冉三步外。他望著她,望著她清冷絕美的麵容,望著她因恨意而冰冷晶亮的雙眸,望著她睫毛上尚且沾染的幾滴水色,望著她決然緊咬的櫻紅唇瓣。

接著,在眾目睽睽下,他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雙手大張撐在身側,深深地扣了一個頭,隱約間是最虔誠的歉意和愧疚。

罄冉想過萬千他會有的他該有的反應,卻萬萬沒有料到他竟會突然如此。她頓時驚在原地,腦中紛亂一片,弄不清心頭滋味。

狄颯一拜過後,站起身來,卻再不看罄冉一眼,亦不再看殿中任何人,繞過她,一言不發,大步而去。

穆江已是大驚,見狄颯轉瞬便消失在了殿中。他忙跟著起身,將兀自驚愕的戰國臣子喚醒,示意台上侍女扶了燕雲公主,一行人亦匆匆退出了大殿。

邁下殿前兩階玉階,穆江忍不住回頭去看,女子消薄的身影依舊僵立在那裏。

她此刻在想什麽?

殿下方才一舉雖是發自內心而為,但是卻不無壞處。畢竟英帝惡名已成定局,王爺亦會受到牽連,如此一拜,倒是可以讓王爺和英帝劃清界線了,世人談及不會説砮王當年殘害忠良,而隻會説砮王當年年幼聽信父親做了錯事,如今他知錯能改,是為真男兒。

怕是殿下此刻萬沒料到自己率性的舉動,竟會有這樣的效果,倒是不經意間解了今日之困。隻是在那女子看來,怕已將他此舉歸為解困之法了。

然而雖是在天下人心中解了困,但是卻在戰英帝心中挽了結,當戰英帝聽聞兒子的這一拜,卻不知會氣成怎樣?穆江搖頭一歎,轉身漸漸而去。

見戰國人遠去,藺琦墨望著罄冉僵立的身影,眼中盛滿了疼惜。他緩步走下台階,卻不想腳步聲驚醒了罄冉。她茫然抬頭,呆呆地望著他一步步走近。接著她忽而清醒過來,上前一步,對著高台上的鳳瑛施禮,歉然道。

“擾了陛下的國宴,是我之過,還望陛下見諒。”

鳳瑛忙笑著搖頭,邁步飛快下台階,亦步想罄冉,望著她的麵上有著掩飾不住的關心和溫柔,他輕聲啟口,道:“冉......雲姑娘,你千萬不要這麽説。今日之事,是朕疏忽了,累得姑娘,朕心中歉疚不安。朕已吩咐讓宮娥準備好了衣物,還請姑娘移嫁紫雲閣,也好讓朕略微補過。”

罄冉卻是欠身一笑,拒絕道:“我累了,想早些回別館休息,謝謝陛下好意。失禮了,易.......我改日定當前來謝罪。”

她説罷也懶得再看鳳瑛態度,轉身便走,藺琦墨和燕奚敏緊跟其上。

鳳瑛定定地望著那抹越來越模糊的紅色身影,心中再不無止水平靜。

國宴弄成這般,三方來著瞬間走了兩方,鳳瑛才驀然想起還遺落了一方,尚未回身去招呼招呼那麟國的彤雲群主和閔方之,卻聽了一聲驚呼傳來。

“郡主!”

鳳瑛回頭,正見站在中台上,不知何時已從紗幔後走出的高兮雲緩緩倒下,顯然......她再次暈了過去!

不過這次,卻似是真的暈倒。鳳瑛頓時哭笑不得,一場國宴,成了這般,可真真是精彩紛呈啊!

而此時殿中諸人皆不知,這場宮宴,在數百年後被百姓提起仍然是津津樂道,有説不完的故事和傳奇。更不知道,這場宮宴上的一翻辯論會被史官們稱之為“乾明之論”被永錄史冊,隨之留載史冊的更有那個筆墨難書的女子,雲罄冉。

史書記載,自傾國“乾明之論”後,青國、戰國紛紛效仿旌國,采取科舉製度選仕錄賢,改革辟新,至此科舉製漸漸取代舉薦製,成為朝廷選仕的重要途徑,源遠流長,至深地影響了中原大陸的社會政治。

而多年之後,當參加了這場宮宴的一名小吏已成兩朝元老,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仍忍不住或歎息,或激動,或喟歎,當日參加了壽宴的人真是不枉此生!那真是誰也料不到的場麵,誰也料不到那日共聚一堂的人,日後被萬載傳頌著,竟不止一兩位。

他們或是成為一代聖君,或是成為傳世賢者,或是開疆拓土,或是保疆衛國,或為民心所係,或為百姓福祉......

他們揮墨一般,在曆史的滾滾舞台上留下了屬於自己的色彩,而那最濃重,最豔麗的一筆,此時又有誰能預測它竟是一位女子留下的,一位傳奇女子,一位有著説不盡道不完故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