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得意之時透心涼

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公廳之中,劉瑾看也不看魏三呈送上來的那張清單,一動不動地盯著魏三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發出了一聲幹笑。

“魏三,近來你東奔西跑,一直都是勤勤懇懇紮紮實實。雖說你不是咱家的幹兒子幹孫子,但這做事麻利巴結,還在那幫小兔崽子之上。這一次的事情你辦得雷厲風行,很好。隻不過,有一件事咱家得提醒你。”

魏三低頭站在那兒,聞聽此言慌忙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說道:“小的恭聆公公教誨。”

“教誨是談不上。咱家和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人都是東宮出來的,這情分非同一般。今天他們確實都在羅清那兒,也被你拿了個正著,可你當眾丟下那樣的狠話,縱容手下和他們拉拉扯扯,是誰給你的這麽大膽子?”劉瑾一瞬間提高了聲音,竟是聲色俱厲,“你不過是小小一個奉禦,居然敢和三個太監這麽說話,你知道這以下犯上是個什麽罪名?”

“小的該死。”魏三立時明白不是自己的手下中有人告密,就是劉瑾原本就有手下混在其中,一時間飛速轉動腦筋,磕了個頭後就伏在那兒說道,“小的原本並不敢對那三位公公不敬,隻是他們執迷不悟,一味護著羅清那樣的妖人,再加上對公公語多指斥,小的一個忍不住,就搶白了他們兩句,並不是成心以下犯上。至於下頭人和他們推推搡搡,也是他們有意攔阻不讓咱們帶走羅清,而且……”

魏三輕輕舔了舔嘴唇,旋即就抬起頭來說道:“公公,小的有一件事還不曾稟告,這羅清受的信眾供奉之中,就有他們三個人送的一尊蓮台!這蓮台通身乃是白玉籽料雕刻而成,價值不菲,他們竟然能把這種好東西送給羅清。足可見這勾結妖人四個字,絕對不會冤屈了他們!公公,小的一心一意為您辦事,即便是真得罪了馬公公魏公公羅公公。也絕不懊悔!”

這種赤裸裸表忠心的態度讓劉瑾心中頗為滿意。他剛剛說聲色俱厲地訓斥魏三,也不過是表示一下作為上位者的態度,順便敲打敲打,以免魏三生出不應該的野心來。此時此刻既然收到了更理想的效果,他也就見好就收,哂然一笑道:“得罪不得罪的話也就不用說了,你為咱家辦事。咱家自然會好好護著你。得了,你預備預備,回頭跟著咱家一塊去見皇上。”

一起去麵聖!

盡管在宮中多年,而且也已經升到了五品奉禦的高位,但魏三還從來沒有單獨麵聖的機會,如今劉瑾輕飄飄張了口許他如此契機,他隻覺得心頭一陣狂喜,慌忙連連磕頭謝恩不止。待到站起身來。眼見劉瑾袖了那一張清單在袖子裏,隨即差人去打探朱厚照可在宮中,他隻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又想著見到皇帝該如何殷勤巴結,又擔心劉瑾屆時見他太熱絡而有所不悅,竟是忐忑不安得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頭方才有個內侍低頭快步進來。

“公公,皇上帶著瑞公公已經回宮了,如今往坤寧宮去了。”

倘若這種話出現在別的皇帝身上,隻怕劉瑾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會勃然色變,但對於朱厚照,別說他當年就是帶著人出去嬉遊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若不是因為身在高位沒工夫時時刻刻跟著皇帝。他決計很樂意隨著皇帝東遊西逛,畢竟,天子的寵信,才是他如今這嗬嗬權勢的源泉。倘若可能,他真不樂意把瑞生這麽一個明擺著是徐勳的人留在皇帝身邊,奈何瑞生小家夥甚是乖覺。兩宮皇太後對其都很滿意,當今皇後就更不消說了。而據他冷眼旁觀下來,瑞生至少從來不在皇帝麵前吹他劉瑾不好的耳畔風,他也就勉強容忍了下來。

於是,皺了皺眉之後,劉瑾就衝著魏三使了個眼色,示意其跟在自己身後。待到閑庭信步似的出了司禮監,早已經有四個精壯小火者抬著凳杌上來,又有內侍小心翼翼把劉瑾攙扶了上去,繼而更是等人坐穩了後,將一條織金絨毯蓋在了劉瑾身上。

眼見得劉瑾就這麽舒舒服服地坐在凳杌上由玄武門進宮城,魏三心裏頭的殷羨就別提了。然而,即便凳杌這種東西是太監的專利,可皇城行走還算容易,宮城行走就隻有劉瑾這頭一份,除非有朝一日他也有了劉瑾這般權力,否則是想都別想。

就這麽一路緩緩而行,等到了坤寧門,再次有小宦官報信,道是小皇帝就在坤寧宮中沒走,劉瑾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沒撲空就好。說起來皇上從前日日都泡在西苑豹房,現如今冊封了皇後娘娘,總算是在宮裏的時間也長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總算能心安些。”

這種話題也就是劉瑾敢說說,包括魏三在內,誰也不敢接這話茬。待繞到了坤寧宮前頭,早有人通報了進去,坤寧宮管事牌子劉仁親自迎了出來,含笑叫了一聲劉公公。雖說劉瑾和劉仁是同姓,這瑾字和仁字聽著也像是差不多的好意思,可從前卻沒多少交情,劉瑾甚至不知道在禦用監沉寂了十幾年的劉仁是怎麽被調到坤寧宮任管事牌子,而且還深受皇後信賴的,因此一點也不敢小看了人。

兩邊這好一陣寒暄之後,劉瑾衝著魏三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好好呆在外頭等,這才隨著劉仁一路入內。然而,劉仁卻並沒有帶著劉瑾進坤寧宮正殿或是暖閣,而是徑直領著他進了北回廊的遊藝齋。一進門,劉瑾就聽到裏頭傳來了小皇帝和人說話的聲音。

“你是沒瞧見徐勳那寶貝閨女,白白胖胖可好玩了,朕捏著她的臉,她撅嘴要哭,可朕衝著她扮個鬼臉,她立時就咯吱咯吱笑了。趕明兒朕要是有了女兒,可就不用羨慕他家這寶貝疙瘩,天天逗著她玩就行了!”

“皇上,敢情這孩子生下來,就是陪您玩的?”這分明是皇後帶著幾分嗔怒的聲音。

“咳咳。朕不是這個意思……朕是說,這坤寧宮冷清得很,要是有個孩子也能解解寂寞……啊,朕不是這意思。朕當然會經常來陪你……”

麵對這種詭異至極的對話,劉瑾隻覺得滿頭大汗,看了一眼劉仁,見其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想來其在這坤寧宮,也不知道聽到過多少回了,他倒是有些同情這位別人眼裏走了狗屎運的老太監。等到他在門外報了一聲名。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眼前的門簾高高挑了起來,見竟是皇後本人,他頓時慌忙跪下說道:“怎敢勞動皇後娘娘……”

“好了,裏頭就朕和皇後兩個人,不是皇後給你打簾子,那就得是朕給你打簾子,橫豎都是要勞動的。趕緊進來說話!”

見朱厚照顯然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劉瑾立時站起身來,麵上打疊著得體的笑容。待到進了屋子。他瞧見那邊桌子上攤著一幅宣紙,依稀瞥見上頭是一幅未完的畫。想起朱厚照雖說是自小讀書,可對於這些書畫雅事一直沒什麽興趣,如今卻是興致勃勃了起來,他一時更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後,隨即便笑著說道:“皇上躲在這遊藝齋中,畫的什麽好畫?”

“哦,你的眼睛倒是尖!”朱厚照當即笑眯眯地說道,“那你去看看,哪些是朕畫的。哪些是皇後畫的?”

劉瑾不料想朱厚照竟是派了這麽個任務下來,一時間不禁呆了一呆,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了桌子前頭。見偌大的畫紙上繪了一株梅樹,上頭稀稀疏疏點綴著幾朵紅梅,乍一看去老樹紅花,煞是精神。和朱厚照一樣。他素來不怎麽碰這些雅事,左看右看老半天,直到他隱約覺得那紅梅的形狀有些奇怪,再看見朱厚照始終背著手,最後終於把心一橫道:“依奴婢來看,這梅樹是皇後畫的,梅花是皇上畫的!”

“哈哈,眼力勁不錯!”朱厚照得意地揚了揚眉,“這幾朵紅梅正是朕畫上去的!”

“皇上還說,與其說是畫上去的,不如說您嫌畫著麻煩,直接拿著五根指頭蘸著那顏色,直接戳上去的!”周七娘又好氣又好笑,卻是又說道,“這會兒手上都還沒洗幹淨呢,藏在身後都讓劉公公瞧見了!”

“怪不得,劉瑾你倒是狡猾!”朱厚照這才懊惱地哼了一聲,見周七娘立時出聲叫了外頭宮人進來,服侍著洗了手,他才一麵抹手上的水珠子,一麵看著劉瑾問道,“對了,你特意找到這坤寧宮來是為了什麽事,早說了差不多的政務,內閣決了之後你照樣批紅就行了。”

“是下頭剛剛奏上來的一件事。”劉瑾躬了躬身,見朱厚照徑直招呼了周七娘,兩人徑直在靠窗的軟榻上並肩坐下了,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今兒個東廠的魏三帶著番子們抓了一夥在京城招搖撞騙的妖人,連帶那些附庸其下的信眾也一並下獄了不少。他還說是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竟也和人交往密切,當時三人都在現場。奴婢和他們雖是當年在東宮就有的交情,但這樣天大的事,卻不得不來稟告皇上一聲。”

此話一出,他果然就看見朱厚照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自古以來,對於這妖言惑眾四個字,哪一代君王都是最在乎的,即便朱厚照也必然不例外。他眼看著朱厚照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吐出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

“今日去偵辦的人在何處,把人帶上來,朕要親自問他!”

“就在外頭等候,皇上既要見,奴婢這就讓人去傳。”

當魏三被劉仁領進這遊藝齋的時候,他壓根不敢抬起頭去看那軟榻上並肩坐著的帝後至尊,跪下磕了個頭後就低頭跪在了那兒。然而,他足足等了好一會兒,方才聽到了一個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把你今天怎麽去抓的人,又是怎麽撞見的馬永成魏彬羅祥,原原本本對朕如實道來!”

“是,事情是這樣的……”

周七娘原本早就打算避開,然而,朱厚照緊緊握著她的手強留了她坐在那兒,她隻得在旁邊聽著。別人包括劉瑾在內都沒注意到朱厚照情緒的變化,但她就在年輕的皇帝身邊,再加上手一直被朱厚照握著,因此她敏銳地察覺到朱厚照心緒有變。尤其是當魏三說到馬永成等三人如何胡攪蠻纏仗勢欺人的時候。她赫然發現朱厚照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寒芒。既是如此,她思量再三,終究還是保持了默然。

那幾位大璫都是東宮舊人,她還是莫要插手插嘴的好。

等到魏三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完。朱厚照方才淡淡地說道:“都說完了?”見魏三恭敬地應了一聲,小皇帝突然砰地一聲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隨即就勢站起身來,“好啊,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魏三心中一喜,立時點頭如啄米道:“皇上說得沒錯,他們深受皇上信賴。竟然勾連妖人,任由這些家夥妖言惑眾,甚至還送出了那樣的東西給人,確實膽大包天……”

“朕說的是你膽大包天!”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整個遊藝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除卻早就心有準備的瑞生,還有隱隱約約察覺到端倪的周七娘之外,劉瑾也好魏三也好,乃至於劉仁也罷,幾個人全都陷入了莫名驚愕之中。而小皇帝在怒罵了一句之後。立時聲色俱厲地說道:“要不是朕親自到那附近去查問過四方百姓,知道當時東廠的人是如何肆意妄為,如何中飽私囊。如何淩辱婦人,欺壓良善,險些還真的給你蒙混過關了!”

他越說越怒,四下裏一看沒找到什麽順手可以砸人的東西,索性氣急敗壞地過去直接一腳踹倒了,隨即指著驚魂未定的魏三說道:“來人,把這個狗東西綁了送去內廠,讓人即刻接手這個案子,讓穀大用從旁協助,查清楚究竟是個怎麽回事!分明是這個狗東西以下犯上。把馬永成三個弄得至為狼狽,而且還口出狂言,如今竟敢反咬一口,真是翻了天了!”

劉瑾眼睜睜看著魏三尚來不及開口辯解,就被人堵了嘴押下去,這大起大落的變化即使是他這樣的老油子。也一時之間不及反應過來。更讓他又驚又怒的是的,餘怒未消的朱厚照一屁股坐下之後,就氣惱地瞪了他一眼。

“劉瑾,還有你,以後奏這樣的事該當多聽聽別人怎麽說,亦或是親自去看看,否則聽這種心懷叵測之人的話,不但冤枉了好人,興許還會抹殺了你們幾個多年的情分!今天這事情是個教訓,你得好好記著。好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見朱厚照竟是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留給自己,劉瑾隻覺得腦際一片空白,自己是怎樣辭出遊藝齋的竟也是迷迷糊糊的。等到上了凳杌坐下,發現左手邊剛剛那興高采烈跟著自己到這兒的人已經不見了,他方才恍然醒悟過來,一時間狠狠捏著旁邊的扶手,險些沒咬碎了銀牙。

今天這一局輸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知道朱厚照為什麽大發雷霆,絕不能就這麽算了!

“來人!”劉瑾沉聲一喝,立時後頭有個中年宦官快步上了前來,他打手勢示意人靠近一些,隨即就這麽挨著人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囑咐道,“去查查,皇上今天都去了哪兒,都見了誰,速來回報,要快!”

遊藝齋中,當劉瑾退出去之後,朱厚照屏退了其他人,卻是神色悵然地對周七娘說道:“七姐,你說人為什麽要變呢?他們這些人當年跟著朕在東宮,都是再貼心不過的,就是父皇有時候怪罪下來,他們也都是有難同當,如今有福了,怎麽卻不能同享?”

麵對這麽一個問題,周七娘不禁默然良久,最後方才模棱兩可地說道:“興許,是有人心太大了。”然而,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所以容不下別人”,卻被她吞回了肚子裏。

當劉瑾得知今天徐勳邀約張永和穀大用過府小酌,朱厚照聞訊到了徐府去蹭吃,結果馬永成魏彬羅祥在魏三手頭吃了虧,齊齊跑到徐家哭訴,他立時明白了過來,必然三人在那兒撞見了小皇帝狠狠告了狀,而後朱厚照或是親自去了羅清等人的落腳處,或是派了人去查——多半前一種可能更大些——於是便拆穿了魏三的把戲。即便深恨魏三太過跋扈留了口實,然而,要憑此認定是徐勳配合馬永成三人給他使了絆子,卻還遠遠不夠。

魏三這家夥別的不說,對自己的忠心卻是不言而喻的。而魏三盯著馬永成魏彬羅祥和羅清的接觸,據他所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因而,即便他再怒不可遏,要憑此對徐勳做些什麽,卻是想都別想。即便這口氣再難吞下去,他竟也隻能硬生生地吞!。

“馬永成,魏彬,羅祥……咱家和你們沒完!”

咬牙切齒迸出了這麽一句話之後,他突然厲聲喝道:“來人,給咱家去召錢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