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四章 天子之怒

對於京城來說,四月末的天氣已經足夠炎熱了。大中午的太陽火辣辣照得人腦袋發昏,但凡不是必得在這時候出來的人,往往都在陰涼去處躲著,而那些必要在這時候出來走路幹活的,也都動作飛快,隻想著事情做完能歇口氣納個涼。

然而,就在這大中午最毒辣的日頭底下,卻有一個五十出頭的幹瘦老漢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暴曬。他額頭已經滿是豆大的汗珠,身子也搖搖欲墜,但腳下卻不敢挪動半步。而就在他身前不遠處,便是他進進出出過無數次的凝翠亭,可這一次,就是那麽十幾步的距離,他卻愣是不敢靠近。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劉瑾隻覺得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是滾燙,眼前一片模糊,腳下也險些支撐不住的時候,旁邊卻突然伸出了一隻手攙扶住了他。迷迷糊糊的他看清楚那是瑞生,緊跟著就瞧見了麵前餘怒未消的朱厚照。鬆了一口大氣的他蠕動嘴唇叫了一聲皇上,可下一刻,他便腦袋一偏昏了過去。

朱厚照先是一愣,隨即便氣急敗壞地叫道:“劉瑾,給朕醒醒!”

瑞生見自己攙扶著的劉瑾一動不動,而朱厚照那臉上表情說不清是焦慮還是擔心,情知這不是落井下石的時候,連忙出聲說道:“皇上,恐怕是中暑了,得趕緊請太醫。”

“對對……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快去叫太醫!把太醫院那幫子人都給朕叫來!”

雖說此前心裏還窩著一肚子火,可是,真看著頭發花白的劉瑾就這麽昏倒在麵前,朱厚照仍然生出了幾分懊悔來。安化王朱寘鐇造反固然是可惡至極,張永和苗逵聯名的那通奏折上所述王寧李增鄧廣的所作所為,固然這幾人全都是罪該萬死,可這也不能全都怪劉瑾,徐勳收拾善後的奏折上不是提到,朱寘鐇早有亂謀,上上下下籠絡了不少寧夏文武?人派出去了,誰會知道竟然會在外頭打著他這個皇帝和劉瑾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名號招搖撞騙?

因而,等到將劉瑾送到了西苑太素殿中,幾個急急忙忙趕過來的太醫禦醫先後診治,道是輕微中暑,開了好幾個方子,朱厚照卻仍沒有離去,直到院使親自趕來,幾針下去把劉瑾弄醒了,他這才總算安下了心。因見劉瑾誠惶誠恐地要坐起身來,他當即不由分說地把人按在了床上,又劈頭蓋臉地痛斥了起來。

“朕正在氣頭上,你就不會乖覺些,先退下去等朕氣消了再來見?一大把年紀了,在那樣毒的日頭底下站著,你難道想找死?你死了倒痛快,不知道朕有多擔心麽?”

聽到小皇帝一怒之下,竟是說話顛三倒四了起來,原本心裏七上八下的劉瑾終於如釋重負。然而,當著朱厚照的麵,他仍然哭喪著臉說道:“皇上,這都是奴婢看錯了人,方才招惹出了這麽大一場禍事,別說站在太陽底下思過懺悔,就是跪在這日頭底下也是應當的。都是奴婢識人不明任人唯親,這才讓皇上被人詆毀,奴婢罪該萬死……”

“好了,你給朕閉嘴!”

朱厚照惡狠狠地瞪了劉瑾一眼,隨即冷哼一聲道:“來人,把劉瑾送回直房歇息,要什麽藥隻管去禦藥局取,司禮監的事情不用他去照管了,奏折全部送到朕麵前來!”

劉瑾聞言大吃一驚。皇帝這番話固然顯示出自己仍是寵眷未衰,司禮監也並未讓別人去染指,可小皇帝突然勤奮了起來,打算看這些天的所有奏折,那萬一有什麽幹礙的東西,麻煩就大了。於是,盡管對張文冕建議這場苦肉計的結果最初還算滿意,此刻他卻不免有些慌亂了起來,一掀被子便順勢滾了下床跪在了小皇帝麵前。

“皇上,奴婢多謝您的體恤,可這大熱天的,如今累計的奏折又多,倘若您真的全都看下來,別的事就什麽都甭想做了。司禮監少了奴婢一個耽誤不了事,還是讓他們照舊節略呈報才是,外頭還有幾位閣老呢。隻是奴婢鑄成這樣的大錯,日後恐怕再也服侍不了皇上了,還請皇上一定要珍惜自個兒……”

朱厚照也隻是一時興起方才說要遍覽所有奏折,可一想想那是一項多麽繁重的任務,他歪著腦袋一想,最終便決定還是聽劉瑾的。可聽到最後一句,他頓時惱了,上前一把抓住劉瑾的胳膊,輕輕巧巧就把這幹瘦的家夥給拎了起來,端詳了人老半晌方才沉聲說道:“你回去先養著,這種喪氣話給朕少說!你才多大年紀,再跟朕十年二十年不在話下!”

眼見劉瑾涕淚交加,想要跪下磕頭卻被朱厚照死死拽住,一旁的瑞生忍不住暗自咂舌。他起初還以為這次的事情足以讓劉瑾栽個大跟鬥,甚至於下台也不足為奇,誰知道劉瑾連負荊請罪都還沒做到,隻在太陽底下曬了這一場昏了這一次,小皇帝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來。一時間,他大為慶幸在最初得到消息之後偷偷溜出城去見了一回蕭敬。

還是蕭敬鄭重地囑咐他,平日該怎樣現在還怎樣,千萬不要貿然行事以至於弄巧成拙!

等幾個小火者把劉瑾抬走,朱厚照卻沒有離開這太素殿,而是麵色很不好地跌坐在靠著南窗的軟榻上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突兀地問道:“安化王朱寘鐇的那道檄文,你也看見了?”

盡管這屋子裏除了瑞生,還有兩個太監在,但瑞生知道這話隻可能是問自己。因而他遲疑片刻,這才低頭說道:“皇上忘了,小的不是看見,是您讀了出來,小的都聽見了。”

朱厚照愣了一愣,隨即才突然笑了起來,但那笑聲卻不如平日裏的縱情暢快,卻是蘊藏著深深的怒火。因而,當他問出下一句話的時候,原本就氣氛僵硬的屋子裏更是彌漫著一股讓人窒息的沉默。

“主幼國危,奸宦用事,舞弄國法,殘害忠良,蔽塞言路……嘿,說得真夠好聽的!朕雖然年少登基,可也不是凡事被人糊弄的性子,怎麽在他們眼中,朕就成了個少不更事的幼主了?至於殘害忠良,朕就更不明白了,那些個忠良們一個個是自己要走的,還有就是上書危言聳聽的,這些人不走,難道還要朕把自個信賴的臣子給攆走?要不是徐勳說安化王朱寘鐇竟已經被一個歌姬手刃刀下,就衝這一篇顛倒黑白的檄文,朕就要把他押回京城碎屍萬段!”

瑞生心裏很明白,小皇帝暴怒之下的這番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而是發泄心中的怒火,因而隻低下頭不吭聲。他都如此,另外兩個太監就更加沉默了,垂手低頭的時候,恨不得把頭直接埋進衣領裏頭去。果然,朱厚照越說越怒,隨著他劈手砸了一個杯子,這幾天在人前一直死死按捺的火氣,這會兒全都顯露了出來。

“不但是西北,畿南一帶那些土匪盜賊搶地盤的連場大戰也被人拿出來做文章,要是他們知道那是徐勳設計在剿匪,朕看他們是不是無地自容!說什麽盜匪橫生,都是因為朝中奸佞橫行!說什麽民不聊生,需得施行舊時仁政,不能妄動祖宗成法!說什麽偏聽則暗,需得廣開言路,就差沒直接讓朕下罪己詔了!這些混賬,這些混蛋,混賬王八蛋!”

朱厚照這一氣之下腦袋發昏,一口氣把那些在群臣麵前不能露出來的髒話一股腦兒傾瀉殆盡,這才覺得心裏好受了些。他一下子往後重重一仰,好一會兒才無精打采地說道:“不知道徐勳什麽時候回來……他不在,劉瑾又那個樣子,朕都不知道該找誰好好說說話……”

話音剛落,瑞生正為難該怎麽答話的時候,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提督西廠穀公公求見。”

“穀大用?”朱厚照微微一愣,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歪著腦袋想了一想,突然悶聲說道,“對他說,朕心情不好,見他也是發脾氣,有什麽事改天再說!”

這個答複顯然不能讓外頭通報的那個小太監安心。然而,聲音還是立時沒了。隻不過,隔了好一會兒,門外卻直接響起了穀大用恭謹的聲音:“皇上,奴婢真的有要緊的事情,可容奴婢進來說話?”

不等朱厚照拒絕,隨著門簾被一隻手高高打起,竟是笑容可掬的穀大用直接闖了進來。見小皇帝愕然之後就露出了氣惱的表情,穀大用行過禮後就笑眯眯地說道:“皇上心情不好,才更應該見見咱們這些從前的舊人。您從前也有過不高興的時候,要說疏解這些情緒,有誰能比得過咱們?奴婢今兒個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要告訴皇上。好消息是,聽說平北伯已經從西邊的寧夏動身回京了。”

朱厚照聽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原是根本不想聽,可穀大用一口氣把好消息說了出來,道是徐勳已經動身回京,他立時眼睛大亮,竟是連壞消息也不覺得有什麽愁人了,立時追問道:“那壞消息又是什麽?”

“這個嘛……”穀大用卻停頓了片刻,這才幹咳一聲道,“奴婢察知,有人要對平北伯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