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謝恩情

要說平仄,要說對仗,這四句詩決計談不上工整嚴密——就算原本還工整嚴密,可是被徐勳一時興起把第三句改得麵目全非,要挑毛病自然有的是毛病。然而,在座的除了剛剛當眾發難的那個小小舉人,更有林瀚章懋張敷華這樣的文壇大佬,平仄對仗之外,這四句詩中的意境卻讓他們生出了一種非同一般的感受來。

見四周圍眾人全都看著自己,吟完了這四句的徐勳扭頭直視著剛剛那舉人,這才似笑非笑地說:“剛剛這位說什麽少年英雄,我是斷然不敢當的。但是,倘若有人覺得,我徐勳能有今天,不過隻是因為機遇運氣比別人好那麽一丁點,那卻也是小看了我!都說時勢造英雄,但能夠看出時勢到了,機遇來了,能夠痛下決斷,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所以,自古以來,即便知道無限風光在險峰,能夠攀上險峰乃至於屹立險峰之上的,卻是少之又少!”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提起酒壺斟滿了自己麵前的小酒杯,隨即單手執杯四下裏遙遙一敬,這才神情自若地說:“雖說家父得襲爵位,我如今也因軍功有了些小小的成就,但我徐勳不會忘記,我是從南京走出去的!若不是當年魏國公,章大人,還有傅公公鄭公公於我在危難的時候伸手拉了我一把,若沒有各位和南京上下官民辨得清忠奸善惡,分得清是非黑白,也沒有我的今天,所以,這一杯酒,我徐勳便在此敬諸位!”

眼見徐勳一飲而盡,縱使徐良並不知道徐勳什麽打算,但也跟著站起身來。他卻是素來豪爽,直接吩咐換了大碗,倒了滿滿一大碗就朗聲說道:“我徐家父子此次能夠奉旨回南京一場,天恩浩蕩自不必說,但正如犬子所說,多虧了諸位眼睛雪亮,方才讓奸人授首,還了我父子一個公道。我也不會說話,便幹了這一碗,算是多謝諸位!”

這父子倆先後來了這一出,不論是此前別有打算,還是僅僅跟風過來湊個熱鬧,亦或是魏國公徐俌這樣原本就打算賣好的人,全都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之前排位子的時候,徐迢因徐勳堅持,便坐在徐良和徐俌當中,此時少不得低聲提醒一句,魏國公徐俌當即迅速站起身來,第一個回敬了一杯。有他帶頭,傅容絲毫不在意自己和鄭強落了人後,拉著人一塊笑吟吟向徐良徐勳回敬了,又歎道:“隻可惜吳大人仙去,倘若他看到這一幕,必然高興得很。”

現任應天府府尹陸珩借故沒有到場,即便他到場,也終究比不上吳雄在南京的清正名聲。因而,傅容這有心一點,縱使想要重揭舊事的人,此時此刻也不禁卡了殼,更不用說想起這位剛正廉明的前任府尹,一時有些黯然神傷的章懋等人。當看到徐良和徐勳默不作聲地斟滿了一杯緩緩倒在麵前的地上,四周圍更是鴉雀無聲。

章懋看著地上的酒水,好半晌方才站起身來滿飲了自己那小酒杯中的大半杯殘酒,隨即看著徐勳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年吳大人抱病審案,不但還了你父子一個公道,還了沈家一個公道,也還了那些受害的百姓一個公道。這些天南京上下頗有流言蜚語,甚至還有人找上了老夫橫加指斥,無非是指當年之事別有內情。今天在此,老夫有一句話不吐不快。當年趙欽之案坊間一度戲言金陵第一案,牽涉苦主何止上百,縱使信不過查辦此事的錦衣衛,莫非還有人信不過剛正廉明的吳大人?”

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想起當年章懋曾經在他們麵前引見徐勳時的情形,再品味徐勳之前那格調不凡的四句詩,心裏本就已經有所傾斜的天平更是朝著一個方向一邊倒去。隨著章懋落座,接風宴上雖是漸漸有些喧嘩議論,可卻再也沒有人站出來質疑發難,剛剛那個當眾激徐勳作詩的舉人更是借醉趴在了桌子上,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睡。

一場接風宴,就在徐勳那四句詩以及一番敬酒後打開了局麵。散席之際,眼看人陸陸續續走了,傅容便笑吟吟地請徐勳暫住自己的別業,徐勳爽快答應下來的同時,卻先是和章懋定下了下次前去拜見的時間,隨即這才和徐良一塊出門。在馬車前聽陶泓稟報說沈悅已經先奉著沈光沈恪回沈家去了,他便沉吟片刻就先扶著徐良上車。

“爹,你剛剛喝了不少,再加上一路水程也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我借六叔的車順路坐一程說兩句話,也好去探望探望悅兒的祖母,看看要不要接她回來。”

“也好。”

徐良之前上了大碗就一直不曾換過小杯子,著實喝得有些多了,這會兒還真有些頭暈。因而點點頭答應一聲,見徐勳吩咐了阿寶上車來跟著,他突然又一手打起簾子提醒道:“要是你媳婦要在娘家暫住兩日,你就答應了她,須知她離家日久,孝道要緊。”

“行,我明白!”

見徐良的馬車起行,等到傅容的馬車過來時,徐勳便低聲和他約了個時間,這一行人都過去了,他見陶泓牽了馬來,他便擺了擺手,卻是對徐迢示意同車而行。聽到這話,徐迢一時受寵若驚,上車之後便一個勁地說道:“這車廂簡陋,還請伯爺……”

“六叔,你我之間不用說這些客氣話。今天要不是你,我說不定真的就被人算計去了。”

徐迢哪裏會把這話當真,連道不敢,暗想就算自己早通了氣,徐勳又不曾帶著唐寅那個大才子在身邊,急智之下能做出這樣的詩來,那也決計不存在被人算計的可能。他一麵暗歎早年太平裏徐家真的是瞎了眼,竟錯過了這樣的英才,一麵慶幸自己早早燒了冷灶結下善緣,態度自然越發恭謙。直到徐勳問起族中之事,他才回過神來,立時坐直了身子。

“這事我和四哥商量過了,他是歡天喜地高興得了不得,一個勁追問我是否真是你的主意,我一再保證他才放下心來,說是過幾天就開宗祠召集一眾人等,還說讓我千萬恭請伯爺蒞臨。他還說,當年都是太平裏徐家對不起伯爺,如今還要您拿出錢來,他實在是慚愧得無地自容,要率闔族致謝和賠禮。”

致謝賠禮……

徐勳不知不覺嘴角就往上勾起了好些,嘴上卻很痛快地答應了。和徐迢又閑扯了一番如何勸學勸上進,不多時,馬車就停了下來,他原本以為這是徐迢家,可等到車門一開,車簾卷起,他才發現赫然是沈家大門口。

時隔兩年許,乍一眼看去,他隻覺得當年看著覺得整齊寬闊的青石板路,如今卻顯得狹窄陳舊,而沿路那些宅邸的高大圍牆,如今也透出了幾分斑駁來,下馬車之後不由得佇立片刻。就這麽一小會功夫,沈家門上就已經認出了人來。

嚴大和嚴二都是沈家的老人了。盡管徐勳打扮得樸素,和當年頭一回上門投書時幾乎一個樣子,隻是人長高了一截罷了,可看在他們眼裏卻是截然不同。當年投書的那個討人嫌的敗家子,如今卻已經是他們想都難以想象的朝廷高官,而且還娶了自個家的大小姐。因而,當看到人站在門前時,兄弟倆一個拔腿往裏頭報信,一個則是匆忙迎了出來跪下磕頭。

“小的嚴二參見姑爺!”

徐勳見沈家人已經認出了自己,就回頭對徐迢說道:“六叔就先請回吧,之前你說的那事,回頭讓人送帖子到珍珠橋就是了。”

徐迢原本還打算留下馬車,見徐勳堅持不用,想想沈家巴結新姑爺還來不及,別說一輛馬車,就是十輛八輛也會都備齊了,他這才告了辭,卻目送徐勳隨著那嚴二進門,這才上車掉頭回家。坐在車上,他沉默了良久,這才嘿然笑道:“沈光好福氣,養了個好女兒!”

徐迢的這句感慨是無數人念叨過的老詞了。就連臥床養病的沈方氏,當聽到外頭傳信說徐勳來了的時候,她忍不住扶著沈悅的手坐直了身子,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一個丫頭打起簾子,看見一個劍眉英目的年輕人大步走進門時,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沈悅,待見人要對自己行禮,她蠕動了一下嘴唇本待要阻止,可到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卻是執意親自伸出手去攙扶了徐勳一把,隨即又看著徐勳向沈夫人行禮。沈夫人卻不如她擔得住,有些局促地偏著身子。

見過禮後,沈方氏便開口說道:“悅兒有你這樣的夫婿,今後我也沒什麽擔心的了。”

“您還請好生安養,別的事情不用掛懷。”徐勳微微笑著,待到在人搬來的錦墩上坐下,這才說道,“今日因為一眾大人擺下接風宴,爹有些醉了,所以我才來遲了。不過爹說了,倘若是您想多留著悅兒說說話,便讓她在沈家小住兩日。”

沈夫人聞言雖是歡喜,但仍然忍不住有些猶豫:“她如今是徐家婦,如今這一住回來,會不會……”

“孝道大如天,況且她是奉旨回來省親的,在家裏住兩日算得了什麽。”說完這話,徐勳便衝沈悅笑道,“這下讓你心想事成了,想住幾天就住幾天!等祖母身體養好了,三四月正是江南風光最好的時候,咱們去玄武湖上劃船!”

ps:曆史上明朝稱南都四君子的有兩批人,一批是張敷華林瀚林俊章懋,後麵一代批是胡世寧、李承勳、魏校、餘祐善。後麵一批人似乎官位比較低,名聲不如前頭一批人響亮,但又是同一時期的,為了避免混淆,所以就用前麵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