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殺手鐧
從小就被一個太監收做養子,錢寧自是養成了八麵玲瓏的性格,平日見人,隻要是對前途有助益的,他都能拉下臉來小意奉承。然而,這麽多年他也不知道鑽營過多少機會,可到頭來年近三十卻一事無成,若不是徐勳那日偶爾到北鎮撫司,繼而就聽了李逸風舉薦把他收進了府軍前衛,他就憑著那小小一個錦衣百戶的官銜,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夠出頭。
所以,為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他這一回可以說是豁出命去拚了——不論是在萬全右衛城拉起虎皮做大旗騙了那許多軍餘從他出塞,還是喬裝打扮混入沙城給守衛哨探下藥,更是孤注一擲刺殺了阿古拉和巴特爾,亦或是之後隨著數次驚險奔襲,甚至在徐勳等人回來之後仍然帶著老柴火在草原上廝混了好些天——目的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拚命打下一個錦繡的前程來。此時此刻,當他昂首挺胸走上此前從未企及過的大殿時,他心裏頭的激動就別提了。
“微臣叩見皇上!”
朱厚照盡管從前在府軍前衛見過錢寧,對其的左右開弓印象深刻,可除了這個還真不記得這個人有什麽其他特長。然而,這次徐勳請功的夾片裏頭,對官階不高的錢寧很是用了濃墨重彩,他不免便趁著人進殿行禮下拜的這期間,好好端詳了一番這個昂藏大漢。好一會兒,他才欣然頷首道:“平身,再站起來給朕好好瞧瞧。”
“謝皇上!”
見錢寧利索地叩頭起身,緊跟著身軀站得筆直,比之前頭一次見麵時更顯英武,朱厚照不禁更高興了:“很好,很好!想當初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那手左右開弓絕學,不用在打仗的時候實在是可惜了,果然你這次就建下了不世大功。也難怪徐勳對你讚口不絕,道是如此深入敵後的孤膽英雄世所少有,該當重賞,以為諸軍楷模!”
皇帝直說了徐勳這番舉薦的話,錢寧忍不住偷偷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對方正衝著自己含笑點頭,他不禁心裏滾燙,深幸自己跟對了人,於是立時朗聲答道:“皇上盛讚。微臣不敢當。微臣那時候到了萬全右衛城,見城中傷兵滿營哀鴻遍野,情狀慘不忍睹,所以這才起意前往塞外哨探。若不是徐大人神將軍真的接應了上來,微臣斷然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有這樣的豐碩戰果。況且,微臣能僥幸建功,亦是皇上英明天恩庇佑,這才讓麾下將士能夠一舉功成!”
頌聖的話皇帝一般都是愛聽的,然而朱厚照能夠從太監那兒聽到,在大臣那兒卻是想都不要想了——人人都拿著他和弘治皇帝相比。恨不得耳提麵命讓他事事學先帝,誰會沒事一個勁地讚皇上英明捧他?於是,聽錢寧把這次的大勝全都歸在自個頭上,朱厚照一時高興得眉飛色舞。
“好,好!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徐勳素來虛懷若穀。連你也是居功不自傲,何愁將來府軍前衛練兵不成!”說到這裏,朱厚照也不去看那些大臣們的臉色,急急又問道,“剛剛苗逵說,你才剛從北邊回來,這草原上韃子自個打起來的消息當真?”
“絕對當真。”
說到這個,錢寧一時又振奮了起來,忙一五一十地說道:“之前咱們突襲的那一支是小王子第二個兒子的本隊,因為前頭的軍馬都被小王子手下一個將軍叫什麽脫火赤的帶過去攻打永謝布和鄂爾多斯的聯軍了。所以被我們鑽了空子。聽說這個倒黴的王子落在了敵人手裏,被梟首傳示各部,所以小王子大怒,向下頭下了征兵令,他們的對手也下了征兵令。就是這些天,大大小小的仗已經打了三場,正鬧得不可開交……”
錢寧見朱厚照果然興致勃勃。索性又把道聽途說的那三場戰役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末了才再次翻身下跪道:“皇上。韃子之前趁著先帝爺新喪大舉入寇,如今卻自個先內鬥了起來。這正是報應不爽!都是皇上洪福齊天,此次徐大人神將軍楊大人陳將軍和苗公公張公公方才能不但克敵製勝,而且還讓邊疆能保一段時日的太平!”
“若真是如你所言,那可是天下之福!”朱厚照隻覺得整個人前所未有地舒暢,一按身下的寶座,竟就這麽站了起來,“你這功勞就按照奇功來記,一個指揮使朕覺得綽綽有餘。”
短短一會兒功夫,錢寧已經是兩回頌聖,而朱厚照更是忘形地就要直接封賞,聽得劉健等人眉頭大皺——朱厚照初登基就大張旗鼓地和他們唱反調,現如今要是再事事依著他,還不知道小皇帝接下來會折騰出什麽樣的名堂來。於是,瞅著朱厚照最高興的當口,剛剛已經敏銳察覺到錢寧一時口快露出端倪的他立時輕輕咳嗽了一聲。
“皇上,封賞功臣是應該的。”知道這一道口子是再也堵不住了,劉健就打定了堵不如疏的主意,躬了躬身就看著錢寧一字一句地說道,“剛剛臣聽錢寧所言,他領命應該隻是去萬全右衛城哨探,並沒有得到軍令出塞吧?雖則是僥幸建功,但這樣違反軍令之舉,斷然不可助長!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一次徐勳神英能僥幸退敵,亦是不告而行,再加上楊一清和張永擅調大同軍馬,陳雄苗逵自萬全右衛城擅自出動,這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越權!之前徐勳既然是說將士軍功當賞,臣等可以同意,但從徐勳神英到楊一清張永陳雄苗逵,乃至於錢寧,該當功過相抵,以免開了濫賞的先河!”
此話一出,大殿中頓時一片寂靜。縱使是此前大為不滿的大臣們,亦是頗為驚悸地看著劉健,仿佛想到了這位出身河南的閣老在位期間素來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連已經在心裏打好了和稀泥腹稿的李東陽亦是驚愕不已,至於謝遷則是難掩麵上喜色。
徐勳早在之前在宣府選擇了和保國公朱暉分庭抗禮的時候開始,就知道接下來會是一路荊棘,之後千辛萬苦大勝回來之後,他也知道這議功有的是擂台可打。然而。此時劉健就憑著越權兩個字,就獨斷地用功過相抵想把諸人的功勞一概抹殺,他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惱怒。
錢寧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處說漏了嘴,竟是被劉健抓到了這樣的把柄,一時麵色大變,心中又悔又恨。然而,他再要開口時,不少文官已經醒悟了起來,一個個跟著慷慨激昂。他根本找不到插話的餘地。就在他咬了咬牙,打算拚著被人指摘君前失儀也要痛罵一頓這些隻知道在後方坐享其成的老大人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戰機稍縱即逝!”
朱厚照才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就被劉健頂了回來:“皇上身為天子,說這話臣萬萬不敢苟同。如今天下承平,邊疆的守將便應該循規蹈矩,而不是處處標新立異。要是誰都學了徐勳等人這般獨斷專行,那大明九邊守將。豈不是人人都可以貿然外攻開邊釁?”
“照元輔這麽說,也就是說隻許虜寇擾邊,不許將士越過長城一步?”徐勳終於瞅準機會回擊了一句,不等劉健回答,他就冷笑道,“那臣真是見識了。這和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再者,今次本就是虜寇毀新開口長城大舉入寇,以至於宣府軍民死傷數千,擄走軍民上萬,至今被奪回的牛羊戰馬還隻不到兩成,軍民更是不到一成。雖說大勝,但臣說實話是不敢當的。之所以要重賞錢寧等將士,為的便是提振士氣。要九邊軍民知道,不是隻有韃子來打我們,我們一樣能夠砍了他們的腦袋當球踢!”
這一句殺氣騰騰的話頓時激起了此番終於打了漂亮翻身仗的苗逵共鳴。見劉健臉色青白,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皇上,徐大人這話讓奴婢想到了當年先帝爺在世時的舊事。奴婢要是記性還好。記得當年奴婢和保國公遠征延綏時的那場勝仗報功的時候,元輔和諸位大人們雖說對議功大為不滿,可先帝爺卻是乾綱獨斷的。”
見朱厚照麵色有異。他便慢條斯理地丟出了最後一個殺手鐧:“如今皇上新登基,一幹將士拚死得來的功績卻被人橫挑鼻子豎挑眼。通情達理的必然說皇上寬容大度,若是不曉事的。興許心裏頭就得冒出來另四個字了。”
那四個字?不就是倚老賣老!
此時此刻,不但徐勳心裏雪亮,暗歎苗逵這一招實在是太犀利,就是原本還想緊隨其上的其他大臣,見朱厚照果然臉色鐵青,也不由得猶豫了起來。本就討厭苗逵的劉健在心裏把這個首鼠兩端的老閹奴罵了個狗血淋頭,可最後還是不得不沉默了下來。
真讓苗逵說了這話出來,朝中早就蠢蠢欲動的某些年輕官員,必定要趁著機會鼓噪起來!眼見這關頭,本以為今天用不著自己的李東陽隻得徐行一步躬下了身去。
“皇上此前請新任司禮監掌印李公公到內閣賜下禦劄,擬升楊一清為以右都禦史銜總製寧夏延綏甘肅三邊,此事元輔和我木齋商量過後,決定令兵部部議。至於神英總領十二團營,畢竟太過倉促,不如徐徐再議,而封伯之事可與徐勳之事一並下廷議。張俊莊鑒仍任總兵,內閣並無異議。而禦馬監苗公公府軍前衛監軍張公公如何升賞,本就在內廷,不是臣等外臣應該插嘴的。至於陳雄等有功將士,兵部核功後再一一升賞為宜。”
“那就先這樣,回宮!”
眼見朱厚照臉色陰沉地從龍椅上起身拂袖而去,群臣倉促之下隻能稀稀拉拉地行禮。但從上至下都知道,這倚老賣老四個字,怕是在小皇帝心裏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