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焦芳真的倒了……
徐禎卿盡管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尋常官員可以不把這個剛剛高中二甲傳臚的年輕人放在心上,大佬們卻不得不考慮皇帝是如何注意到了這麽一個人——殿試的薦卷之中,皇帝突然親自調了卷子上去,看過之後擊節讚賞點了傳臚,這是隻有身為殿試讀卷官的大佬們方才心中有數的事。因而,由他的事倏忽間露出了一個引子,繼而矛頭竟全都指向了焦芳,甚至張升也推波助瀾,等消息傳到內閣三老耳中時,三人的反應各不相同。
劉健謝遷素來與焦芳不和,眼見人成為眾矢之的自然樂見其成,謝遷還私底下罵了一句活該,而李東陽卻是心中別有一番計較。
他和焦芳乃是科場同年,雖算不上交情很近,但同年之間互相照應卻在所難免。而據他所知,作為同年的劉大夏也對馬文升年過耋耄卻仍死占著位子不騰地方頗為惱火。要說起來,天順八年甲申那一科可以算得上人才濟濟,死了的傅瀚,還有他、劉大夏、閔圭、戴珊、焦芳……這要是傅瀚還在,而焦芳補上馬文升的位子,七卿之中竟是占去了五席,內閣加部院十人之中則占據了六人,至於北監祭酒謝鐸和南京兵部尚書王軾等等就更不用說了。
同年之間總有些同氣連枝,他在劉健謝遷麵前從來都附和對焦芳的不齒態度,可私底下和焦芳還是頗有些往來,連劉大夏也是如此。至於焦芳針對馬文升卻次次捎帶上戴珊,卻是因為戴珊為人執拗,常常不顧同年之情。
於是,當作為次輔的他從司禮監轉來的那堆奏疏當中,翻翻揀揀拿到了一份請逐禮部左侍郎焦芳疏的時候,他的心裏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果然是來了
徐禎卿在大造聲勢的同時,絕口不提自己和焦黃中的口角,可徐勳卻悄悄在那幾個潑皮那裏用了些手段,他們哪裏吃得住枷號的苦頭,為了鬆刑自然在順天府衙門口大聲喊冤,口口聲聲都說自己是得了朝中某位官員公子的唆使,這才一時糊塗作案。
於是,貢院街上那座酒樓之中的事情很快被有心人翻了出來。盡管誰去問徐禎卿他都三緘其口,可科道言官們逮著機會是根本不管有沒有實證的,直接參了就說,因而,就如同先頭徐勳成為眾矢之的一般,雪片一般彈劾焦芳的奏折也就堆在了通政司,隨即從通政司轉到了司禮監,又從司禮監轉到了內閣。
作為一個有分量的大臣,焦芳可比徐勳受人重視多了,甚至有幾個交好的禦史或給事中聯名上書,上頭從不職到刁滑奸佞,總之罵什麽的都有。一貫以回護司屬著稱的馬文升這次卻隻是象征性地辯解了兩句,就告了病在家,一時間焦芳又要管著吏部一攤子,又要分心去和張升扯皮館選,還得應付層出不窮嗖嗖亂飛的小刀,哪怕他再好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
等到了三月末,禮部吏部翰林院館選最終得出的三十人大名單公布,他獨木難支抗不過張升和劉機,徐禎卿赫然身在其列,焦芳一氣之下索性撂了挑子在家裏歇著,一時激憤之下,他甚至提筆就是一份請求致仕的折子。隻捏著這麽一份之前也上過一次的東西,他的臉色卻異常複雜。
從焦黃中意外落榜到現在他遭群起而攻,這和他先頭雖倒馬受挫,卻回報不菲的結果相差太遠了
“老爺,狄舉人求見。”
“不見”
本不耐煩的焦芳脫口喝了一聲,但每隔多久,外頭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老大人如今既有棘手之事,何妨聽聽晚生的一己之見?雖未必能用,興許卻能令老大人耳目一新?老大人在明而敵方在暗,情勢愈發凶險,莫非老大人就打算一直這麽被動抵擋下去?”
焦芳原是震怒,可聽到一句敵暗我明,他不禁心頭一動,沉吟良久就吩咐了人進來。待到人進得屋子深深一躬身,他微微頷首示意對方坐下,這才淡淡地說道:“你和大郎相交已有一段時日,我把你留下,想來你也知道其中緣由。隻你人在我府中,知道什麽凶險?”
“老大人此言差矣,若不是凶險,府中上下人等在您麵前雖小心翼翼,但轉過身後卻往往言笑不忌,現如今卻幾乎是連走路都要踮起腳來。況且,焦兄連日苦悶,也常有到我這兒訴苦的,所以晚生自然知道一二。”狄羅這些天被人扣著動彈不得,今日好容易說動焦黃中幫忙讓他得以進入焦芳書房,自然深悉趁熱打鐵的要旨,緊跟著就說道,“老大人不覺得,從徐禎卿受傷到如今您遭人彈劾,一環扣一環,仿佛是弈棋一般步步緊逼麽?”
一環扣一環?
焦芳一心隻想著那些趕盡殺絕的大佬,以及他們麾下衝鋒陷陣的禦史,此時細細一想這狄羅的話,他不免品出了幾分滋味來。沉吟片刻,他就哂然笑道:“照你這麽說,徐禎卿出言辱了大郎,之後自己又被人毆斷了手,這一切也是有人設計?”
“晚生也隻是隨便猜猜,這些朝廷大事,晚生一個區區舉人哪裏能知道這許多,隻不過此等可能大得很。說句不好聽的,焦公子今科會試文章做得花團錦簇一般,又曾經得了皇上賜書,按理來說不該落榜,這落榜之事倘若有什麽貓膩,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說不好了。”
焦芳隻把後頭這一係列勾當當成了有人推波助瀾,可想想李榮和王嶽才碰了一個徐禎卿就灰頭土臉,而前頭會試閱卷時貢院街前的那賭戲主使,至今仍是沒個結果,他的麵色頓時變得異常凝重。思來想去,他不禁覺得身前這中年舉人有些才智,當即就抬起頭問道:“那你說,老夫如今應該如何應對?”
“老大人在宮中可有相識的人?”狄羅問過一句後,見焦芳的臉色有些僵了,消息靈通的他立時明白宮裏那位司禮監秉筆隻怕有些麻煩,當即就低下頭恭謹地說,“最好的法子當然是在皇上耳邊吹吹風,但倘若不行,大人不妨退而求其次。此時致仕雖是以退為進,可若是皇上心氣不好,難免弄巧成拙。聽焦公子說馬大人告病在家,老大人獨立操持,今天也告了病,可終究有賭氣之嫌,不若帶病在吏部勉勵操持。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是借病躲事的尚書,一個卻是帶兵操持病倒衙中,兩廂一比較……”
“那自然高下立判”焦芳一時眼睛大亮,有心想要讚賞幾句,可想想此人底細尚未摸過,卻不能過分信任,於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大郎果然還有幾分眼力,你倒是不錯。既然你今科沒考,索性就留在我家裏和大郎搭個伴,一同讀書應考。”
“多謝老大人”
狄羅立時深深一揖,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下。有了這句話,他就不是被焦芳軟禁在焦府,而是真正的客人,之後要再進言等等就容易多了。隻臨走之際,他又輕聲說道:“老大人若是有意,晚生和太醫院的劉院判有些交情,可以從中牽個線。”
“哦?”本待屏退人的焦芳立時心裏又是一動,忙開口問道,“劉文泰是醫官,你卻是舉人,你二人哪來的交情?”
“好教老大人得知,晚生祖籍河南,但客居江西上饒,所以劉文泰和晚生乃是半個同鄉。”
當走出書房時,想起焦芳臉上從最初的冷淡到之後的客氣,再到最後的和藹可親,狄羅麵上雖不表露,但心中著實鄙薄這等變臉的本領。眼見剛剛還在院子裏踱步的焦黃中倏然望了過來,繼而快步迎上,他就露出了自信的笑臉來。
“狄兄,這事情……”
“我可是向你打過包票的,哪裏會不作數?老大人那裏已經消氣了,接下來必不礙事”
翰林庶吉士的名單公布的時候,同時聖命定下負責教導的兩位資深翰林官卻是非同小可——竟是今科會試主考太常寺卿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元禎和翰林院掌院學士劉機。這會試的師生之分再加上三年留館的師生之分,誰都羨慕張元禎這座主一下子多出了三十個最最鐵杆的弟子,一時間關注倒焦之戰結果的人倒是有些鬆勁了。於是,當焦芳無論朝會還是部議等等全都若無其事地參加,這波濤洶湧的奏折攻勢就變成了持久戰,直到進入四月中旬的某一天,年過七旬的焦侍郎在和文選司推舉官員的一次部議上,從椅子上滑下來昏厥了過去。
焦芳這突然一頭栽倒在吏部衙門,自然引起了一片兵荒馬亂。急匆匆出門去請大夫的皂隸碰巧在門口遇到了去禦藥庫辦事回來的太醫院院判劉文泰。這位供事幾朝的禦醫卻也仗義,因手邊事情並不緊急,二話不說就跟了那個皂隸回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為焦芳診了脈。
“老大人這些日子應當是勞心勞力,肝肺都有些損傷。如今天氣炎熱,若不再好好調理,隻怕是這病情堪憂。這年紀了,辦事也該有個日夜,怎可如同年輕人一樣強撐著上?這吏部馬尚書已經病了,您這病倒可怎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