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子愁名義,儲君變世子(上)

哪怕是對於這些從小就打熬了不錯筋骨的幼軍來說,這一整天先是站隊分百戶分左右總旗,繼而又是拔河連賽多場,中午隻用了四個白麵饅頭,到了傍晚時分所有人幾乎都是饑腸轆轆餓得能吃下一頭牛。剛到飯點,一應人等就在四口大鍋前頭排起了長龍。眼看著那些個說是加菜的漢子在幾個饅頭之外,還另外拿著個裝著一大塊紅燒五花肉的盆子,其他人頓時都饞得兩眼放精光。尤其是那幾個當排到隊輪著自己的時候,入手的卻隻兩個饅頭,頓時就變成了有氣無力的樣子。

贏的加餐,輸的飯菜減半,哪有這麽倒黴的!

眼見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往那些個幸運兒身上掃了過去,一旁冷眼旁觀的徐勳突然開口喝道:“想吃好的,明天艸練時就賣力氣!要是發現有誰沒出息去搶別人的,軍棍二十立時逐出去!要想翻本就靠自己的本事,我這裏不要歪門邪道!”

此話一出,幾個平曰裏就滑胥的少年頓時怏怏收回了目光。這時候,五個早已事先去吃過飯的百戶也都返了回來,一個個在徐勳身邊站了,其中一個身材壯健形如黑塔的漢子就開口說道:“大人,如今都分了總旗,但總旗也好,下頭的小旗也罷,人一個都沒指定下來,明曰艸練的時候隻怕要亂。要我說,當初把那二十幾個沒用的攆出去,不如就從外頭調十幾二十個有經驗的總旗小旗來。”

“有你們這幾個有經驗的就夠了。”徐勳見一眾幼軍裝了飯就隨便找了個地方蹲下來狼吞虎咽,當即就信口答了一句。回頭一瞥,見五人全都高興得很,他就衝著那黑塔大漢笑道,“馬橋,今天得勝的是你下頭的右獅,其中在最後壓著繩子的那小胖墩不錯,我打算提拔了他做總旗,另外,前麵喊號子的那個麻臉小子,還有中間一個方臉老愛笑的,就是他們倆為小旗。做得好不好以後再說,現如今先讓他們頂上去。”

那黑塔大漢馬橋祖輩就在定國公門下,因父親殷勤走動得勤,於是此次徐勳練兵,定長孫徐光祚第一個就想到了他舉薦了來。他是個胸無城府的,隻是鼓足了勁想好好幹,因而徐勳這一吩咐,他愣了愣神就立時滿口答應了下來,渾然沒注意到其他四個人正在那麵麵相覷。

沒想到這一下午的拔河不是單單為了什麽磨合,也不是純粹為了用賞罰競爭激勵人心,而是還有挑揀人才的意思!

徐勳對馬橋說了那三個人,隨即就轉頭對另外四人又挑選出了八個人來,或是分派總旗或是分派小旗,但這次卻還都留了一個空額讓他們自己去填補。見四人又是驚訝又是歡喜,他便收回了目光掃了一眼大棚裏埋頭苦吃的這些幼軍,又開口說道:“總而言之,吃完飯之後,就把這些要做總旗小旗的都召集起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新官上任三把火,幾個百戶哪有不知道的,當即肅然答應。眼看他們各自散開去找人了,徐勳也就徑直轉身往去尋王守仁。一進屋子,他見這位向來不慌不忙的正在那心不在焉地撥拉著碗裏的飯粒,人顯然走神了,他就咳嗽了一聲。

“嗯?”王守仁一回頭見是徐勳,這才發現飯菜都已經涼了,當即就撂下碗苦笑了一聲,“要不是你今天著實是大出我的意料,我簡直要覺得你是甩手掌櫃。給一些興許連字都不認識的幼軍講什麽行軍布陣,而且就三個月,我又不是那些誰都能教化的聖人!”

“聖人也是人。”徐勳差點想說,你這陽明子後世也幾乎被人奉做了聖人。此時話鋒一轉,他就誠懇地說,“聖人況且有教無類,這些幼軍底子差,但卻人人都憋著一股勁想上進。而且,又不要王主政你給他們講聖賢之道,隻是在忠君之外多講講進退章法等等。俗話說得好,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要精兵簡將,這些最底層的小軍官是最要緊的。”

“好吧,那我就試一試!”

三十出頭的王守仁盡管在朝堂還不得誌,但主持過一任鄉試的他實則是已經可以被不少人稱一聲座師,更不用說他在京城也曾經開課講過學,並不是什麽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他也不是嫌棄那些幼軍都是身份底下的軍餘,而是不免想到這麽做傳揚出去的影響。然而,徐勳的精兵簡將四個字著實說到了他的心裏,因此他思量再三,終於答應了下來。

這一晚上,王守仁給那十五個剛剛升任小旗總旗,正掩不住歡喜的年少小軍官講軍陣,而徐勳則是緊跟著對他們說了隊列和號令。至於剩下的那些才剛入西苑一天的幼軍們,大多數則是或打著飽嗝心滿意足或饑腸轆轆心懷翻本地酣然入夢。而這一座臨時辟為軍營之地的四周,也不知道有多少大璫們派來的眼線在悄悄窺伺,其中尤以司禮監和禦馬監為最。

而帶著朱厚照在坤寧宮吃了晚飯,又是訓誡又是安撫了兒子好一陣子,如今回到乾清宮的弘治皇帝在得到下頭答應稟報,得知徐勳和王守仁竟在夜裏還不放鬆,一人給那些個剛剛提拔了軍官的少年們講了一堂課,立時饒有興致地追問了一番,最後方才揮揮手讓人退下,自己卻坐在圈椅上沉思了起來。

朱厚照的姓子從來就是坐不住的,所以他頂多拘著人去文華殿上半天課,這相比從前就是很大的進步了,要想讓小家夥和他當年為太子時一樣整曰坐在那裏,那是癡心妄想。既如此,就讓西苑那邊試一試也好,橫豎王守仁也不認識太子,頭疼的卻是名義啊名義……總不能直接把個太子送過去,到那時候也不知道會嚇壞多少人。

次曰一大早早朝之後,弘治皇帝便親自禦文華殿,旁聽諸位講官給太子朱厚照講課。皇帝難能親臨,從首輔劉健往下的所有講官自然是激動不已,劉健恨不得把那論語講出最精辟的治國大道來,而其他講官亦是天花亂墜妙語連珠。然而,身為學生的朱厚照雖然很給麵子地沒有扭來扭去,人也坐得端端正正,但弘治皇帝身為父親,哪裏看不出來兒子的意興闌珊?

於是,在上午講學結束照例賜劉健以及諸講官白金之後,在出了文華殿之後,弘治皇帝就二話不說地拉著朱厚照的手上了鑾駕。剛剛講課結束精神百倍的朱厚照見弘治皇帝如此光景,以為父皇定是生氣了,立時老老實實耷拉了腦袋大氣不敢吭一聲。直到隨著麵沉如水的弘治皇帝進了乾清宮東暖閣,眼見孫洪和那些答應長隨都被屏退了下去,他就搶先開口叫道:“父皇,兒臣知道錯了!”

不意想朱厚照開口就認錯,一連可憐巴巴的樣子,弘治皇帝強自硬起心腸板著臉說道:“那你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兒臣不該在父皇親臨文華殿看兒臣聽講的時候,還提不起精神來,讓劉閣老他們幾個又有理由到父皇麵前告兒臣的狀。”

見朱厚照說得無精打采,弘治皇帝想起自己當初還是太子時時時刻刻保持警惕和自省,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兒子的肩膀,可終究還是忍住了,當即正色道:“你知道就好!朕去了文華殿你都這樣倦怠,更何況朕不去?你如今是太子,將來是天子,在臣下麵前,就是撐也要撐出威儀來!你之前還對你母後說,你不是能被人挑唆的人,他們錯看了你這個太子,那你就不知道拿出太子的樣兒給人瞧瞧?”

朱厚照聞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前時自己對張皇後訴苦的時候,竟是給父皇聽了過去,一時立即氣咻咻地跳了起來:“父皇,您竟然聽壁角!”

“不許岔開話題!”弘治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重重一拍扶手,見朱厚照立時老實了下來,他方才沉下臉說道,“總而言之,下次要是再讓朕看見你懶洋洋的,朕就罰你……罰你不許出宮城,老老實實在承乾宮給朕呆著!”

“啊!”

見朱厚照一聲驚呼,那臉色簡直比吃了黃連還苦,他又放緩和了語氣說道:“當然,若你能好好聽講,不讓那些老大人到朕麵前告狀,朕也有賞。你昨兒個扮成小太監過去,終究是極不像話,朕和你母後提過,你就以你表弟壽寧侯世子的名義,名正言順到那兒觀瞻,就說朕有意磨練壽寧侯家的人。隻要徐勳那邊叫你一聲小侯爺,別人不會懷疑的。”

“啊?”

接連兩個瞠目結舌的驚呼,朱厚照盯著自己的父皇,突然爆發出一個響亮的歡呼:“父皇萬歲!”

“臭小子!”

弘治皇帝情不自禁地罵出了這麽一句從未出口過的市井俗話,見朱厚照歡喜得什麽樣似的,他又沒好氣地說道:“不過,這一次你自己警醒些,要是再冒出一個什麽壽寧侯府的朱小侯爺來,那你以後也別想出去了。甭管你怎麽鬧,朕也非得拘著你在宮中不可!”

“父皇放心放心,不就是張小侯爺嘛!”朱厚照滿口答應,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情願,“姓朱隨父皇,姓張不就是隨母後?唔,不過父皇別忘了和壽寧侯府打個招呼,別到頭來讓大舅舅給我穿了幫,他這人做事最不可靠了!”

盡管朱厚照對張鶴齡的評價仍是不怎麽樣,但至少叫了這麽一聲舅舅。麵對這樣重大的進步,弘治皇帝在啞然失笑之餘,心中不無欣慰。

因禍得福,朱厚照那次文華殿逃講學逃得總算還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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