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14年。

春城二月街邊就染上了綠意,賣報的稚童穿著帶補丁的麻料褲子,小跑著穿梭在街頭巷尾。

“號外號外,魏西軍進城了。號外號外,魏西軍進城了。”

街上行人匆匆,偶爾有幾人叫停了稚童,賞上幾個銅元,拿起報紙走進茶館分析起了當前的局勢。

這些或喜或憂的話題裏,最惹眼的,當屬是首富沈家下場。

“之前陳家在的時候,沈家可沒少巴結著,現在陳家的軍隊被打跑了,獻給魏家的要是少了,恐怕可過不去這關。”

“我們吃了今天連明天的飯還不知道去哪裏討呢,何必管那些富貴人的死活,左右也不會比我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帶裏的人難過。”

眾人猜測著沈家這次要放多少血,卻不知道,沈家早早就被扣上了罪名。

春城早報沒發布之前,新走馬上任的警察局巡長就早早帶人來了。

他站在沈家的大院中間,無論管家陪上多少笑臉也不肯前進一步。

巡長撣了撣身上的灰,沒有接管家手裏遞過來的大前門。

“我接到消息,沈家跟激進反動分子有牽連,我今兒個就是來抄撿的,這門我可不能隨便進。”

他一揮手,跟在身後的警員就齊步跑了進來,大有一股今天不抄了沈家不罷休的架勢。

沈家的老爺小姐都早被人控製在了屋裏,管家抵擋不住,警員就衝了進來。

沈家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巡長這官職也是一樣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要是擱以前沈家在上麵得臉的時候,巡長的臉色,沈家管家都不用看一眼。

但現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家還沒搭上新進城的魏家,這事情就難辦了。

沈紉秋不關心沈家的死活,她冷眼看著闖進院子裏的人,一點點攥緊了手上的刀。

抄家她見過,甭管是活人死人,統統都要翻上一遍。

奶娘現在的病醫生叮囑過不能挪動,要是被他們那群人翻上一遍,恐怕性命難保。

“小姐,外麵發生了什麽?”

沒點煤油燈的屋子裏晦暗一片,奶娘聲音懨懨拉下了沈紉秋的袖子。

沈紉秋汗毛緊繃,驟然被人拉了下,手上的刀攥得太用力竟然因著手汗滑了下來,直直插在奶娘床頭邊的小幾上,被透進窗縫的光一晃,透出幾分淩然寒意。

奶娘是經曆過沈家抄家的人,還有什麽不明白。

“你不要留在家裏,外麵那群狼看不見肉是不會鬆口的,你這樣和他們魚死網破沒有任何意義。”

奶娘本就病重,急火攻心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每說幾個字就要喘上半天。

外麵的聲音越來越近,沈紉秋忙安撫奶娘。

“好好,奶娘你不要著急,你不讓我跟他們硬拚,我就不拚。”

十八歲的少女穿著件靛藍色斜襟棉布短打,兩條黝黑的大辮子順下來,沒有一點裝飾品。

打扮得和沈家的丫鬟沒有半分區別,這也是為什麽沈家人都被控製在前院,沈紉秋這個沈家的小姐卻無人在意的原因。

她是寄人籬下的大小姐,這些年吃穿用度都和傭人無異。

沈家風光的時候,她沒有享過福,沈家落魄了他們卻要跟著受苦。

要不是奶娘現在正在病中,沈紉秋真的很想趁亂帶著她離開。

清風浮動,沈紉秋手腕上的鈴鐺發出細微的響動,她看了一眼,眼底湧上希冀。

“奶娘,你挺住,我出去找人救我們,很快就回來。”

奶娘聽出了外麵的兵荒馬亂,隻要沈紉秋能在這個節骨眼躲出去,無論是去幹什麽都好,根本不留她。

沈紉秋趁著那些警員沒搜過來,想要摸到小門溜出去。

可才要走到小門,就看見門口已經站上了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員。

春城的春天跟南方不同,風稍微大上一點就能把人打透。

六歲的沈紉秋經曆過一場抄家,那次的陰影讓她看見穿著製服的警員和大兵就腿軟。

手腕上的鈴鐺就在這時候響起。

“誰?”

守在小門的警員回頭,順著聲音的方向一點點靠近沈紉秋藏身的地方,猛地上前一步。

拐角處空空如也,連個人影都沒有。

沈紉秋早就從角落的狗洞裏爬出來了,她摸著手上的鈴鐺,看向了學堂的方向。

她沒上過學,不識字,所以沒有法子解決沈家的難題。

方老師是讀書人,他一定有法子救沈家。

沈紉秋從狗洞爬出來的時候崴了腳,一路上跌跌撞撞,但沒有半分停留。

她一定要盡快趕回去,才能在那些人搜到奶娘的屋子前把人救下來。

一路上的茶館酒肆都是在討論沈家的事。

“我剛才經過沈家,看見好些個警員把沈家團團圍住,這次沈家算是貪上事了。”

“警員圍住有什麽大不了的,別是被稽查處圍住就行,那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稽查處是什麽地方,能比警察局還厲害?”

“那當然,稽查處可是魏司令的嫡係,你看那邊那年輕人的徽章就是稽查處的,連警察局長都得給三分薄麵。”

沈紉秋停住腳步,順著那人指著的方向看過去。

被一群人前呼後擁的年輕男人穿著白襯衫,手上拎著的中山裝胸口處別了個顯眼的徽章。

那些沈紉秋平日裏見了要退避三舍的人,在這個男人麵前都變得慈眉善目了起來。

但這個男人明明看著隨和溫潤,眉目雖然淩厲,但舉手投足都很紳士,就和方老師一樣。

看上去,應該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沈紉秋摩挲著牆角,心裏湧上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她現在腳崴了,走到學堂在回來不知道要多久,想要保住奶娘不被那些人粗暴對待,她得速戰速決。

沈紉秋很快做出了決定。

數年之後沈紉秋回想到今日,才發現,把唐嘉禮當成一個心慈手軟的人,是她此生做出的最錯誤的判斷。

但現在的沈紉秋還管不了那麽久之後的事。

她忍著痛小步快走,十分‘不經意’地撞到了麵前這個年輕男人的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

她忙不迭地道歉,兩隻手都嚇得縮了起來。

跟在男人身側的警察局長踹了沈紉秋一腳,“哪家的丫鬟走路這麽不長眼!”

沈紉秋身板瘦弱,腳踝又崴了,根本吃不住力。

她想順勢倒下,把藏在手裏的東西塞進褲兜裏,卻被人一下子鉗住了手臂。

男人大手骨節分明,眸光炯炯,含笑對上了她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