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新兵葉扶蘇(一)

老人們常說早立秋冷颼颼,晚立秋熱死牛。今年的立秋是在晚上,所以都已經九月中旬了,天熱的還是能讓人們大汗淋漓。與悶熱的天氣相呼應的,是北京火車站新兵報到處的喧囂。標語、橫幅、各區縣給新兵送行的領導,以及電視台的采訪記者,把本來就熱鬧的車站大廳搞的亂七八糟。有的地方甚至搬出來了鑼鼓家什。

告別淚眼婆娑的媽媽和同樣淚眼婆娑的姨媽,葉扶蘇逃跑似的衝上了二樓候車大廳。回過頭來看著兀自不停揮手的母親,19歲的葉扶蘇第一次對離開家有了種酸酸的感覺。

“在我們老家有個風俗,出門辦事的人不能總是回頭看送行的家人。那樣這個人就是長不大的嫩後生,出門也不會成事。”說話的是一個佩戴著少尉軍銜的高大漢子。

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整潔的儀表,一絲不苟的軍風紀,絕對是葉扶蘇心目中,或者說是絕大多數人心目中標準的解放軍形象。

“杜為國,來接你們這些新同誌的。”看著愣頭愣腦的葉扶蘇,軍人笑著點了點頭。

“少尉好!”葉扶蘇下意識的按照自己理解的標準軍姿立正站好,給杜為國敬了個軍禮。

行!這個新兵不賴,這還是第一個向自己敬禮的新兵呢。還了禮的杜為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跟家屬告個別,車快開了。”說完,向著葉扶蘇的母親站立的方向又敬了個軍禮。

一路上,葉扶蘇怎麽也沒有搶過來自己那個大背囊。誰知道那裏究竟裝了些什麽呀。估計老娘把家都快搬來了。幾乎小跑著才跟上杜為國,幾十公斤重的背囊,在少尉手裏跟拎個女士挎包差不多。葉扶蘇心裏對軍人們敬佩不已。

候車室坐滿了身穿綠軍裝,頭戴作訓冒(還沒有領章和帽徽),胸掛大紅花的新兵們。

新(兵)訓(練)隊三連二排二班,這是葉扶蘇在部隊的第一個去處。巧的是杜為國就是這個排的排長。“嗬嗬,緣分啊。”把葉扶蘇領到一處坐下,杜為國說了一句就又轉身走出了候車室。

“又來一個,你也二班的?”問話的是坐在對麵的一個黑小子。表情豐富的小黑臉,梗梗著的脖子,一高一低眉毛下不停打量著的眼睛,再加上一刻不停玩弄背包帶的雙手,黑小子給人的感覺多少帶有些痞氣。

“嗯,葉扶蘇,你呢?”從兜裏摸出煙的葉扶蘇順手扔給了黑小子一支。

“唉,謝了。馬野。”

坐在右邊的人拒絕了葉扶蘇遞過來的香煙:“我叫裏羽,裏麵的裏。”

“王東劍”、“李靖”、“安康”、“曲海濤”片刻之後,年輕人們已經變得熟悉起來了。畢竟都是同齡人,都處在愛說愛動的年紀。

“說說,哥幾個當兵前都是幹什麽的?”除了黑小子馬野,另一個活躍分子就是左邊的王東劍:“我原來在有色研究院當工人。”

“我是飯店的客房(服務員),香港飯店”這個是李靖。

“東四練攤兒”馬野眯著眼吐了一個眼圈,“老爺子嫌我不省心,找了個老戰友把我送這來了。”

裏羽和安康、曲海濤是當年高考落榜的應屆高中生。都是屬於不想在社會上瞎混,聽了地區人武部征兵負責人的“慷慨陳辭”後,來到了部隊。

“我上學,大二,學計算機的。”葉扶蘇最後一個說道。

“大學生當兵?怎麽想的?”“真的?”“啊,大學生也當兵?”葉扶蘇的介紹引起了小哥幾個的興致。

這也難怪,90年代中期,大學還沒有後來那麽普及。上大學、畢業分配個好工作更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道路。更何況葉扶蘇學的是剛剛開始熱起來的計算機專業。別說這幾位,就是葉扶蘇女朋友(估計應該用過去式了,這次葉扶蘇走,那個女孩根本就沒露麵)都覺得他是有病。

“太憋悶了!”葉扶蘇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說候車室,還是在解釋為什麽當兵。

事實上,葉扶蘇來參軍可是醞釀已久了。久到葉扶蘇自己也忘了什麽時候開始的了。1977年出生的他,從小跟著外公外婆長大。三歲多一點,學富五車的外公就開始教葉扶蘇背《三字經》、《百家姓》。五歲半上學時候(早上學是姨媽的主張),唐詩三百首已經基本上會背了。什麽乘法口訣更是不在話下。甚至外公還通過教古文的方式,讓葉扶蘇學過一少部分的《九章算術》。不單如此,祖籍滄州的外公從小就教葉扶蘇舞刀弄槍,學寫字用的是毛筆,看小人書外公都引導著臨摹裏麵的圖畫。按照後來外婆的回憶,從故宮博物院退休的外公,簡直把葉扶蘇當作國子監的學生了(好像國子監的學生也不用學打拳和九章算術吧,而且這兩者有聯係麽?)。退休在家的外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教外孫子。而葉扶蘇也稀裏糊塗的跟著學。原因很簡單,整個胡同,沒有一個小於10歲的孩子。沒人一起玩的葉扶蘇也就隻有跟外公玩了。

當然,外公還有外公的事情。比如去琉璃廠(北京的古董街),去故宮博物院拜訪老朋友。這個時候通常小家夥會自己想辦法打發時間。像試驗一下沒有玻璃的路燈能不能亮;檢查一下房頂上的瓦到底有幾層;用圖釘計算一下自行車外胎的厚度什麽的。

小學課程在記憶裏,還沒有外公教的《論語》難呢。倒是多了很多的小夥伴,讓從小沒有同齡玩伴的葉扶蘇很開心。小學的生活在不停的受表揚,考雙百中平淡的過去了。值得一提的是後來搬到同院兒住的張爺爺,一個全國聞名的老中醫,原國民黨二十九軍軍醫官。膝下無子的張爺爺,一搬來就對這個“小大人”喜愛的不行不行的。好吃的、好玩的自然是不用說了,就是一身中醫針灸、推拿,外帶耍大刀的本事也沒少教給他。雖說是哄孩子的成分居多,但是從小習慣背這背那的葉扶蘇還真的記了不少藥方。直到5年級,葉扶蘇給同桌的女生“治發燒”後(什麽同桌,分明是早戀,趁人家父母上班獻殷勤――葉扶蘇妻子語),這種“教學”才不得不停止。嚇壞了的女孩父母,和同樣嚇壞了的母親足足提心吊膽了好幾周

初中一年級,不知道是受外公去世的影響,還是其它的原因。在外人看來,葉扶蘇有了很大的變化。小的時候看著挺調皮的小家夥,變得懂事了,長大了。每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憑著小時候打下的學習底子,輕鬆地應付著中學課程。鄰居張爺爺的去世,讓葉扶蘇徹底沒處學東西了。隻好看書,家裏的書看完了,葉扶蘇就讓姨媽給辦了張圖書證到圖書館去借。學習用功,老實穩重是家長和老師對葉扶蘇的看法。但這不包括他的那幾個死黨。這幾個死黨男女都有,跟葉扶蘇一樣都是班幹部,也都是學習很好的“好學生”。隻是他們湊到一起從來沒有說過什麽學習。

多少年後,誰要是提起那個老實用功的好學生葉扶蘇,這些死黨一定會舉出無數個例子,讓這個人改變看法。最常見的是兩個例子,其一是所有外校的小痞子都會繞著葉扶蘇走。作為重點中學的“好學生”,不可能在“痞子界”建立這麽高的威信。而且,據比較接近這些小痞子的同學說,一個很出名的小痞子,好像因為一句“他的”被葉扶蘇打的住進了醫院,嚇得說夢話都是你饒了我吧、我服了。自然,對此葉扶蘇極力否認,否認的理由是:要是我打的話警察早就找我了,估計這哥們是讓螞蟻絆著了。

其二就是初二放暑假前,葉扶蘇花了一中午的時間,把屢次得罪一個哥們(其實是個姐們,班裏的衛生委員,自然得罪了不少人。)的某女同學椅子靠背,加工成了布滿細小倒刺的“釘板”。下午上課,隨著一聲慘叫,和下意識的站立起來引發的衣服撕裂的聲音,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一件幾乎撕掉了整個後背的襯衫,加上一個哇哇大哭的女孩,在這群初中生的眼裏別提多有意思了。這時候,身為班長一臉嚴肅的葉扶蘇站了起來,“別笑了,你們怎麽這樣呀。誰有多餘的衣服”事後,衛生委員送這個女孩子回家換了衣服。回來的時候,兩個女生成了朋友。很多年以後,直到一次婚禮上,這件事才被衛生委員不小心說露了。就是她提供了門鑰匙,而且葉扶蘇還囑咐她,千萬不能多帶件衣服。

高中的時候葉扶蘇迷上了航模和散打。前者家裏和老師是支持的,畢竟對於學習一直不錯的葉扶蘇,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寓教於樂的放鬆方式。而後者,葉扶蘇是瞞著家裏人的。直到高三,鼻青臉腫的葉扶蘇,抱回家來一座“北京市業餘散打比賽羽量級冠軍”的獎杯。這也讓母親明白了,為什麽他能夠把一個衝著他說:“你他的”的小警察,打的鼻骨骨折。

那件事情的起因純粹是一場誤會,給教導主任送報紙的葉扶蘇,被誤會成了要被傳喚另外一個人。莫名其妙被勒令蹲下自然不幹了。衝動的小警察一邊罵著,一邊衝過來就是一腳。結果,打水回來的教導主任,看到的是屋裏有三個人,一個捂著鼻子,一個舉著警棍,另一個抄起了椅子

高中的愛好並沒有耽誤葉扶蘇的學業,沒費太大勁就考入了北京某著名高校計算機係。然後就是上課、交女朋友、學抽煙、打工賺錢,一切按部就班。直到“不知道抽什麽瘋”(――前女友原話)的葉扶蘇報名參軍。

也許別人不理解葉扶蘇,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說明白為什麽要去當兵。但是,母親還是非常能夠了解葉扶蘇的心理。

別人眼裏,葉扶蘇是個好孩子。學習好、懂事、勤奮、聽話、開朗、孝順簡直就是德智體美全麵發展的“五好”學生,是所有同齡人和小弟弟、小妹妹們的榜樣。不過,母親知道這隻是葉扶蘇的一個側麵。大多數人看到的也隻是這個側麵。

從小,這個孩子就充滿了好奇心,外公誘導式(簡直是誘惑式)的啟發教育,讓這孩子覺得學習很有意思。求知欲和獲取知識後的成就感,成了這孩子學習的原始動力。數數房上瓦有幾層和看看沒有玻璃的燈是否能亮,絕對不是淘氣,是真的好奇。比如知道燈泡發光發熱的道理後,小家夥自己做了一個有線的點火裝置:一頭是磨破了的小燈泡並裝滿火藥,把鞭炮撚插到火藥裏,一頭是經過長長的電線連接的電池,通電、鎢絲發熱、引燃火藥和炮撚。很安全的放炮方式。當然,把鄰居家的貓嚇的好幾天不敢回家就是淘氣了;特別是炮仗上還有一個魚頭,怎麽也不能說是無意的巧合。要說這孩子學習好,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知道去哪裏獲取知識。這也是這孩子愛讀書的原因。不過書裏麵不都是小白兔和小烏龜,也不都是語文、數學,尤其是那些古籍。機詐、權謀、算計、心計,誰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你讓一個10來歲的孩子熟知三十六計後試試,一樣可以給你來一個渾水摸魚。更何況這種書還有那麽多的案例。所以,母親是第一個確定:把班裏女孩座椅靠背變成“釘板”的,就是葉扶蘇。那種心計、那種耐心、那種對結果的算計,簡直太壞了。不過,母親知道這個事情過程時,葉扶蘇都已經上大學了。

好奇不安份(說好聽的是好學)、有心計(說好聽的是聰明),這還不是最讓人頭疼的。這孩子最不讓人省心的,就是倔強和膽大。由書呆子氣演化而來的倔強,簡直像足了古書裏的那群“拗相公”;隻要認為對的事情就沒有不敢幹的,這很大程度上是受外公和鄰居張爺爺潛移默化的影響。兩個倔老頭,一個敢在1938年的北京痛打酒後鬧事的日本人;一個更是扔了祖傳的中藥店拿著大刀片子跟鬼子拚命。當然,這些都是對的,屬於那些“有所必為,雖死亦為”的事情。可對於現在的葉扶蘇而言,有“雖死亦為”的事情麽?或者說有必要麽?打警察、把人打住院,說什麽理由都不可能接受。至於其它的那些毛病,跟這幾條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麽了。

過於順利的人生經曆,讓這孩子沒有挫折的經驗,相反倒讓這孩子有一種缺乏刺激的感覺。大學已經不能滿足他的好奇心;什麽樣豐富多彩的生活對他也都過於循規蹈矩;從小知道的那些“封狼居胥”、鐵馬冰河的故事已經深深的刻在他的心裏。所以他要去當兵。

母親的支持讓葉扶蘇感到極其意外。一天的長談,不僅使葉扶蘇對慈母有了更多的敬愛,也讓葉扶蘇更加的了解母親,更加敬佩母親。倒是從來對葉扶蘇極度溺愛的外婆,差點讓葉扶蘇改變了主意。要說什麽人能讓葉扶蘇違心的做某件事,恐怕隻有外婆了。好在老人家還是堅持了一貫的溺愛立場,在母親、姨媽和舅舅的勸說下,同意外孫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