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兵 第十五節 洪水(七)
抗洪前線的臨時指揮部裏,劉愛國像隻被關起來的豹子一樣,軍帽被他摔在了地圖上,衣領也揪開了,袖口卷到胳膊肘以上,在帳篷內快速地來回走著。
“怎麽搞的,到現在還不聯係。不是規定每小時聯係一次麽。前麵就是再有緊急情況,也來得及說幾句吧。臨走時候,我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保持聯係。到現在,5個小時了,怎麽就不知道匯報一下情況。”劉愛國衝著張建軍大聲吼叫著。像這樣的吼叫,2個小時以前就已經開始了。常年帶兵練出來的大嗓門,震得帳篷裏的人頭皮發麻。
“老劉,別吵了。我們不是分析過了麽,不能聯係也就三種情況:第一是遇到緊急情況或者洪水,目前看,這樣的可能性不大,洪峰還沒有到來,他們那裏的高地不會有危險的。第二是電台故障,這個可能性最大。沒有維修工具和備件,他們不可能恢複通訊。第三是幹擾嚴重。這是最不可能的。放心好了,一會救援的車隊一到,不就知道了。”張建軍盯著地圖頭也不抬的像背書一樣說著。同樣的話,他至少說了不下5遍了,幾乎每半個小時劉愛國就會爆發一次,時間準的快趕上桌子上的鬧鍾了。
也難怪劉愛國著急。按照規定,葉扶蘇他們班在5個小時以前就應該跟指揮部聯係了。從最後一次通話,到現在大約有6個半小時的時間了。兩個小時以前,除去一班這一隊人馬,團裏派的最後一支協助群眾轉移的小分隊已經歸隊了。可是一班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一點音信也沒有。這麽大的雨空軍和陸航都無法出動,救援的車輛遇到多處泥石,流前進受阻。而葉扶蘇他們現在所在的方位,已經是最靠近決堤的二號大壩的位置,那邊情況複雜,能不讓人揪心麽。現在是晚上2點多,按照計算他們應該已經到了省公路。葉扶蘇平常挺機靈的,不會死等救援的車隊不知道變通吧。哪怕順著公路迎迎車隊也好麽。再不派個戰士報個信也成麽。
張建軍想著這些也有些惱火,看了看一邊站了一個小時的杜為國、李步兵和陳平。這三個倒黴蛋已經被團長快罵了一小時了。不過他們堅持葉扶蘇帶著一班一定不會有問題,肯定是遇到了特殊情況,否則他們不會不聯絡指揮部的。尤其是杜為國,幾乎跟團長吵了起來。兩個同樣心急火燎的家夥,因為劉愛國一句要給葉扶蘇處分相互拍了十幾分鍾的桌子。李步兵和陳平除了勸連長別跟劉愛國吵架之外,基本上沒有說話。但隻要團長、政委詢問,他們都異常堅定地告訴領導,葉扶蘇帶著的一班絕對沒有任何問題。昨天的事情已經證明,葉扶蘇在處理突發事件、現場臨機專斷方麵,有著很強的控製力。而且,葉扶蘇的責任心極強,就是豁出命去,也會保證那幾千群眾的安全。
說起昨天的事情,兩個獨立團最高領導真有些苦笑不得。聽了陳平和杜為國的匯報,兩個老兵愣了老半天。這狼崽子真不知道怎麽琢磨出來的,這種茅招(茅廁裏的招數?)都能使的出來。兩個人反複想了半天,要是他們遇到這個情況又當如何呢?結果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聯係了武警和地方政府,兩邊的反映除了理解和支持之外,武警還打算給那個特警隊的排長通報表揚。當然,通報的內容自然不能寫拿刺刀和機槍對付老百姓了。本來也是陸軍幹的麽。地方政府尤其是銀行的人,一定要當麵感謝這些戰士。這讓劉愛國痛罵葉扶蘇之餘也還有了一絲信心。既然這混小子能這麽果斷,希望這次他也別讓大家失望。幾個人商量之後,簡單地開了個支委會,決定上報軍區看看上麵的反應。這事觀察和理解的角度不同,處理上可是大相徑庭。好在有地方和武警的證明,而且當時被刺刀嚇了一跳群眾知道事情緣由後,也表示了理解和支持。唉,要說中國的老百姓,真的是通情達理。時間就在這幾個人的發呆和無奈中快速的流走了。
“這都6個小時了!加上前麵的時間7個半小時沒聯係了!7個半小時!遊泳都遊回了吧!”劉愛國又開始準時的咆哮了:“杜為國,你帶的鳥兵,你還護著。啊?!李步兵,陳平,他們要是出了問題,我連你們三個一塊收拾!”
劉愛國這裏琢磨著就是遊泳都遊回來個人了。可是一班的弟兄們現在別說遊泳,站著都已經兩腿哆嗦了。指揮部的人至少有兩點沒有料到:一是群眾的數目不是一千多人,而是三千七百多人;二是誰也沒想到高地也被山洪阻斷了。
從晚上十點跳到水中搭起浮橋到現在,弟兄們已經在水裏站了5個小時。冰冷的洪水加上一刻不停的大雨耗盡了戰士們的大部分體能。要不是老支書不時過來給幾個人喂上一口白酒,估計現在他們,就是凍也凍得失去知覺了。
葉扶蘇一直在心裏默數著,到目前為止,至少有2500人已經安全轉移到了省公路。多虧了老支書組織得力,雖說一次橋上最多站5、6個人,但是由於秩序良好,群眾通過得速度還是很快的。
洪水已經到了戰士們的胸口,又冷又餓的葉扶蘇已經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了。看看前麵已經開始打蔫的裏羽,葉扶蘇覺得應該給弟兄們醒醒神。
“哥幾個!怎麽樣了?是不是又冷又餓呀!”葉扶蘇大聲喊著。
“是~”“對~”“廢話,你說呢。”“沒錯~”幾個人有氣無力的回答著。
“我猜你們就餓了,惡了是吧?嘿嘿,你們丫什麽時候善過!”葉扶蘇壞笑著喊道。一開始,葉扶蘇怕弟兄們在水裏由於勞累睡著了,所以強迫每個人講一段笑話。可不到一小時,弟兄們肚子裏的笑話就見底了。然後就是相互攻擊,這倒是堅持了2個多小時,可惜,後來大家都凍得張不開嘴了。看著已經打蔫的裏羽,葉扶蘇覺得還是別讓哥幾個閑著好。所以又開始挑事。遺憾的是大家現咱都沒精力折騰了。頂多回答葉扶蘇一個字“靠!”。
“我說,你們可別睡。這地方沒床沒被子,睡了可凍小弟弟。這麽著吧,大家用家鄉話唱個戲吧。平常還難得這麽閑在。飽吹餓唱,現在唱一定效果良好。就當給過橋的鄉親們演出了。”葉扶蘇泡在水裏扯著脖子喊道:“海城,你先來,秦腔!”
“嗯,那好,讓你們見識見識中華戲曲的源頭。”周海城平時就喜歡吼兩嗓子秦腔,這時候,他知道葉扶蘇是在給大夥鼓勁,所以當即吼開了:“十八家諸侯舉起了旗,虎牢關前把兵交。溫侯騎了赤兔的馬,手持畫戟把陣叫……”一段激昂高亢的秦腔,聽得本已萎靡不振的哥幾個精神陡然一振。
“好!”一班的戰士連帶兩邊的群眾轟然叫好。“下一個,張晨,來段山東快板。”
“好嘞!聽著啊。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那好漢武二郎。那武鬆,學拳到過少林寺,工夫練到了8年上……”“好!接著來,葉扶蘇,你來段京劇!”
“嗯?輪到我了,聽咱葉老板的,定軍山!這一封呃書信來的巧,天賜黃忠成功勞。站立在營門吹營號,大小兒郎聽根苗……”還真別說,從小跟外公、外婆進戲園子聽京劇的葉扶蘇唱起京劇來倒也是字正腔圓,有板有眼。一曲唱完,博了個滿堂彩。
“再來一個,唱個花臉的。就算替兄弟我唱了。”馬野那破鑼嗓子唱戲還真的不成。不過他也有辦法。
“行,就算我替你的。回去你請我吃飯。”
“好,好。回去我請你吃東坡肘子,烤羊腿,紅燜羊肉……”已經餓的不行了的馬野一聽說吃,立刻報出了七八樣大魚大肉。一幫弟兄們一聽到吃,立刻來了興趣,把戲曲表演變成家鄉菜回憶。就在一班戰士說的滿嘴流哈喇子的時候,公路上的群眾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看到車燈了!
聽到有車過來,葉扶蘇就覺得腿一軟,差點栽倒在水裏。可算來了。再不過來哥幾個就交待在這了。可還沒等葉扶蘇鬆口氣,群眾的歡呼已經變成了驚詫的議論。
怎麽回事?葉扶蘇抬頭向公路望去,自己也愣住了。
怎麽就一輛車?還是輛小吉普?!
就在一班戰士們吃驚的目光中,幾個人影從公路上衝了下來。
“誰是負責人!我們是軍區運輸隊的。負責人在哪?快過來報到!”
葉扶蘇聽得心裏這個氣。軍區運輸隊你牛個什麽呀。等你們快2個小時了。現在才爬來。還牛哄哄的讓我去報到。我報到,你來扛著浮橋:“你是誰?我是這裏的負責人。讓你們團長過這來說話。我沒工夫過去。”不就是個運輸團的團長麽。葉扶蘇才不鳥他呢。
“啊,是葉扶蘇呀。難怪這麽牛氣。”說話間,一個上了年紀的軍人走了過來,撲通跳進水裏,在葉扶蘇的對麵扛起了浮橋的另一邊。
“趙主任,您怎麽下去了。我們來就成了。”隨行的幾個人說著也紛紛跳下水裏,幫著一班戰士扛起了浮橋。
葉扶蘇現在心裏稍稍舒服了一些。這還像個話麽。還算是這幾個小子有點“眼裏見兒”(北京土話,眼裏有活的意思)。扭頭借著微光打量起了浮橋那邊剛剛跟自己說話的老兵。看清對麵來人後,葉扶蘇當時就下了一跳:“趙(海東)主任?!您怎麽來了。”
來人是軍區政治部主任趙海東。他是跟隨運輸團車隊一起趕來這個最危險的地段執行撤離任務的。路上,幾處泥石流阻擋了車隊的前進。最懸的一次,泥石流擦著他這輛座車的尾燈衝了下去。把他們與後麵的車隊隔斷了。趙海東擔心這裏的情況,先趕來了。
聽完趙海東的敘述,葉扶蘇心裏一陣發苦。這也就是說車隊還不知道在那裏趴著呢。看來天亮前他們是指望不上了。一陣山風吹過,葉扶蘇打了個冷戰。這時他才想起,趙主任怎麽也跳下來了。先不說他的將軍職務(關鍵時刻,什麽將軍不將軍的),可他也畢竟是50多歲的人了。
“趙主任,您看,您怎麽也下來了。有我們就行了。您還是上岸幫我們組織一下吧。”
“怎麽了?我怎麽就不能下來了。是因為我是將軍?還是你看不起我們政工幹部?”趙海東笑著問道,隻是雨太大,他臉上的表情葉扶蘇看不太清楚:“政工幹部帶頭衝鋒、官兵一致可是我們部隊的老傳統。我怎麽就不能下來。你們人手富裕是不是?岸上組織挺好,我看用不著我。我們一共來了四個人,除了我,還有運輸團的政委、副參謀長,開車的是政治部的張幹事。現在全歸你指揮。你情況熟悉麽。我們在上麵也沒用。”
葉扶蘇聽的一咧嘴,一個將軍帶著三個校官。聽我指揮。嗬嗬,我怎麽聽著這麽“神道”(土話,不可信)呀:“趙主任,我不是那個意思。您這歲數沒法跟我們比,我們是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再說,您要是有電台還是幫我們聯係一下團裏吧。我們的電台讓我摔壞了。都8、9個小時聯係不上了……”這時戰士們也開始勸趙海東,老支書帶著幾個村幹部過來拉他。看看因為自己實在是堵住了老百姓的通道。趙海東隻好說了句,我去聯係指揮部。就被眾人拖了上去。
有了幾個生力軍的加入,特別是總算知道了運輸團的消息,一班的戰士們逐漸興奮起來了。老百姓也加快了通過的腳步。
沒等半個小時,趙將軍又跑了回來,撲通一下子再次跳進了水裏。還沒等這幫子兵說話,他自己一揮手:“誰也別勸!我剛才數了一下,高地上的群眾還有不到800人。也就是個把小時的事。小葉,任務完成了。跟你們團長聯係上了。這個劉愛國,上來什麽也不說,先罵了我5分鍾。小子。哪來的邪火。”
葉扶蘇一聽就知道這次趙海東算是替自己頂缸了。前邊站著的運輸團副團長扭過頭來小聲告訴葉扶蘇,劉愛國現在跟個瘋狗似的,電台裏逮著誰罵誰。運輸團的幾個主官都被他罵遍了。
“小葉,你們在水裏泡了多久?”趙海東到現在才算是能夠踏踏實實的問問這邊的情況:“戰士們辛苦了。”
“嗯,好像有個5、6個小時了吧。從昨天晚上十點到現在。”
“好家夥!你們怎麽撐過來的。”
“嗬嗬,大家一邊泡澡一邊聊天唄。”葉扶蘇說的輕鬆,可趙海東心裏明白,在這麽冷的雨夜裏,泡在冰涼的洪水裏5、6個小時,還要扛著3000的群眾通過的浮橋。這群小戰士,真是不容易呀。難怪劉愛國這麽著急上火。
“你們就這麽聊過來了?”
“哪能呀,剛剛我們班長還來了段京劇呢。牛!字正腔圓,您來的時候我們正打算再來一段呢。”田毅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又把剛才聽京劇的茬想起來了。
“呦嗬!那來一段,我還就愛聽京劇。”趙海東跟幾個運輸團的軍官帶頭叫了起來。都是帶兵多年的老軍官了。這個時候,什麽能鼓舞士氣,什麽能轉移戰士們的注意力,他們一清二楚。
“嗬嗬,這不出我洋相麽。好,就算是當給大夥講笑話了。嗯,來一段《擊鼓罵操》。讒臣當道謀漢朝,楚漢相爭動槍刀,高祖爺鹹陽登大寶,一統山河樂唐堯,到如今出了個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壓群僚,我有心替主爺把賊掃,手中缺少殺人的刀……”
葉扶蘇剛一唱完,立刻惹得趙海東和兩岸上了年紀的鄉親一片彩聲。一班的哥幾個吆喝著讓馬野也來一段,田毅嚷的最歡,一不小心喝了一口水。裏羽立刻告訴田毅,這個洪水裏,什麽都有,像什麽淹死的耗子,破鞋爛襪子,還有上遊衝毀的廁所裏的東西。把哥幾個聽的一個勁幹嘔。在水裏泡了大半夜,誰肚子裏沒有幾口贓水,所以裏羽立刻招來了大家一片咒罵。也不管是不是有軍區領導在場了。
看著這些在這麽困難情況下還在打鬧說笑的戰士,趙海東心裏一陣感慨。平常,隻是覺得這些城市兵驕氣,現在的年輕人難以管理。可危機關頭,他們還真的無愧於人民子弟兵這個充滿了光輝與榮譽的稱號:“對了,小葉,你們王副連長在大堤上吧。怎麽我剛剛問你們團長他支支吾吾的?不會是有什麽危險……”
沒等趙海東說完,田毅就回頭嚷了起來:“他能有什麽危險。聽說抗洪搶險,人家早就犯胃病住院去了。一頓三個饅頭,他胃病。那我他媽就胃癌了……”
田毅並不知道趙海東與王其文的關係,平常他也挺看不上王其文那個德行,這次有了機會那還不當著軍區領導給他好好的“撚一針”(告狀)。
“田毅,你是不是水沒喝夠。胡說八道什麽呢。”葉扶蘇趕緊打斷這小子不知深淺的喊叫。看著趙海東不知道該說什麽。一班其他幾個人也是連說帶罵的一起打岔。
趙海東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算了,你們幹什麽說這個小家夥呀。他又不知道什麽。怎麽其文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了。真讓人失望呀。臨陣逃跑,這要是在戰爭年代,是要槍斃的。原來他也不這樣呀。”
說實話,一班的弟兄們(估計是一連全體弟兄)討厭王其文不假。但是要他們像王其文一樣背後捅鼓人,他們還真幹不出來。所以大家隻能不約而同的沉默不語了。這事好像說什麽也都不太合適。
淩晨4點20分,最後一個百姓通過了浮橋。葉扶蘇他們最後一絲氣力也隨之消耗殆盡,幾乎是被老百姓拖上了岸的。至此,將近曆時10個小時的大禹村轉移行動勝利結束了。3700餘人,在這幾個小戰士用肩膀搭成的浮橋上,轉移到了安全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