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插曲
接連幾天的檢查和化驗之後,嚴新的病情有了很大的轉機,瘤子很可能是良性的。聽到這個消息,正在上課的葉扶蘇高興的一巴掌差點打飛了麵前的顯示器。麵對教官詫異、嚴厲的目光,他隻好謊稱自己的一個算法優化了整個程序的處理速度。好在葉扶蘇一向表現的很內向,很好學,教官沒有怎麽深究。
葉扶蘇、馬野和裏羽趕到醫院的時候,等在門口的張晨高興的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嘴裏麵不知道喊著什麽,每句話裏都至少有一組“三字經”。看著邊上紛紛閃避的行人和患者,葉扶蘇滿臉歉意的一勁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馬上送他轉院去安定。”
好不容易控製住有些亢奮的張晨,四個人說笑打鬧著走到了嚴新所在的病區,三三兩兩的病人在家屬陪伴下慢慢散著步,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帶眼鏡的年輕人在與大夫爭論著什麽。經過幾個人身邊的時候,恍惚聽到了級別、單人病房和勢利眼之類的話。葉扶蘇才沒心思去聽他們說什麽呢,他現在隻想能夠盡快見到老大哥。
現在的嚴新比剛剛見麵的時候簡直是變了一個人。頭發理了、胡子刮了,雖說還是那麽幹瘦,可精神看上去好了太多。至少,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光彩,還能讓人回憶起那個充滿陽剛的大嚴班長。悉心的調養是一方麵,病情的轉機起了更大的作用。
“啊呀,你們怎麽又跑來了。我這不是都沒事了麽。你們白天上課,晚上還要陪我。再這麽時不時的跑過來一趟還休息不休息了。”嚴新看起來心情也不錯,說話底氣足了不少。
“嘿嘿,還是趁著這個時候多看看吧。老大哥的這個糗樣可是難得碰上。”什麽好話到了馬野嘴裏也能馬上變味,用葉扶蘇的話說,他屬於那種一張嘴就找抽的類型。
“臭小子,你等我好了再跟你算帳。怎麽都當軍官了還這麽能折騰。”
說話間一個老人拎著根拐杖從外麵走了進來。幾個人這才發現,原本一直空著的另一個病床現在已經住上了人。客客氣氣的打了招呼,葉扶蘇從老人挺直的腰板和麻利的動作中,感到了一種軍人特有的氣息。
“呦嗬,這麽多人。”老人一邊笑著點頭,一邊示意坐在他病床上的馬野不必起來:“大嚴,都是你的戰友?”
“啊,是呀老爺子。這幾個都是一年的兵,我跟您說過,這次多虧了他們。您看,這個,葉扶蘇,這個馬野,那個是裏羽。就是我上午跟您說的,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好啊,好啊。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隻有咱當過兵的人才知道這話的含義。”老人看著幾個小家夥不住嘴地感歎著。
“老爺子也當過兵?哪個軍區的?”
碰!馬野的話音剛落,屋門被人從外麵重重地推開了。剛剛在走廊上跟醫生理論的三個人氣衝衝的從外麵走了進來。
“媽的這幫勢利眼,一個個就知道拍馬屁,裝什麽孫子呀。”年輕人用手狠狠地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滿臉怒容的瞪著屋外:“什麽沒床位了,還不是他們扣著不給!”
跟在年輕人身後的兩個中年人重重的哼了一聲,黑著臉走到了老人的床前。看到這個情形,葉扶蘇他麽趕緊起身給幾個人讓了坐,不明所以的相互看了一眼。
老人皺起了眉頭,看著年輕人低聲說道:“你怎麽罵人呢。有什麽事情好好說,你這像什麽樣。”
“我像什麽樣,人樣!不像那幫馬屁精,身上一點人味都沒有。沒床位,我就不信您要現在是一個軍區司令會沒床位。一幫勢利小人。”
“你給我閉嘴!”看樣子老人是有些動怒了。邊上的兩個中年人依舊黑著臉不說話。
“您也就跟我嚷嚷,我就不信您不生氣。按照您的級別,怎麽就不能住在將軍樓裏。這裏這麽亂怎麽休息,能養病麽?又不是不給他們錢。”大概是覺得自己說的有些過分,年輕人看了一眼站在邊上的葉扶蘇他們:“哦,我不是說你們。我是說這個醫院。這個病區這麽亂,管理水平也太差了。”
幾個人尷尬的咧了咧嘴什麽話也沒說。好像他們這麽一大幫人又是說又是鬧的,是有些影響人家休息。老人大概是覺察出了幾個人的心思,擺著手說道:“你們別聽他的,這裏挺好。看著你們這些小戰友,我還挺高興的呢。他們非要給我換單間,人家都說沒有了。”
“嘿,沒有了。也就您信。”年輕人小聲頂了一句,看著葉扶蘇他們身上的軍裝搖了搖頭:“你們也是當兵的吧。聽我一句勸,別當了,年輕時候流血,到老了,看見沒有,像我爺爺一樣,還要再流淚……”
“你放屁!”老人是真的急了,指著屋門怒喝到:“你給我滾出去!”
中年婦女見狀,趕緊推著年輕人走出了屋外。老人喘著粗氣,好一陣子才緩了過來,看著嚴新說道:“見笑了,我這個孫子,在國外讀了幾年書,變得一點也不通情理了。動不動的就是資曆、身份、地位的那一套。哪學的。”
有了這麽個插曲,幾個人匆匆安慰了一下嚴新,離開了醫院。接下來的日子除去換著班的去陪老大哥,隻能靜靜的等待。隻有手術之後才能確診嚴新的腫瘤到底屬於良性還是惡性。
嚴新的手術安排在一個周六的上午,幾個人早早的趕到了醫院,幫著醫生把老大哥送進了手術室。之後,無所事事又心懷忐忑的一幫人,在病房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各自發呆。同病房的老爺子看著幾個人坐立不安的樣子,在一邊輕聲的安慰著他們。實在是等的讓人起急,大夥隻能用聊天緩解心裏的焦躁。跟老人一聊才知道,原來老爺子還真是一個正宗的老八路。
1937年,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正在師範學習音樂的老爺子,憑著一腔熱血扔了手裏的黑管報名參加了八路。可能是知識分子出身的緣故,老爺子被留在了總部機關。幾次要求去作戰部隊的請求也沒得到批準。為了能離前線更近一些,老人進了宣傳隊。當時的八路軍,識文斷字的不少,但是真正稱得上知識分子的人還真不多。再加上是師範大學來的,沒過幾天,組織上自然而然的又把老人調進了抗大附屬子弟學校。所謂學校,其實就是從幼兒園到十三四歲紅小鬼組成的一支馬背上的隊伍。常年累月跟著部隊東奔西走。鬼子打跑了,國民黨又來了。馬背上的學校就這麽不停地流浪著,直到全國解放。
聽著老爺子過分簡單的經曆,幾個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馬野一臉期盼的請老人家講講當年打仗的事情。老爺子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苦笑著說道:“這可真是難住我了。別看我參軍時間不短,可真正打仗就兩回。別人是身經百戰,我才身經兩戰。一次是過鐵道,不知道怎麽了讓鬼子巡邏隊碰上了。黑燈瞎火的衝著對麵放了兩槍,就被隊長拽著跑到高梁地裏去了。還有一次是被國民黨兵堵在山溝裏,剛安頓好學校的孩子,一顆炮彈在我邊上炸了。兩眼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剩下的就是跟著部隊在山裏走,什麽都沒幹。”
“就這麽簡單。那您現在是什麽級別呀。”
“就這麽簡單,除了行軍就是教孩子。”老爺子拿起身邊的拐杖在保姆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什麽級別我也不知道。沒打聽過。你什麽都沒幹要什麽級別呀。再說了,跟我一起參軍留在總部機關的同學有十幾個,解放後我打聽就活著兩個。一個是我,另一個四幾年鬼子掃蕩,被機槍打斷了一條腿。就留在了當地。你說他是什麽級別,那些死了的又是什麽級別。沒問過。退休的時候兒女倒是讓我問過,老了,糊塗了,忘了問了。哦,你們在這裏坐著,我出去走走。甭擔心,一會兒大嚴就回來了。”
看著老爺子消失在門口的身影,葉扶蘇搖了搖頭。老人家說的真簡單,能夠從鬼子屢次的掃蕩中活了下來,能夠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下死裏逃生,就是一句跟著部隊走這麽輕巧?又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著老人走了下來?什麽都沒幹?真的要是什麽都沒幹,老爺子的那些同學,又都怎麽犧牲的呢?
安靜了好一陣,張晨輕輕地問身邊的陳平:“班長,老爺子什麽病?”
“淋巴癌晚期,聽說已經擴散了。”隔了一會兒,陳平又說道:“別看這樣,老爺子經常勸大嚴,有的時候還勸其它病房的人。真是個豁達人。”
直到嚴新手術完了回到病房之前,幾個人一直議論著老人。議論著他輕描淡寫的征戰歲月,議論著他犧牲的那些同學、戰友,議論著老人的豁達和糊塗。
很多年以後,每當有人說起身份、資曆和級別這些話題的時候。葉扶蘇總是能想起這個老爺子。他問過其他的幾個兄弟。包括陳平和後來痊愈的嚴新。大家竟然全都記得。甚至當時老人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能想得起來。就這麽幾次的接觸,一次的談話。老爺子竟然成了幾個人記憶中一個清晰的插曲。有的時候,人的記憶還真的挺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