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表演一個接著一個已經進行一個上午了,賽馬會周邊也一字擺開了一連串的小吃車,供遊客和觀眾們選擇。
“這些都是從巴紮上直接拉過來的,花樣齊全品種繁多,本來一直說要找個周末帶你去我們這兒的巴紮感受一下,你總是沒有時間,這次算是正好來著了。”
楊星野站在巴紮的入口處,怕人太多擠到她,側過身,把梁朝曦護在自己身前:“想吃點啥?今天有點熱,我覺得你可能曬了一天沒什麽胃口,先來點酸奶開開胃怎麽樣?”
“好呀,都聽你的。”梁朝曦在人多擁擠的地方總是感覺格外不自在,為了趕緊填一填肚子離開這兒,罕見地從善如流起來。
楊星野認識她這麽長時間,這是第一次從她嘴裏聽到如此乖巧的回答,本能地怔忡了一下。
被炎炎烈日炙烤的恍惚之間,他不知怎麽又忽然想起剛才沒來及地說出口就被毛吾蘭打斷的那句話。
如果這個回答針對的是“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這個問題,恐怕就算天上立時再出現九個太陽,他也能憑空生出萬鈞神力,像後羿似的用弓箭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射下來。
青天白日的,美夢才剛開始做,楊星野就被從他身邊走過的一位身寬體胖的大叔擠了一下,瞬間回過神來。
梁朝曦買來的冰鎮酸奶適時地放在了他的手裏。
“快嚐一嚐,你愛吃酸的,我特意沒有讓那個賣酸奶的小哥加糖。”
她還記得他喜歡吃酸的。
梁朝曦一句話又重新讓楊星野白日夢續上了。
他盯著梁朝曦傻笑,低下頭猛吸了一口,出乎意料地被又冰又酸的酸奶激得直搖頭。
梁朝曦看他這樣感覺自己好像是好心辦了壞事,擔憂地問道:“很酸嗎?是不是還是應該放點糖啊?”
楊星野哪裏舍得怪她:“沒有,沒有,酸度正好,幸好沒加糖,我喝酸奶都不加糖的。剛才是因為有點冰,沒事,很好喝。”
說完,他又低頭嘬了一大口,像在證明自己剛才眼都不眨脫口而出的假話,真的不能再真。
“那就好,一大早就陪我出來,你餓了吧?還想吃點什麽?”
梁朝曦不疑有他,轉過身去看向一邊煙火升騰的烤肉攤位:“要不要吃點烤肉?”
直到她轉過身去,楊星野才憋不住了似的眨了眨眼睛,把酸出來的眼淚再趕回去。
“我來我來,這是新疆,大過節的,沒有讓丫頭子請客的道理。”
涼皮子,米腸子麵肺子,缸子肉,烤包子,石榴汁,冰激淩……
知道梁朝曦出來一次很不容易,楊星野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給她安排上,一份太多的就找老板分成兩份,梁朝曦吃不下那麽多,其他的通通都進了他自己的肚子。
“你吃飽了嗎?”梁朝曦手裏還拎著一大瓶鮮榨的石榴汁,“沒吃飽就再吃點什麽,我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楊星野聽她這樣說也不再逞強,拉著她逆著穿過人群,找到一塊大石頭,靠在一邊休息。
“等一會兒,下午還有今天的重頭戲呢。”
梁朝曦有些驚訝,剛才看的那麽多表演和比賽項目,其中大部分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呢,怎麽有這些精彩珠玉在前,還有能稱得上是重頭戲的。
“什麽啊?”她不禁有些好奇。
楊星野神秘的笑笑:“不能劇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著他隨意地往草地上一坐,又把自己的包放在旁邊拍了拍:“站著不累嗎?坐下休息一會兒。”
梁朝曦是有點累,可是剛一走到這片地方她就觀察過了,在這些茂盛的小草之下,稀稀朗朗分布了很多一小顆一小顆的羊糞和一大顆一大顆的馬糞。
運氣好的話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牛糞。
她知道青青草原少不了這些天然有機肥的澆灌,但看上去鬱鬱蔥蔥的可愛草原和牛馬羊撒歡的天然衛生間畢竟反差比較大,她可以無視這些麵不改色地直接下腳,但是讓她坐在上麵,就算是有楊星野的包墊著,還是有些下不去腳。
“不用了,我不累。”
楊星野輕笑一聲:“好呢。”
梁朝曦帶著些被人當場戳穿的尷尬,小聲補了一句:“就是不累。”
不知道是因為他們這裏遠離人群比較安靜還是因為楊星野耳力太好,盡管梁朝曦努力克製,這句小小的嘴硬還是一個字不落地落在了楊星野耳朵裏。
他點點頭,笑得更歡了:“確定不是因為地上有羊糞?”
“不是啊,哪有羊糞,我怎麽沒……”
梁朝曦為自己辯解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楊星野不費吹灰之力從地上隨手撿了一顆已經被炎炎烈日曬幹了的羊糞蛋。
“喏,這不是?這邊還有很多呢!”說著楊星野就低下頭,裝作一本正經的在地上尋找。
梁朝曦因為學習動物醫學努力克製的輕微潔癖當場發作,舉手示意。
“別找了別找了,我投降。”
楊星野見狀也不再繼續逗她,反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玩了。沒關係別害怕,幹了的快比石頭還硬了,基本上沒什麽味道。”
“你一個獸醫,怎麽還會害怕動物糞便啊?”楊星野覷著梁朝曦表情稍緩,有些好奇地問道:“食草動物的糞便其實不怎麽臭的,食肉動物的味道會大很多,你那些狐狸啊小狼的那麽多,味道比這個可衝多了。”
“那不是為了工作嘛,我一般會區分工作狀態和非工作狀態,做好心理建設就好了。”
楊星野聽了這話,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那也很不容易了。沒想到你為了當獸醫,除了千裏迢迢跑來離家這麽遠的地方,還能克服潔癖。”
“這樣看,你真的非常熱愛這項工作。”楊星野感歎道,“既然大家這麽熟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梁朝曦不明所以:“什麽啊?”
“為什麽要來新疆?”
梁朝曦怔了怔。
楊星野馬上說道:“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其實,其實是這樣,我從學校畢業之前,原本是沒打算回來的。”
“說起來也不怕你笑話,考上內地的大學然後在當地工作其實是大多數新疆孩子的選擇。走出新西蘭,你應該沒有聽說過吧?說的就是高考的時候要報考除了新疆、西安、蘭州的學校。事實上也不拘泥於這幾個地方吧,總之最好能走出西北五省,哪裏發達就往哪裏去。所以當時我爹趁著我爺爺生命的事情把我叫回來的時候,我是很不甘心的。”
楊星野笑了笑:“新疆這麽大,中國人這麽多,為什麽我就要回這個離海最遠的邊境地區,為什麽我就得變成他們獻了青春獻子孫的犧牲品?從根上刨一刨,我爺爺也不是新疆人,這裏除了少數民族的同胞,沒有幾個人是。他們年輕時候為了支援邊疆建設祖國紮根新疆,也沒說子子孫孫就必須像個釘子似的釘在這兒不能動吧!”
“所以,剛開始上班的時候,我真的是上班如上墳,就那樣一天一天地過的。甚至我上墳去也不用騎馬兩天一夜一個來回啊!”
楊星野回想起那時的日子,一股暗暗的血腥味和鐵鏽味好像又回到了嘴裏,屁股上的那兩塊骨頭和大腿內側也火燒火燎地疼起來。
他搖搖頭,把所有這些不好的感受甩出去,又看了一眼梁朝曦。
發現她聚精會神地聽著,若有所思,又繼續說道:“可是時間長了,我的想法就變了。人嘛,畢竟還是和一般的動物不一樣,雖然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但總有一些需求是淩駕於這些動物本能之上的,比如說被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和各族群眾接觸多了,在阿爾泰山裏跑的多了,我竟然開始有些理解我爹的選擇了。”
“特別是認識了你之後,我原本的那一點不甘心就煙消雲散了。”
楊星野收斂了語氣裏麵的那一點兒玩世不恭,盯著梁朝曦的眼睛,認真的說道:“你一個小丫頭都能不遠萬裏從上海來,隻為了在新疆當一個獸醫,我為什麽不能回來建設我自己的家鄉?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啊!如果像我們這樣的人都不會回來,那什麽樣的人才應該在這兒呢?”
“我有一個好兄弟,那家夥學習成績比我好一點點,”楊星野伸出兩隻手指和梁朝曦比畫,“他在複旦大學一路從本科上到博士,這會兒還在那兒研究鋰電池呢。每次有空和我聯係的時候,說得最多的還是阿勒泰的山山水水,吃吃喝喝。從那時候我才明白,留在家鄉的遺憾是稍顯落後的發展水平,留在遠方的遺憾是割舍不下的鄉愁和故鄉留在身上的印記。是你的出現讓我更加堅信這一點,你對我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這些話除了你,我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說起過。”楊星野笑了笑,“所以才問你,梁朝曦,你為什麽會來新疆?”
巧了,這個問題,梁朝曦也從來沒有認真地和其他人回答過。
但是這一次,聽了楊星野說了這麽多之後,她忽然之間也有了一種衝動。
人終究是群居動物,最害怕的是孤獨。
“其實,我知道。”梁朝曦看著遠方峰巒迭起的雪山,聲音是楊星野從沒聽過的悠遠。
他猶豫一下,不解地問道:“知道……什麽?”
梁朝曦笑了笑:“走出新西蘭,我知道,因為我媽媽就是從新西蘭走出去的。”
“你說我來新疆這件事讓你堅信,事實上,我來這裏的原因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些高大上的東西。我來的時候沒有為國,沒有為理想抱負,我是單純地為了我自己。”
梁朝曦深吸一口氣:“我是為了擺脫我媽對我的控製,想要找一個地方,盡可能地離她遠一點,越遠越好。隻不過恰好新疆離上海很遠,新疆招考的要求不高,新疆是我有記憶以來感覺生活最幸福的地方,所以我來了。”
“生活最幸福的地方?”楊星野默默重複一遍,“你以前來這裏生活過?”
“嗯,我小的時候。那時候我姥姥姥爺還在,我在這裏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暑假。”
“在新疆哪裏?”楊星野皺眉,大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
“就在這兒,阿勒泰。隻是那時候我太小了,還沒上小學,而且我隻來過那一次,所以具體在什麽地方我記不清了。”
楊星野的心髒砰砰直跳,他有些不敢相信,迫切地想要進一步確定:“你是什麽時候來的,還能記得嗎?”
梁朝曦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突然這麽在意這種細節,想了想還是回答道:“是上小學之前的那個暑假。”
楊星野頓時心率飆升,他眼睛瞪得滾圓,嘴巴也微微張大,狐疑地盯著梁朝曦半晌,一個名字上上下下在嗓子眼裏滾了幾次,終於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叫出口。
無論長相還是性格,眼前的人和自己記憶中相差太大,僅僅憑借一個相同的年齡和來自上海這一個信息,他完全不敢相信梁朝曦會是她。
他實在很難相信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的巧合,茫茫人海,千裏迢迢,時過境遷,早已失去聯係,再也不報希望的人,會自己出現在眼前。
另一方麵他對梁朝曦的感情還未明說,兩個人現在還在假扮情侶的期間,沒有這一層關係就已經夠混亂了,要是再加上這種微乎其微神跡一般的命運,他在梁朝曦心裏的定位說不定會一下子從“假男友”變成“真哥哥”,到那時,他想說又還未說出口的話恐怕更難見天日了。
楊星野臉都憋紅了,才把心裏的絲絲糾葛,種種計劃壓了下去。
梁朝曦瞧見他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半天沒有反應,忍不住問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哦,沒有,”楊星野略顯僵硬地搖了搖頭,艱難地擠出一個笑來,“我是在想,你那時正是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年齡,估計在哪兒過暑假都會覺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