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和楊星野一起去看毛吾蘭的小馬,梁朝曦上班這些天以來第一次準時下班。

下午楊星野走的時候加了她的微信,她拿出手機想讓楊星野給她發個定位。

邊陲小城市區不算大,仍有晚高峰。

梁朝曦怕楊星野不順路,想兩個人分開走,在目的地碰頭,節約時間。

消息發出去不久就收到了回複。

不出意外,楊星野用一條語音言簡意賅地拒絕了她。

“那是我朋友家的農場,離市區很遠,比較偏僻。我開車帶你過去。”

梁朝曦隻得站在門口等。

有同事開車經過,熱情地停下車和她打招呼要送她一程,考慮到小馬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隻能半真半假地說要和朋友出去來搪塞。

隻一會兒功夫就糊弄了四五個同事,連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的艾尼瓦爾別克都過來問過她,被她忽悠走了。

又等了一會兒,同事們陸陸續續都走光了,楊星野才姍姍來遲。

他開著一輛一看就費油的越野車,快到梁朝曦身邊的時候就先短促地按了一下喇叭,等車停穩又幫她打開副駕駛的車鎖。

“梁朝曦?等著急了吧,快上車。”

梁朝曦心思細膩,尤其怕給別人添麻煩。

她在家的時候如果需要搭乘熟人的私家車,都會格外注意,盡量避免自己坐在有女朋友或者已婚人士的副駕駛位置上。

總是有女生很在意這一點,她雖然對此無感但理解並且尊重。

這次換成楊星野,她對他的感情狀況一無所知,更不方便問,猶豫一瞬隻得客隨主便。

上車係好安全帶她大致觀察了一下,發現楊星野這車裏幹淨得好像剛從4s店提出來似的,一點多餘的裝飾也沒有,不像是有女生精心打理的樣子,也就稍微安心了一些。

楊星野還是像下午一樣,很自然地拿過她的急救包放在車後座上。

“你餓不餓?中午就沒吃飯,要不然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梁朝曦搖頭:“不了,中午不是吃過饢了嗎?你先和我說一下小馬的情況的吧。”

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楊星野卻早就領教了這個看似軟萌的小姑娘倔強又執拗的一麵,他不想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她爭辯,當下也暫時放下了吃飯的事不提。

盡管他已經餓得有點前胸貼後背了。

這幾天在山上能量消耗太大,中午那點饢對梁朝曦可以算得上是一頓飯,對他來說和填縫塞牙的零嘴也差不了多少。

“我有個朋友和你是同行,在市區開了一家寵物醫院。昨天晚上我把小馬送去他那邊讓他簡單處理了一下。這家夥是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看個貓貓狗狗的還行,遇到馬隻能看個大概,他也沒提出什麽有價值的意見。畜牧站的獸醫我也問過了,結果很不理想。”

梁朝曦想知道更多前輩同行的看法,於是問道:“怎麽說?”

楊星野自覺有些尷尬,但還是實話實說:“他們畜牧站一般把牛馬羊當作家畜,也就是財產,首先考慮的是經濟因素。一般遇到這種情況當地老鄉就直接把動物宰了,也不會千裏迢迢跑來找獸醫看病。所以他們也不會處理。”

宰了吃肉可比梁朝曦昨天說的安樂直接多了。

隻不過這種一般的處理流程他早就知道,甚至親眼見過,去問的時候基本上也沒報什麽希望,所以當時很平靜地接受了。

不像去找梁朝曦的時候,預期之內的救命稻草變成了被壓死的駱駝背上最後那一根,落差太大,搞得他當場心態爆炸。

無論怎麽說,這也是他的錯。

“對不起。”楊星野想到自己一個響當當的西北漢子,居然蠻不講理胡攪蠻纏,一言不合就和一個還沒他肩膀高的小姑娘發脾氣,簡直臊得不行,不由自主地就想給人賠不是。

梁朝曦聽到楊星野又一次用可憐巴巴的語氣道歉,好像昨天晚上犯了什麽不能饒恕的罪過似的,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她脾氣極好,除非踩到底線輕易不會發火,什麽時候看著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可她也不是好惹的,不管是誰,留給別人踩線的機會隻有一次,這一次過後她就會給對方打上一個不可接觸的標簽,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嘛。

她從小長到這麽大,楊星野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例外。

開始的時候僅僅是因為毛吾蘭,她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他把這匹象征著希望和未來的小馬治好。

到這會兒,可能和楊星野這種懇切又執著的道歉方式也有一定的關係。

再說昨天她也不知道這匹小馬是這麽個情況,楊星野雖說發了脾氣,也勉強能算是情有可原吧。

梁朝曦看出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表達歉意,但他這樣一次又一次痛心疾首地說對不起,真的好像一隻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哈士奇在哼哼唧唧,和他這種人高馬大的硬漢形象一點兒也不搭邊,顯得尤其可憐。

麵對這樣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她不但不能責備,還得反過來去安慰。

“沒關係,昨天我也沒有第一時間了解受傷動物的基本情況,不同的動物,甚至不同性格的主人,都會影響我們製訂救治方案的。道歉的環節就到這裏為止吧。”梁朝曦特意放慢了語速,調動起自己比較柔和的聲線:“當務之急是給小馬治腿傷。”

“對對對,給小馬治傷。”

楊星野剛要再開口說話,饑腸轆轆的肚子卻先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正好趕上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的空檔,在車裏聽起來格外清晰又響亮。

梁朝曦轉過頭:“你餓了?”

先前隻顧著考慮快點給馬治傷,她是個一有事掛在心裏就不知道餓的人,一不小心就忽略了楊星野,剛才他問要不要吃飯的時候連個客氣的回問都沒有。

她往窗外瞭了一眼,車已經開到一條通往郊外的路上,目之所及之處好像沒有什麽能吃頓飯的地方。

這回輪到她道歉:“對不起啊。”

說著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巧克力,“給你,先補充點熱量,別低血糖了。”

楊星野也不和她客氣,接過來捏著巧克力尖尖上的小紙條兩隻手指一擰就剝掉了外麵的錫紙。

他把巧克力放進嘴裏,邊嚼邊說:“嗨,這有啥的,當警察的誰還沒挨過幾頓餓。再說了你這麽急還不是為了我的事。”

“你喜歡吃巧克力嗎?隨身帶著這麽多。”

“嗯,其實也不是,是準備給動物吃的。”梁朝曦猶豫一下,還是和他解釋道:“算是一種職業習慣吧。”

楊星野奇怪:“職業習慣?貓和狗都不能吃巧克力吧?站裏救助的那些,還有外麵跑著的那些野生動物,哪個能吃巧克力啊?”

“我也是從一位前輩那裏學到的。她那裏總是會有很多因為各種各樣原因需要安樂死的狗狗。巧克力對他們來說有毒性,也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她總是會在身上備著一些,在安樂之前給狗狗嚐嚐這種甜蜜的毒藥,不等毒發就會進到安樂流程裏,狗狗們也感受不到痛苦。這也勉強算的上另一種意義的狗生圓滿了。”

“她用的巧克力就是這種好時之吻。好時之吻,也是告別之吻。對一個獸醫來說,首先要為動物的福祉考慮,這也是她在我上學之前就教給我的。”

“所以你昨天才說為了小馬考慮,最好安樂死。”

“是。”

楊星野心下震動:“那你現在又要和我一起去治它的傷?”

“現在的情況和昨天不一樣了。因為這匹小馬對毛吾蘭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梁朝曦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我言行不一致很矛盾?”

“不,”楊星野回答得很幹脆,“我是怕你因為這件事有什麽為難之處。比如說,破壞了你一貫堅持的原則。”

“沒有那麽嚴重。我也沒有為難之處。這個世界最終還是由人類主導的,和人類的生命利益來相比,說嚴重一點動物的生命都是可以被剝奪的,更別說是動物福祉了。”

事實就是這樣無奈且沉重。

梁朝曦打起精神,轉移了話題:“況且小馬的傷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就像你說的,盡人事聽天命。我想如果這次它能順利渡過難關,除了不讓小朋友傷心之外,對他的抗癌也是一種激勵。”

楊星野聽罷臉上嚴肅的表情終於鬆動,他的唇邊微微彎起一個弧度,又重複了一遍:“嗯,盡人事,聽天命。”

車停在一座別墅的院子門口時,楊星野的朋友已經聽到動靜提前給他們打開了鐵藝大門。

楊星野飛快拿起急救包順手甩在自己背上,又趕過來幫梁朝曦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介紹一下,這是我朋友張俊超。”他轉頭看向梁朝曦:“這是梁朝曦。”

張俊超熱情搭話:“美女你好,野哥都和我說了。一看到消息我就盼著您蒞臨指導呢。”

這話聽得梁朝曦著實有些尷尬,她原本舉起右手準備和張俊超打招呼,這一下好像揮手不是不揮手也不是,弄得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開始有點手足無措。

“嗯……”她正考慮怎麽回應,站在一旁的楊星野就象征性地在張俊超肩膀上推了一下。

“喂,幹正事的呢你就著些,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說。”

張俊超被他推得往後退了一步,嘿嘿笑起來:“這不是看你這麽正式不太習慣,連普通話都說上了,想活躍一下氣氛嘛。”

“你別搭理他,他從小就這樣,看見人多就人來瘋。”楊星野把梁朝曦拉過來:“跟我走,這後麵有個院子,小馬暫時安頓在這。”

梁朝曦被人拉著一路往前,毫無還手之力,隻能轉過頭和張俊超揮手:“你好。”

走到後院她才發現,這裏是一個閑置的車庫,毛吾蘭的小馬正蔫頭耷腦地蜷縮在地上。

張俊超雖然性格跳脫了些,幹事還是很靠譜的。

她要的,能把小馬大概固定住的架子已經搭好放在一邊,看上去像是工地的腳手架改的。

張俊超也一副你看吧,你兄弟我還是靠譜的樣子慢慢從後麵踱了過來,把一張小馬腿部的X光片遞到梁朝曦手裏,還貼心地打開了準備好的光源。

“謝謝。”梁朝曦要的就是這個,她接過片子就走到光源附近認真細致的查看。

張俊超站在楊星野身邊,用胳膊肘搗了楊星野幾下,得意洋洋地邀功:“怎麽樣?你兄弟辦事,那就是利索,對吧?”

楊星野這會兒全部心思都掛在梁朝曦那邊,他盯著梁朝曦的一舉一動,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張俊超,隻是嘴上敷衍道:“嗯,要不你咋是我兄弟呢!”

張俊超也不生氣,饒有興致地順著楊星野的視線看過去,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八卦道:“眼神這麽投入,你是看人呢還是看馬?”

楊星野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立馬皺著眉頭飛去一記眼刀:“你腦子裏一天都裝了點啥雜七雜八的廢料?同樣都是獸醫,你還比人家大,有這精神你也好好學學怎麽給馬治病呢!人是我正經請過來給我幫忙的,你這個慫這些胡話在我這說說就完了,要是當著人丫頭子的麵胡說別怪你兄弟我不給臉。”

張俊超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楊星野,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人和平時不太一樣。

他和楊星野從小一起玩到大,熟得好像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張俊超這人一直就沒什麽正形,私下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什麽玩笑不敢開,就基本沒有好好和楊星野說話的時候。

楊星野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時不時能和張俊超打個有來有回,有時候實在被他說煩了也回他幾句,但這麽一本正經的警告可不多見。

張俊超聳聳鼻子,聞到了點不同尋常的氣味。

他一邊識相地閉上嘴,一邊暗中觀察著兩個人的動向。

梁朝曦看完片子,心裏大概有了數,轉身叫楊星野過來。

楊星野立大步向前:“情況怎麽樣?”

“情況不好,但也不算太糟。”梁朝曦在X光片上指給他看:“如果是這一片又多又小的骨頭出問題,那就徹底沒辦法了。現在它骨折的這一塊會比那兒好一點,但是以目前的情況看也沒有手術的條件,隻能給它複位之後固定好,花時間讓它慢慢恢複。”

“好,需要我做什麽?”

梁朝曦看了一眼遠遠站著的張俊超,“你朋友不也是獸醫嗎?讓他過來幫我一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