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達列力爺爺終於架著哈納,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梁朝曦第一次見這樣穿戴整齊,全副武裝的哈薩克馴鷹人,驚訝於老人家展現出來的噴薄旺盛的野性美和生命力,忍不住瞪大了雙眼,眼神一刻也沒能從達列力爺爺身上離開。

老人家看著楊星野和梁朝曦驚豔的表情,得意洋洋地說道:“怎麽樣,好獵人的樣子還是有呢吧!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帥小夥是真的吧?”

近距離接觸這種大型猛禽給人的感覺非常震撼,看著達列力爺爺此時精神抖擻,容光煥發的模樣,更是讓楊星野和梁朝曦心潮澎湃。

此情此景之下,兩個人默契地沒有說話。

楊星野豎起了大拇指,梁朝曦深深地點了點頭。

達列力別克爺爺滿意地笑了,他架著鷹,單手扶住馬鞍利落地翻身上馬。

楊星野關注著爺爺的一舉一動,小心翼翼地在身後護著,又怕爺爺知道了生氣,不敢讓爺爺看到。

“你們兩個也騎上馬,和我一起上山去。”爺爺一邊說一邊猛地轉過身。

楊星野連忙把胳膊往回收,裝作活動筋骨做熱身的樣子:“行呢。”

他轉頭看向梁朝曦:“你會騎馬嗎?”

梁朝曦搖頭:“不能說會,隻能騎著慢慢走。”

達列力別克爺爺知道了,出主意讓楊星野騎馬帶著梁朝曦。

“這個丫頭子這麽瘦,不行你直接騎馬把她帶上算了,反正離的也不遠。”

梁朝曦看楊星野表情不太自然,小聲問他:“怎麽了?爺爺說什麽?”

“爺爺說讓我騎馬把你帶上。”

這下輪到梁朝曦麵露難色。

沒等她考慮清楚怎麽回答,楊星野已經開口:“爺爺,我這騎馬的水平也一般,這樣兩個人騎一匹馬上山,我沒試過,怕不安全。萬一再把梁醫生摔個好歹的,這罪名我可擔不起。這樣吧,我們把車開到山腳下,然後走上去就可以。”

達列力別克爺爺看了梁朝曦一眼,又頗有深意地看著楊星野笑:“行,就是前麵草場過去的那個小山坡。這樣我們到那邊的時間應該也差不多。”

兩個人說好就開始分頭行動。

楊星野招呼梁朝曦上車:“走吧,我和爺爺說好了我們開車過去。”

“不是要上山嗎?”梁朝曦有些疑惑。

“沒關係,是一個小山坡,開到不能開的地方走上去就行。”

梁朝曦知道,這樣是沒有騎馬方便,不禁有些好奇地問:“騎馬的事,你是怎麽和爺爺說的?”

楊星野挑眉:“怎麽了,你想騎馬上山啊?”

“那倒沒有。兩個成年人共乘一匹馬,對馬來說負擔太重了,平地短距離也不建議,騎馬上山就更不行了。”梁朝曦正色道。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楊星野意料。

他原本以為梁朝曦是因為兩人共騎突破了普通朋友的安全距離,所以顯得有些猶豫,沒想到她當時其實主要考慮的是馬的健康和安全因素。

他的腦補總是和梁朝曦的事實相去甚遠,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方向。

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楊星野也忍不住想要給自己找補:“是這樣。和我說的差不多。”

“是嗎?我以為爺爺他們總是這樣兩人一起騎馬。上次你不是說讓我尊重人家的習俗習慣嘛,這話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說比較好。”

楊星野為了避免誤會,還是選擇實話實說:“牧民他們一般也隻是大人和小孩兩個人會這樣騎馬,爺爺是看你和小孩差不了多少才這麽說的。我告訴他我騎馬技術不行,怕帶你上山有危險。”

聽到楊星野說自己騎馬技術不行,梁朝曦想起了那天他和阿爾斯蘭賽馬時的場景。

這家夥,果然擅長睜眼編瞎話。

達列力爺爺經常放鷹的小山坡並不陡,還算是挺好爬,隻是積雪有點厚,走路的時候需要小心點。

梁朝曦從小到大爬山的次數屈指可數,厚厚的積雪又掩蓋了山上的石頭和窪地,幾步路走得一腳深一腳淺,大大拖慢了楊星野的速度。

她這才知道達列力爺爺為什麽寧願讓他和楊星野共乘一騎也不想讓他們開車過來了。

楊星野向來的方向眺望,已經能看到達列力爺爺騎馬的身影了。

考慮到時間問題,他伸出手去對梁朝曦說道:“把手給我,我拉著你上。爺爺馬上就要過來了,我們得快一點。”

梁朝曦也沒有猶豫的餘地,抬起右手放進他的掌心。

楊星野人長得高大,手卻不像他人那樣修長,反而敦厚又粗壯,略顯粗糙感覺很有力量。

山上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十幾度,梁朝曦一直把手縮在袖子裏,還是抵不過西伯利亞吹來的寒流,從指尖到手掌通通凍得冰涼。

或者也不能單純的責怪今天的天氣。

她從小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常常一場考試下來,拿著筆的手都冰得有些僵。

相比之下楊星野的手就好像自帶保溫係統,這麽點寒風還不至於吹透他厚實的熊掌。

“冷嗎?手這麽冰?”

楊星野原本隻是輕輕握住梁朝曦的指尖,這一下感受到她的溫度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大手伸過來把梁朝曦整個手都包裹在自己手掌裏麵,又把手收回偏長的製服衣袖。

這個動作屬實出人意料。

梁朝曦愣了一下,大概是因為楊星野做的太過自然,她猶豫幾秒還是沒選擇把手抽回來。

“還好。”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今後工作上少不了接觸,她實在拉不下臉拒絕,隻能安慰自己馬上到山頂了就好。

楊星野確實沒有想那麽多。

他知道她和家裏鬧翻,獨自一個人千裏迢迢跑來新疆,初來乍到在阿勒泰無親無故,一門心思都想著別把梁朝曦凍壞了再生點什麽病,什麽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沒有。

很快他將梁朝曦的右手捂熱,又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左邊,握住了她的左手。

還是和之前一樣的流程,他心無旁騖做得無比正當又坦**。

梁朝曦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被他一頓避無可避的騷操作弄得也無奈地慢慢平靜了一些。

荒山野嶺,反正也不會有人看見。

雖然她長這麽大,這還是第一次有除了爸爸之外的異性如此貼心地幫她暖手。

“你怕冷啊?這幾天還不到冷的時候,手就已經變得像冰塊一樣了。”

“可能是體質問題,我在家的時候也這樣。”

梁朝曦按下心裏的局促,盡量自然地和楊星野說話。

“這樣啊,改天我給你帶點紅棗。這種手腳冰涼吃紅棗最有效。新疆的棗可多了,和田駿棗,若羌灰棗,哈密大棗,我都給你來一點。”

梁朝曦聽他這麽說,是真的有些頭大了。

她一激動,把手抽回來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太麻煩了,我自己買就好。”

“大家都是朋友,不用分得這麽清楚吧。你這麽客氣,我還怎麽好意思麻煩你幫我治毛吾蘭的小馬?”

楊星野說著,順手又把她的手握回去:“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一個人在外麵最害怕生病。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既然都是朋友了,也別這麽見外,我好歹是個本地人,幹果市場你又不熟,而且你這口音一聽就像遊客人,也不利於砍價啊!”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梁朝曦實在不好拒絕,隻得先點頭糊弄過去,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在楊星野的熱心幫助下,他們基本上和達列力爺爺前後腳到了目的地。

梁朝曦站在山頂上,順理成章的從楊星野手裏抽回手,俯瞰山腳下的茫茫雪原。

山高地遠,天地遼闊,讓人忍不住想要高聲呐喊,將所有鬱結於心的煩惱都拋諸腦後。

隻有在這樣壯闊的雪山下,不可一世的人類才能感受到自然的博大和自己的渺小。

她看向即將回歸大自然的哈納,心中默默祝願它一生順遂,健康平安,永遠自由地翱翔在阿爾泰山。

楊星野對眼前額景色習以為常。

他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在梁朝曦感慨感歎的時候,他動了動手指,感受到了空落落的手掌,心裏盤算的是在阿勒泰過冬的注意事項。

這一回他不會再認為等到天冷的時候梁朝曦就會回家去了。

她這麽怕冷,更沒有什麽在這裏的寒冬生存的經驗,還是得有人幫忙指點指點。

與此同時,達列力爺爺也在做著心理準備,預備著徹底和哈納告別。

他取下哈納的眼罩,一邊等待它適應,一邊輕撫著它安撫。

金雕黑色的眼睛大而有神,它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似的,不斷好奇地打量著一方自由的天地,看似氣定神閑漫不經心,實際上一直仔細的觀察著草原上萬物的一舉一動,隻等一聲主人的號令。

等到獵人發現目標,就會立刻放飛獵鷹。

這時放飛的獵鷹目露凶光,煽動巨大的翅膀,衝天而起,在獵物的上空高飛低翔,給獵物造成極大的威懾,使之處於驚恐之中。

然後它便找準時機俯衝直下,箭一般地捕向獵物,用一隻爪死死抓住。

獵物出於自保本能隨即也會回頭,試圖撕咬獵鷹,但獵鷹往往會用另一隻爪抓住獵物嘴部或頭頂,折斷獵物的脊骨或用尖嘴啄瞎獵物的眼睛。

這一套流程它早在千萬遍的試煉中熟稔於心。

隻是今天,它再也等不到那聲熟悉的信號了。

達列力爺爺依依不舍地給哈納的翅膀上係上一根白線。

據說隻要這樣做,以後就還會有機會見到。

“哈納,隻要你不要受到傷害或者落入陷阱,我對你別無所求。”

達列力爺爺念叨著,從馬鞍處掛著的口袋裏拿出一隻新鮮的羊腿,用一截白色的布條把羊腿拴在哈納的爪子上。

“無辜的羔羊你沒有罪過,但老鷹的服務值得報償。哈納,你要回歸大自然了,保重。”

話音未落,哈納就像得到信號似的,振翅而起,一飛衝天。

它帶著達列力爺爺的祝福,帶著所有人的希望,回到了阿爾泰山中,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

凝望著哈納遠去的身影,達列力爺爺眼中最終還是流下了兩行熱淚。

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是那樣蒼白,任何寬慰都不會達到目的。

因為這是人生中最難以跨過的難關——別離。

梁朝曦和楊星野默默無言,靜靜地陪在老人身邊。

楊星野擔心老人家的身體狀況,堅持和達列力爺爺一起下山。

老人像是看出他們的擔憂,主動開口打破了彌漫在三個人之間因為哈納的離開而傷感的氣氛。

“之前嘛我其實也不太理解,馴鷹我們訓了這麽多年了,非要辦個證是幹啥呢。這回馴鷹徹底火了,我看有人為了掙錢,想自己馴鷹去表演。這個東西沒人帶著教怎麽能自己學會呢?白白傷害了拿來的小金雕。還是政府有先見之明,讓大家辦個證嘛才是對的。”

楊星野聽了這話,頓時警覺起來:“爺爺,你說的這種情況最近有發生嗎?”

達列力爺爺沉吟了一下,好像在回憶什麽:“最近還沒有發現。不過冬天到了,按照傳統我們都是冬季雪後進行放鷹狩獵,尤其每次下完雪的第二天,早晨天空放晴,更是放鷹的大好機會。我趁這個機會多出去轉轉,看看有沒有不熟悉的麵孔。這一帶誰能馴鷹誰不能我都知道,有不合規矩的我就告訴你。”

“行,爺爺辛苦了,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爺爺微笑著搖搖頭:“這也是為了保護我們的神鳥啊,有什麽辛苦的。現在哈納也已經放走了,如果不看著這些沒安好心的人,說不定他們哪天就會設個陷阱,把主意打到我的哈納身上去。老人們都說金雕一般能活二三十年呢,哈納雖然七歲了,但正值壯年。我把它放生,也是為了讓它出去繁衍後代,這樣才能生生不息,金雕的種群才能繁榮昌盛。有了鷹才會有我們馴鷹人啊。”

說起馴鷹的繼承人,達列力爺爺又一次麵帶愁容:“嗨,說起這些也還早呢。這個世界上可以沒有馴鷹人,但是不能沒有鷹。馴鷹的技術現在能不能傳下去,還是個未知數呢。國家讓我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每個月還有補貼實打實發到我的銀行卡上,可是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給他傳承啊!”

“葉爾夏提這個臭小子!”想起這個不聽話的孫子,爺爺又忍不住生起氣來。

楊星野勸解道:“爺爺,我看這個事情吧,實際上都怪你。”

“怪我什麽?”爺爺皺著眉,頂著這個莫須有的罪名,胡子都氣得一抖一抖的。

“當然怪你啦,葉爾夏提都是因為長得像爺爺所以才這麽帥。你想想跳舞的小夥子是不是首先要長得好看才行,要是他長得稍微醜一點,是不是就有可能不去喜歡跳舞了?”

“哈哈哈哈哈,你這個臭小子……”達列力爺爺放聲大笑。

爽朗的笑聲縈繞山間,這位如雄鷹一般勇猛、強悍、靈敏、好鬥的哈薩克馴鷹人擦去傷感的離別之淚,轉眼間又變回了瀟灑豁達的草原之主,馬背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