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烈日下的腳手架 活色生活 書包網
15歲的那年暑假,父親把我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交給一個黑大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本來他完全可以把我留在他的身邊。在建築上,他樣樣精通,電工、焊工、瓦工……被人稱為“多麵手”。可他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硬把我扔到這個陌生的工地。
這是我第一次來城市,一直在山裏長大,還沒見過大世麵呢。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人用筷子敲醒了:“小祖宗,這可不是在家裏,該吃飯啦!”伸伸懶腰,我極不情願地爬起來。飯早被民工們爭完了。洗臉也成了扯淡的事,馬上就要開工了。
領頭的正是那個黑大漢。他指著我,冷冰冰地說:“去七樓刷塗料,外麵的!”我的天,上七樓,還是外麵的,塗料桶又那麽重,我這瘦弱的身體能行嗎?“不行就回去!”黑大漢看我猶豫,又不客氣地扔來一句。誰不行?霎時我覺得有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幹就幹!
裝滿黏稠塗料的桶終於沉重地壓在了我的身上。我一步一步地上著樓梯。此時兩旁還沒有扶手,樓梯也沒收拾幹淨,走起來三步一搖,五步一晃,特別費力。我咬緊牙關,任憑汗球從臉上往下淌,眼睛裏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白花花朦朧一片。我心裏有些恨父親,可又不敢把思緒放得太遠,稍有閃失,就有墜下樓梯的危險,輕則摔成殘疾,重則一命嗚呼!樓上催得緊,而我的腿裏卻仿佛灌滿了鉛,愈來愈走不動了。黑大漢又在後邊直吆喝,我心裏惡狠狠地罵他是地道的“資本家”,仍覺得不解恨。
剛上樓,黑大漢便讓我翻過窗戶上外麵的腳手架。我站在窗戶前往下一看,下麵的人像突然變小了許多許多,看得久了,競有徑直下掉的感覺。“怎麽,不行了吧!你大(陝西方言,即你父親)把你交給我,是孬種就回去!”一股羞辱的氣流直衝腦門。我一咬牙,跳出窗戶,腳牢牢地踏在了鋼管上,身體在空中晃了幾下,終於穩住了,而肚裏卻翻江倒海,直想嘔吐。黑大漢遞過來一把刷子和一隻裝滿塗料的小桶,扔下一句話“不行,就回去,別逞能!”
你說我不行,我偏要行。我一手提著桶,一手拿著刷子,小心翼翼地沿著腳手架移動。農村的建築隊沒有什麽安全帶之類的安全用品,得格外小心。如果出了差錯,吃虧最大的當然是自己。我不敢往腳下看,一看心裏就吃緊,總覺得要摔下去。
又一想,反正死了也值得!我們山裏六七十歲的老爺老婆還沒逛過大城市呢?我什麽都看了,而且還站這麽高的樓房外為城市裝扮,也真夠自豪的。
漸漸地,我適應了。烈日越來越毒,全身的水分幾乎都蒸發了出來。我顧不得擦,一個勁兒地刷著,看那彩色的塗料麵一片片從我眼前延伸。黑大漢又上來了。扔給我一塊黑饃,說了句“好樣的!”就走了。
我啃著幹饃,淚和著汗直往下流。
一天下來,我的骨頭像散了架,怎麽也提不起來。逛什麽城市,繁華的城市下麵是我們的血和汗。
一天夜裏,大雨傾盆而下。“水泥被雨淋了”——不知誰的吆喝把我給喊醒了。我二話沒說,顧不上穿衣服,跳下床就往外跑。一不小心,赤腳竟踏在了一塊木板上,一根生鏽的鐵釘銳利地刺入腳心。我疼得哇哇直叫,但沒有人來看我一眼,人們都在扛水泥。我急忙拔掉釘子,踉蹌著加入他們的隊伍……第二天起來一看,腳腫得嚇人,但依然登上樓梯,一瘸一拐地完成了當天的定額。
這就是所謂“打工”吧!這種時髦的說法並不能掩蓋血淚交織的實質。盡管如此,我還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認識了模板、攪拌機、振動棒等工具,也認識了烈日下的腳手架和腳手架上為生活塗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