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段鋼林看到蔣廠長拿出的是紅色的軟中華香煙時,立即便把自己的硬白沙香煙重新塞回了口袋裏,他的臉上,顯現出一抹靦腆而稍顯尷尬的笑。
“哈哈哈……”蔣廠長爽朗地笑了,他看著段鋼林的可愛的動作,看著段鋼林的表情,知道這個小夥子並不做作,也能摸清段鋼林的心裏瞬間產生的那種微妙的反應。
嗯,這是一個單純的小夥子,他比其他的外分大學生,坦誠多了。蔣廠長心想。他當廠長幾年了,每當與外分大學生們交談,一般情況下都要給這些大學生上煙,但這些大學生們明明抽煙,而且算是煙鬼係列,卻不接過廠長的煙。這裏麵的微妙的心理,蔣廠長心裏自然有數。但是,蔣廠長不喜歡他們這樣的做作。既然抽煙,你就接住煙好好地抽,既能過了煙癮,又容易打開話匣子,那多好啊。如果想抽煙又強製性地憋著,那多沒勁?而段鋼林的坦誠,使蔣廠長相當高興。
其實,段鋼林早已猜出蔣廠長抽的煙至少是軟中華這一級別的,但他依然把自己的硬白沙拿出來又塞回口袋去,一拿一塞,兩個細微的動作,無形之中使他在蔣廠長心中的分數又得到了提高。
嘿嘿,廠長大人啊,您老在試探俺老段,俺老段偏偏將計就計,嘿嘿,看看誰玩得高。段鋼林一陣得意地同時,也在思索著下一步自己的舉止。
然而,段鋼林似乎是低估了這位蔣廠長。此時的蔣廠長,雖然臉上含著笑,但心裏也在琢磨著段鋼林,他的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段鋼林這麽一個單純的孩子,昨晚居然把害瞎劉勇衛眼睛的張定給揪出來,真是不簡單。看來,要想真正的了解他,摸透他,還需要時間啊。
“小段啊,來,抽一支這個。”蔣廠長抽出一支軟中華,拋向了段鋼林。
段鋼林伸出手來,接住,同時拿出打火機,打亮,湊向了蔣廠長。
蔣廠長也不客套,把含在嘴裏的香煙湊向了段鋼林的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段鋼林這才給自己點上。
“小段啊,昨晚的事,我都知道了。”蔣廠長吐出一口香煙,看著段鋼林說:“公司的林總決定獎勵你兩萬元,錢呢,已經發下來了。”
說著,蔣廠長將尚文喜給他的那個信封拿了出來,遞到了段鋼林的手裏。
然而,段鋼林又把這個信封推回到了蔣廠長的手邊,道:“廠長,我,我覺得……”
“哈哈哈……”蔣廠長又是一陣爽朗的笑:“怎麽,你不敢要?”
“嘿嘿,也不是,主要是我覺得這獎勵,也太……”
“小段啊,這個事呢,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所以林總的意思,就不要公開宣布了。”蔣廠長一字一句地道,他的語氣裏,顯得很鄭重。
“廠長,我明白。”段鋼林同樣鄭重地道。
“嗬嗬,真聰明。”蔣廠長笑道,臉皮的鄭重之色一掃而光。
“廠長,我覺得這個獎勵,是不是有點太高了?”段鋼林笑道。
“你知道林總為什麽給你這麽高的獎勵麽?”蔣廠長看著段鋼林,問。
段鋼林也把目光轉向了蔣廠長,隻見蔣廠長正直直地盯著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蔣廠長的眼睛裏,浮動著一抹很難捉摸的怪異之光。
瞬間,段鋼林的心提了起來,這位蔣廠長也許是在試探俺老段罷?天啊,這個問題,俺老段可不能稀裏馬虎……
“廠長,我沒有想得太多。”段鋼林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夾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彈了一下煙灰,道:“我隻是覺得,劉勇衛處長對我還算不錯,他的眼睛不明不白地失明,哎……”
說這話時,段鋼林不時的抬動眼皮,察看著蔣廠長的神色變化。
然而,蔣廠長依然是一副溫和的微笑。段鋼林從蔣廠長的臉上,看不出他心裏的任何的變化。
“小段啊,我看得出來,你很講情義。”蔣廠長道:“你知道林總為什麽給你這麽高的獎勵麽?”
段鋼林雙手托著下巴,麵上平靜,心裏卻在急速跳動,他的腦子急速地旋轉著:短短的時間裏,這位蔣廠長將同一個問題連續問了兩遍,真是奇之怪也,他為什麽對這樣一個問題那麽感興趣呢?
在段鋼林看來,蔣廠長提問的焦點,不是那兩萬塊錢的獎金,也不是獎金的高低,作為一名處級幹部,他在乎的是“林總為什麽會獎勵兩萬元”?一個小小的“為什麽”,含意深刻啊!
“廠長,我覺得林總很高興。”段鋼林故作輕鬆地笑道。
“嗬嗬,也許是吧。”蔣廠長彈了彈煙灰,居然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呃——”段鋼林暗暗地心驚,到現在為止,他居然一點都摸不透蔣廠長的心思。不過,他隱隱有一種感覺,他覺得蔣廠長對劉勇衛雙目失明的事,很是關心,而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關心。但是,蔣廠長初次和段鋼林見麵,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談得過多。
段鋼林腦子轉得很快,他知道,這位蔣廠長接下來也許要和他探討關於冶金專業技術領域的知識了,這是他所不願意麵對的。
“廠長,我這幾天心情一直不好受。”段鋼林搶在蔣廠長之前說話了。
“嗬嗬,年紀輕輕地,有什麽頭疼事兒呢?說說,也許我能幫助你呢。”這一次,蔣廠長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哎,我這幾天一直都在想著韓總……”段鋼林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著,他的目光從蔣廠長的臉上一掃而過。
“哦?”蔣廠長一聽,眼睛突然間亮了一下,重新把目光凝聚在了段鋼林的臉上。
段鋼林心中猛地一怔,暗思,看來蔣廠長對這個話題相當的感興趣。
之所以談到了韓總,是因為段鋼林想起了剛才在勞資科裏和大屁股關於蔣廠長的談論。段鋼林知道,蔣廠長是一個實幹家,深得韓總的賞識,是韓總一手提拔起來的。既然如此,段鋼林相信蔣廠長一定對韓總懷有一份深深的知遇之恩。
從蔣廠長此時的表情來看,段鋼林猜對了。
“說真的,我進入紅光以後,韓總對我非常好,在很多方麵,對我都很照顧,而且,我和韓總有很多的共同語言。”
說到此處,段鋼林的語氣突然間有些哽咽,同時,他明顯地感覺到,蔣廠長臉上的表情同樣顯得十分的凝重。
從蔣廠長凝重的麵部表情裏,段鋼林很快意識到,蔣廠長對韓總有著深厚的感情,而且,這份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如果沒有韓總,他當不了廠長,如果沒有韓總,他也許現在隻是一個生產一線的技術工人。所以,提起韓總,蔣廠長一定會有一份深深的共鳴。
段鋼林暗暗叫好,這一回終於抓住了蔣廠長心弦深處的那根情感之弦,同時也巧妙地避免了蔣廠長即將和他探討的關於冶金知識方麵的談論。
哈哈,攻心啊,攻心!隻有攻心,才能攻人!段鋼林熱切地在心中深沉的歡呼。他直到此刻才隱隱地感覺到,從剛才一進入廠長辦公室直到現在,他的後背,居然被汗水打濕了。
同時,段鋼林也明白了,明白了蔣廠長為什麽會連續兩次問他同一個問題:你知道林總為什麽會給你這麽高的獎勵麽?
原來,蔣廠長是在試探俺老段啊!幸虧俺老段沒有說太多的話。段鋼林手心裏全都是汗水。
原來,蔣廠長是想通過這件事了解一下俺老段內心深處對劉勇衛雙目失明的看法,了解一下俺老段對劉勇衛的看法,同時也想了解一下俺老段對紅光集團一把手林家彬的看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蔣明哲這位燒結廠的廠長,一定對韓總的非正常死亡有一個清晰的認識,而且,他很有可能在暗中調查韓總死亡這件事,他很有可能把調查的觸角伸向了身處公司最高層的林家彬!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俺老段現在又多了一個戰友!段鋼林的心裏,越來越是緊張,也越來越是興奮:蔣明哲,身為燒結廠的廠長,他顯然從內心深處是與林家彬、劉勇衛、劉達明之流站到了對立麵上!
懷不自禁地,段鋼林主動從蔣廠長的手邊抓過了那包軟中華,取出兩支煙,一支遞給蔣廠長,另一支塞到了他的嘴裏。
蔣廠長見段鋼林居然反客為主,拿起他的香煙主動抽起來,不由得愣了一下,接著便笑了,笑得很和藹,很寬容。
段鋼林大口大口地抽著煙,長長歎息一聲,道:“我真的沒有想到,韓總會突然不在了,哎……”
“小段啊,我沒有想到你對韓總的感情這麽深,說起來,我比你更加想念韓總啊!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知音……”
終於,蔣明哲廠長情不自禁的說出了他內心深處對韓總的最真切的感情……
如果是在往常,段鋼林聽到蔣廠長的這一番話,一定會覺得虛偽之極,你小子一定是沒有了韓總這個後台而痛苦罷?可現在呢,段鋼林不這麽想,他覺得蔣廠長是發自內心的。雖然沒有充分的理由,但段鋼林有這種感覺,他相信自己的感覺。
“廠長,原來你對韓總的感情這麽深。”段鋼林動情地道。
“哎,我剛上班的時候,韓總是我的師傅,他沒有私心,把所有的技術都教給了我,也教會了我做人。”韓總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了往事:“跟著韓總這麽多年,我鍛煉了不少啊……”
聽著蔣廠長深情的回憶,段鋼林暗暗地琢磨著大屁股對這位廠長履曆的介紹,大屁股居然說得一字不差,居然和蔣廠長所說的一一吻合了。嗯,看起來,大屁股沒有說假話,而蔣廠長也沒有說假話。
“小段,按說今天咱們第一次見麵,我不應該和你談很多關於韓總的事。”蔣廠長一邊說著,一邊拿過他的軟中華香煙來,準備再抽一支煙。
然而,蔣廠長到目前為止已經和段鋼林談了四十多分鍾,一盒香煙,已經剩下最後一支煙了。
“嗬嗬,我的煙抽完了,咱們抽你的白沙吧。”蔣廠長不無尷尬地道。
“哈哈,好!”段鋼林從口袋裏取出了他的那盒風幹的硬盒白沙煙來,這種白沙香煙,五塊錢一盒,是韓總去世那天,段鋼林從職工醫院門口的小店裏買的。當時他的口袋裏有紅色煙盒的軟中華,但為了表示對韓總的尊重,他還是買了一包硬盒白沙,以寄托對韓總的哀思。當然,此時段鋼林的另一個內衣口袋裏,同樣裝的是軟盒中華,但他絕對不會拿出來。
將一根幹幹的硬硬的白沙煙遞到了蔣廠長的手裏,段鋼林實話實說:“廠長,這盒香煙,是韓總去世那天,我從醫院太平間門口的小店裏買的,一直裝在身上,哎,忘不掉他啊……”
說著,段鋼林的眼睛便濕潤了,他手裏的那支已經點燃的香煙,隨著他的手指而不住地顫抖著。
故技重施,絕對是故技重施!段鋼林的眼淚,哪能來得這麽快啊!像他這種主兒,完全是一個冷血的家夥,之所以能這麽快流出眼淚,完全是手中的那支發幹的白沙香煙點燃後刺激了眼睛。段鋼林來到紅光集團那天,韓叫請他吃飯,段鋼林同樣流出了眼淚,當時的眼淚,是被他麵前的那盆辛辣的煲菜給熏的!
而韓總居然也跟著段鋼林落了淚。他是發自內心的落淚,他手裏的煙,距離他的眼睛,還有五十公分的距離。
不由得,段鋼林有一種驚心的感覺。蔣明哲這個處級幹部,居然如此性情!少見!真的少見!當官當到他這個份上,居然還有眼淚!放眼紅光集團,難道還有他這樣的領導幹部麽?他和韓總的性情果然很像!
“咳咳咳……”也許是段鋼林這盒白沙香煙的味道實在嗆嗓子,刺激得蔣廠長一陣猛烈的咳嗽。貌似這位蔣廠長已經好久都沒有抽到這麽差的香煙了罷?
“小段,其實韓總臨終前,專門找我談過一次話,其中就說到了你。”蔣廠長也不管段鋼林的白沙煙有多麽的難抽,總之,他不停止地抽著,不停地吐著煙圈。
“什麽?”段鋼林直愣愣地看著蔣廠長,眼睛裏完全是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
韓總在臨終之前談到俺老段了?專門和這位蔣廠長談過俺老段?天啊,這可能麽?俺老段在韓總的心裏,居然那麽重要?
“韓總專門交待我,讓我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崗位。”蔣廠長道:“這也是韓總給我下達的最後的一個指示。”
“呃——”段鋼林再度一驚。
不由得,段鋼林對這位蔣廠長的話有了一種奇怪的懷疑,他從蔣廠長的話裏琢磨出這樣一層意思:難道韓總當時已經預料自己快要死了?難道韓總已經提前知道林家彬和劉達明、劉勇衛之流要將他置於死地?
“小段啊,韓總已經不在了,我們不能停頓,需要踏踏實實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見段鋼林的眼珠子不住地轉動著,蔣廠長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鼓勵道:“從現在起呢,你就要好好調整心態,明白麽?”
頓了頓,蔣廠長又道:“當然,我也一樣。”
說這話時,蔣廠長感覺很無奈,他似乎找不到更加合適的詞匯來和段鋼林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段鋼林盡管心裏很是複雜,卻也不便繼續問下去,雖然他和眼前的這位蔣廠長談得很投機,甚至可以說是一見如故,但他們距離相濡以沫地地步還很遠,
“好了,這兩萬塊錢,你收起來吧。”蔣廠長將那個信封推到了段鋼林的麵前,換了一個輕鬆的話題,道:“你還年輕,也不急著用錢,現在你有了這一筆錢,至少可以提高香煙的檔次了罷?”
“哈哈哈……”,段鋼林和蔣廠長同時笑了起來。
然而,段鋼林的笑卻是苦澀的。當然,他的這絲苦澀的笑,自然也是裝出來的。自然是想讓這位剛剛結識的蔣廠長明白他對韓總的感情。他是段鋼林,他怎麽會輕易地苦澀呢?他不會苦澀,他不會悲觀。林家彬算什麽?劉勇衛和劉達明算什麽?劉天兵和李爽算什麽?這些紅光集團的暗黑群體,段鋼林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他樂觀地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把這幫家夥們打得屁滾尿流,總有一天,他會站到紅光集團的高最處……
當然,段鋼林並不是狂妄,他通過和蔣廠長的聊天,進一步感覺到了紅光集團的複雜性。
依稀之中,段鋼林想起了職工醫院的院長劉獻針老先生對他的評價:你的心髒,你的體質,與其他的人不同,可以承受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在紅光集團,隻有一個人和你的情況差不多,這個人,就是韓總……
想想劉獻針的話,再想想韓總非正常死亡的結局,段鋼林心裏便暗暗地捏著一把汗,從現在開始,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謹慎謹慎再謹慎,來到了燒結廠,雖然與林家彬和劉勇衛離得遠了,或者說不用天天見麵了,但是,劉達明和劉天兵、李爽他們,卻和自己離得越來越近,俺老段以後就要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活動,他們想要了解俺老段的情況,簡直太容易了。
不過,段鋼林此時並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有道是兵來將當,水來土掩,如果時時都把這些人和這些事放在心上,俺老段也太他娘娘的活得累了,人生嘛,就要高興,就要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