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慶仙拿起了對講機,就要呼叫她們的工段長程江河。

“慢著!”段鋼林手一伸,從葉慶仙手中奪過了對講機,微微一笑,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們段長是不是在睡覺?”

葉慶仙看了一眼她身邊的李蓮娣、溫小歡,她的這兩個同事同時把目光轉向了段鋼林,目光中充滿了強烈的不滿。

溫小歡道:“我們段長非常敬業,他怎麽會睡覺呢?”

段鋼林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們不要蒙我,我什麽都知道,剛才我在現場轉了一圈,連你們段長的鬼影都沒看到。”

溫小歡冷冷地道:“生產現場那麽多角落,那麽多設備,也許我們段長並沒有和你同一條路……”

段鋼林不再與這三名“工地之雞”理會,立即給生產副主任李少涵打了電話,讓他火速趕來。

三名女操作工慌了,她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她們想像不到聯係段長的辦法。一旦段鋼林查出段長是在睡覺,也許他的段長就當不成了。

“在李副主任到來之前,如果你們能跟我說實話,我可以什麽都不過問。”段鋼林冷冷地道。

然而,三名女職工似乎統一了思想,她們眾口一詞,絕口不提段長所在方位,隻提段長到了生產現場。

十幾分鍾之後,李少涵副主任來了。段鋼林立即要求李少涵盯住葉慶仙這三名女職工,他自己則把孟喜來和趙誌剛兩個叫了過來。

在孟喜良和趙誌剛的帶領下,段鋼林立即找到了生產工段段長的休息室,他的休息室處於操作室旁邊的一間小黑層裏,屋裏黑燈瞎火,看不清屋裏的情境。

段鋼林讓孟喜良和趙誌剛先回崗位,他自己則進了小黑屋,摸到開頭,拉亮了燈,隻見這間小黑屋麵積不大,隻有五六平米,四周牆壁上沾滿了厚厚的黑黑的灰塵,屋中央擺了一張鐵桌子,桌子上放著對講機,旁邊是一張鐵製單人床,單人床上正睡著一個瘦如猴子的男人,此男人大概四十多歲,腦門發光,工作服幹幹淨淨,與廠部機關那些幹部們的工作服差不多,在他的身上,蓋著一條黑糊糊的被子,他睡得正香,對於段鋼林的出現,絲毫沒有感覺。再加上屋子外麵燒結機轟隆隆動轉,噪音刺耳,他更沒有感覺到段鋼林已經站在了他的麵前。

段鋼林看看表,已經是淩晨三點半,他並沒有驚擾程江河,而是坐到程江河的旁邊的一張鐵凳子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抽起來。

程江河似乎對香煙的味道特別的敏感,他微微睜開了眼,看著段鋼林的背影,罵了一句:“草,你他馬的抽什麽鳥煙!沒看到老子在睡覺……”

按照段鋼林的性子,一般人如果對他如此說話,他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他真想把手中的煙頭射向程江河,可他忍住了,他覺得對程江河這樣的人,必須以智取勝,何況他現在是車間主任,是正科級幹部,而程江河畢竟是一名小小的工段長,他如果向程江河這樣的人動手,也許會顯得很掉價。

程江河平時在自己的工段裏散慢慣了,在整個工段七八十號人裏,他就是名副其實的老大,想罵誰就罵誰,想打誰就打誰。此刻,段鋼林背對著他慢悠悠地抽著煙,對他的話並不理會,他立即火了。

“你他馬的是誰啊,給老子滾,別打擾老子睡覺。”程江河朝著段鋼林發火了。

段鋼林慢慢地轉過身來,冰冷地看著身板瘦弱的程江河,他在想,像程江河這種猴子一般的人物,竟然也能當上工段長,看他的樣子,睡意未散,一雙老鼠眼睛嘀溜溜地亂轉,一看就是那種善於溜須拍馬之輩。

“啊,段主任,你是段主任……”程江河一下子僵在了床邊。

“程江河,你身為工段長,在工作時間睡覺,你覺得我會怎麽處理你呢?”段鋼林再次點燃一支煙,微笑著看著程江河。

“嘿嘿,段主任,你可以去問問四個班的全部的工段長,他們有哪一個上夜班的時候不睡覺呢?如果你要處理的話,不能光處理我一個罷?”程江河陰陰的笑道。

段鋼林不由得有些鬱悶,難道二車間的這些工段長們,竟然沒有一個跟俺老段站在一條線上?難道劉達明對他們的控製力竟然是如此的強大?難道他們都是傻瓜麽?難道他們不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麽?

段鋼林同樣是陰陰地一笑:“其他的工段長,我並沒有看到他們在工作期間睡覺,不過,就在昨天下午,一位副段長在工作期間毆打兩名職工重傷後飲酒,接著又打了領導,他現在已被公安機關拘留,並被開除出廠……”

程江河自然知道歐陽一平的事,可此刻段鋼林當著他的麵用冰冷的口吻說出來,他還是禁不住冷汗直流。

段鋼林見自己的話起了效果,拿出手機來,撥通了副主任李少涵的電話,請他來一趟。

“撲通”一聲,程江河朝著段鋼林跪下了。

“段主任,段主任,我錯了,我錯了,你饒了我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程江河這麽個鷹頭鼠目的工段長,突然服軟,突然向段鋼林下跪求饒。

段鋼林的手機早已打開了“攝錄係統”,將程江河的一舉一動全都拍了下來。

“我想知道你為什麽剛才對我那樣的態度!”段鋼林一字一句地問。

程江河眼珠子在瞬間轉個不停,道:“段主任,隻要你饒了我,我以後給你當牛當馬,幹什麽都行,今天的事,我錯了,我呆會就到你辦公室去……”

“你走來吧。”段鋼林麵沉似水地道:“呆會少涵副主任來了,如果他看到你跪著,他會作何感想呢?”

“好,好,謝謝主任,謝謝主任。”程江河這才站起身來。

正在此時,李少涵主任進來了。

段鋼林一掃剛才的冰冷神色,道:“李主任,這位程師傅剛才的確是在查檢設備情況,剛才他對我說了不少生產方麵的事。”

李少涵眉毛微微向上一翹,暗想,這個段鋼林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呢?他是一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直截了當地問道:“段主任,我敢肯定這個程江河剛才一定是在睡覺!”

段鋼林向李少涵遞了個眼色,暗示他稍後再說。心想,這個李少涵也太直來直去了,程江河再怎麽說也是一個工段長,他還管著整個工段七八十號人呢,你說話得給他留個麵子,否則,這小子一旦在生產中給你使個壞,破壞幾台設備,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麽?

段鋼林道:“李主任,程師傅想和我說向句話,你呢,先到操作室去和那幾個操作工聊聊,呆會咱們到辦公室。”

李少涵知道段鋼林有什麽想法,他便返身出了這間小黑屋。

“現在沒人了,你可以說了。”段鋼林將門關緊了。

程江河趕緊從口袋裏摸出香煙,遞向了段鋼林。段鋼林一瞧他的香煙,居然是五塊錢一包的紅河,眼裏閃動著不屑,,他並沒有接過紅河,而是從自己口袋裏取出了軟中華,自顧自地抽起來。

一見段鋼林抽的竟然是軟中華,程江河手一抖,哆哆嗦嗦地收回了自己的香煙。

“段主任,我這個月的工資都在這兒,您拿去買瓶酒喝吧。”程江河從內衣口袋裏摸出了一遝百元鈔票,大概有兩千塊錢。

段鋼林是一個見錢眼開的家夥,曾幾何時,在大學校園裏,他沒錢買煙,沒錢買酒,沒錢玩樂,他便向同宿舍的哥們們借錢,借來借去,時間長了還不起,室友們對他很有意見,段鋼林當初向同學們保證:等到畢業的那一天,等到他找到工作單位的那一天,一定會加倍奉還,室友們知道段鋼林鬼點子多,他平時也為大家擺平了不少事,所以,大家也便耐心地等,果然,段鋼林即將畢業之時,劉勇衛前來他們學校招聘了,劉勇衛當時是真的看中了段鋼林這家夥,想盡一切辦法想把段鋼林帶進紅光。段鋼林提任何要求,隻要他能辦到的,他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去為段鋼林解決,段鋼林欠下的幾萬塊錢外債,劉勇衛竟然奇跡般地幫著還清了,不但還清了,段鋼林還淨賺三萬多塊錢。

想起當初沒有錢的這段往事,段鋼林深切地知道沒有錢的痛苦,深切地知道錢的重要性,他必須要撈錢,必須要賺大錢!再看眼前這位工段長程江河,他竟然能把自己剛剛發到手的兩千多塊錢工資和獎金全部笑納給他,這讓他心裏一亮,也有些緊張,如果每位工段長每個月都笑納他,那麽,他的腰包一定會迅速鼓起來,他的生活,距離劉達明的生活水平也便近了。

然而,段鋼林卻不能收下程江河的這兩千塊錢。如果收下了,程江河也會想方設法地從孟喜來、趙誌剛那一幫老實巴實的崗位工身上克扣,總要把自己失去的東西補回來。而且,程江河可是劉達明的人啊,如果劉達明一旦知道這件事,那俺老段麵臨的將會是一場大麻煩!

“程師傅,你想拿這麽點錢打發我麽?你也太小瞧我段鋼林了。”段鋼林冷冷地道:“你在上班期間睡覺,我會扣你兩百塊錢,如果下個夜班你依然睡覺,那好,我會讓你當一個普通的工人,到最艱苦的崗位上體會生活,希望你珍惜自己的現在。”

說罷,段鋼林一轉身,出了小黑屋,叫上李少涵,回到了車間。

李少涵笑問:“我剛才查了程江河的資料,他是咱們二車間的一個老職工,在崗位上幹了二十三年,現在是燒結機看火技師,是咱們二車間少數的骨幹之一,這樣的工段長,自以為手裏有技術,又有劉達明這層關係,所以,他自然會有些霸道了。”

段鋼林笑著取出了手機,將剛才程江河向他下跪的場麵讓李少涵看了,看得李少涵目瞪口呆。

“程江河的確是看火技師,這個不假。不過,他的技術等級是怎麽評出來的,你想過麽?”段鋼林道:“我看他的皮膚,與崗位上那麽多職工要嬌嫩很多,他的手,也沒有那麽多的繭子,哪裏像是一個幹活的人?”

“呃——”李少涵一愣,暗暗佩服段鋼林的眼光獨到。

段鋼林繼續道:“程江河當初可是劉達明培養出來的,你想想,劉達明和領導們的關係多麽熟啊,程江河給他送幾千塊錢,請劉達明幫忙評一個看火技師,這難道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麽?技師評上之後,他接著便走下步棋:當段長!於是乎,他再次給劉達明砸錢,劉達明還有什麽可說的呢?自然會讓他當段長!等他當上段長之後,利用手中的小小的職權,從工段職工的身上層層剝皮……”

“段主任,您說得太對了,也太有邏輯性了。”李少涵不無敬佩地道:“程江河手下有六十五名職工,這六十五名職工,如果他每月從職工身上扣掉五十塊,一個月就是三千多塊,他隻需要兩個月,就可以把成本收回!”

段鋼林微微點點頭,道:“像這樣的人,我怎麽能讓他繼續得意呢?”

說這話時,段鋼林看著李少涵的臉,一字一句地道:“少涵,咱們車間的三名副主任,隻有咱們兩個年齡差不多,我現在給你掏掏心窩子——咱們四個主任,現在必須統一思想:下麵那些工段長、班組長,我相信他們最近這段時間肯定會對咱們進行拉攏,送錢,送禮,請吃,咱們必須堵住這個口子,要不然,咱們的工作以後就沒辦法開展了。”

李少涵點點頭,道:“段主任,你放心吧,向主任和呂主任他們怎麽做我不敢說,但我可以說說心裏話,我李少涵不會和程江河這樣的人為伍的,我李少涵隻和你站在一塊兒,真的,我很想幹點事!”

段鋼林緊緊握住了李少涵的手,道:“少涵,有你這句話,我很安心。”

看看表,已經是淩晨四點多,段鋼林從櫃子裏拿出一瓶劍南春,幾根火腿腸,還有一包花生米,笑道:“後半夜把你叫來,實在是不好意思,來,咱哥倆喝了這瓶酒,然後睡一覺,八點鍾開調度會。”

李少涵笑道:“我看可以喝一點,今天早上是向主任到開部開調度會,咱兩個還有時間多休息一會兒。”

於是,段鋼林開酒,從隔壁的會議室裏拿過兩個一次性紙杯,各自倒上,哥倆一邊聊,一邊喝酒,感覺很暢快。

段鋼林盤腿歪坐到床沿,李少涵翹著二郎腿左手拿酒杯右手夾煙,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這樣的氛圍很好。不到二十分鍾,一瓶劍南春便已見底了。

李少涵笑道:“你在大學校園裏,也應該算是一個酒鬼罷?”

段鋼林大笑,他沒有說話,隻是抽著煙,暗想:俺老段不光是一個酒鬼,更是一個色鬼!

“你知道麽,以前我在材料科的時候,主要負責設備維護工作,就拿咱們二車間這次的設備改造來說吧,全公司各類技術尖子,正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勇,包括我在內,我也私下裏絞盡腦汁,想設計出一個適合咱們車間的設備改造方案和圖紙來,可惜,我的那個屁方案,全部費用加起來也需要七千萬,這還是保守的預算,可是你呢,你的那個方案,絕對不一樣,你在原有設備的基礎上,不花一分錢,竟然改造出了如此高明的設備,說實話,我相當服氣,咱們全公司,再沒有人能有你這樣的思路,包括技術中心那些天天吃幹飯的家夥們,這一次,他們再也不吹牛了……”

李少涵的這一番話,段鋼林並非初次聽到,他知道李少涵說的是心裏話,但他的心裏並沒有任何的欣喜,相反,他還有點稍稍的緊張,畢竟,二車間的設備改造方案,出自林雅茗之手,而不是他自己的東西,畢竟心裏底氣不足,即使這項成果被評為全球冶金行業最先進的技術改造,他段鋼林又有什麽可沾沾自喜的呢?

段鋼林坦誠說道:“少涵,這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以前我在大學的時候,我們的導師,是全球冶金行業的權威,國際上很多大的鋼鐵企業設計都是出自他的手,我呢,隻不過學了一些導師的皮毛,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李少涵道:“鋼林,你說得自然沒錯,可是,我們企業裏,像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幾乎沒有,就在前幾年,咱們廠也分來了一個名牌大學生,雖然他不能和你比,他也不是來自北大清華,可他很有頭腦,對於冶金工業很是精通,可是,他來到咱們公司不到兩年便辭職了,就是因為被排擠,領導雖然重視他,但不給他合適的平台,他的能力,其實擔任生產部主任或者是主管生產的副廠長,根本不會有問題,可是,他幹來幹去,始終隻是一個普通車間的技術員,哎……”

聽著李少涵的歎息,段鋼林沒有說話,他也在心裏感慨著,幸虧俺老段不是那種隻知讀書的書呆子。看來,肚子裏有知識,真不如腦子活!這個時代,真正的知識隻能讓聰明的人去利用,而那些天天躺在書宅裏做研究的,永遠也不會出頭,永遠也不會大放異彩。

時間已經不早,段鋼林和李少涵分頭到各自的辦公室睡覺去也。

段鋼林關上辦公室的燈,關好門,拉好窗簾,躺在床上,很快進入了睡眠。

卻說工段長程江河此時站在他剛才睡覺的那間小黑屋裏發愁,段鋼林走時留給他的那一番話,使他的心裏萬般緊張,他在尋思應對之策,段鋼林現在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三把火燒得也太快了,他剛上任的第一天,便立即著手把原來的柳雲飛、季照斌和鄭國華三名副主任擼了,接著又把歐陽一平這個大惡霸給一通好整,現在,整個二車間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職工對段鋼林心悅誠服,他程江河作為一個小小的工段長,如何才安安穩穩地呆在生產工段的段長位子上呢?他必須想出一個萬般齊全的法子。

程江河在琢磨著剛才拿出這個月的工資給段鋼林的情景,段鋼林為什麽不要呢?段鋼林難道嫌小麽?按說,兩千三百多塊錢對於段鋼林來說,並不算少啊!

嗯,人家段鋼林剛剛上任,也沒有與咱過多的接觸啊,第一次就送給人家這麽一遝錢,人家自然不肯收了。程江河暗暗地思忖著自己的愚蠢,不過,剛才也是情非得已,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法子可以彌補自己工作期間睡覺的“巨大過失”。

程江河無限的鬱悶,因為,他在過去的幾年時間裏,上班睡覺,上班喝酒,上班賭錢,這都不算什麽事,可是自打段鋼林上台之後,整個車間裏便彌漫著一股恐怖的氣息,他這個曾經被劉達明稱為“鐵杆兄弟”的工段長,此刻竟然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