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所謂好詩
一直到離開的時候,有些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走出很遠,許安綺回過頭望著那小院斑駁的磚牆,淺笑著搖搖頭。
對於有沒有道歉,許宣當然是不會在意的。都已經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僅僅隔了層紙,捅不捅破問題都不會太大。在他來看,這大概也是小事情,有些東西,也就沒必要放在心上。
目送二人離去,那邊黛兒還是一臉懨懨的表情,對於沒能學會點石成金的本事,頗有些耿耿於懷。小丫頭純粹是替自己小姐考慮,自己不會點石成金,小姐的麻煩就解決不了。到了後來,竟像是自己不會點石成金,才給許安綺惹來麻煩一般。到也可愛。
隨後許宣喝著米粥的,突然覺得貧窮的日子已經有些不堪忍受了。
小院裏的寧靜並沒有持續太久,有人過來敲門。問清楚是不是許宣許漢文家,隨後遞上來一張請柬,也不多說話就轉身離開。
“玉屏樓?”
請柬沒有屬名,甚至連具體事宜也不曾交代,隻是說酉時末在玉屏樓設了宴,屆時請許宣許漢文兄光臨雲雲。
沒事稱兄道弟的,不太正常啊。許宣摸摸下巴,這時候心裏多少有些詫異。自己認識的人很有限,有能力在玉屏樓這樣的地方招待客人的,大概一個也沒有。是送錯了麽?不太像啊……
等等,要說一個也沒有似乎也不對,還是有一個的,隻是……
………………
等到夜幕徐徐拉開的時候,許宣在豐樂河邊信步走著,這時候大體還是閑適的心態,所以不管做什麽,都顯得從容。
豐樂河水,無論什麽時候都這般流淌著,相較於許宣後來所見到的,這時候的水麵要更加清澈一些。心中於是覺得有些親切。
閑適雖然不錯,但有時又讓人把握不住界限,很容易就將生活導向無聊的一端。這時候就想著,橫豎也已經無聊了,去玉屏樓看看也是好的。
一路走過,於是,一路的風景……
晚間的城市又多有不同。雖然比之後世的燈紅酒綠還很有些差距,但這個時候清澈的流水倒映一盞盞燈火,有風吹過的時候後旋即又化作粼粼的波光。時而有笛簫的聲音悠揚嗚咽,時而是唱曲的聲音清澈婉轉。無論如何,繁華自有,也算得上一個實實在在的良宵了。
玉屏樓是岩鎮有數的豪華之地,以後世觀點來看,大概也是類似夜總會、娛樂城一般的場所。徽州自古繁華,商賈眾多,在這裏不缺一擲千金的豪客,也不缺乏傾城的歌妓舞女,至於才子風流,文章煥彩,嗬,太過尋常的事情了。不過對於許宣來說,這些也都後世司空見慣,因此激動或是忐忑之類的情緒是不會有的,這個時候除了偶爾想想到底是誰請了自己、有何目的之外,更多的就是徜徉在燈火古意之中的新奇感。
遠遠的,玉屏樓已經可以看見了。水邊的閣樓規模宏大,四角的樓簷微微翹起,像振翅欲飛的鳥兒的翅膀,配上徽派民居高雅精致的格調,在水麵就站立成一種別有韻味的風致……
站在許宣的角度,可以看到璀璨燈火。橘色火光,有的被彩色的紗罩輕輕籠著,七彩地光芒便有些隱隱綽綽,隨後映著秋日晴朗的夜空,居然很有幾分後世油畫的色彩。
是個漂亮的地方啊。
街道鋪著青石,這時候顯得寬闊、整潔而大氣。幾日前偶爾被馬車壓碎的地方這時候也已經及時得到了修繕。人群往來,小販的吆喝時時響起,當然也有路人之間的招呼,馬車車轍偶爾緩緩滾過,“咕嚕嚕”地。總之,目力可及的地方,入眼的都是一派熱鬧,幾分繁華,許多喧囂。
許宣抬頭看了看月色傾瀉,才記起來,時候已經快中秋了。農曆日子的話,嗬,還是有些不習慣。想起上一個中秋時候,自己大概還在忙著集團上市的事情,恍惚間就有了某種隔世而獨立的感覺。當然,也確實已經隔了很多很多世,這時代,自己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嗬,反正都還不在呢。
並且再沒有回去的可能。
這般想著,遠處突然傳來呼聲,驚奇、驚歎的聲音,帶著幾許不可置信。接著喝彩聲音也響起來,轟轟烈烈的感覺,打雷也似。“深藏不露,黃公子啊……”“氣魄極大,極大!”“在下是寫不出來。”“嗯,寫不出來啊!”隨後也有“嗬,哪裏,哪裏……”“還好了,還好了”,類似的聲音隱隱約約,聽得不算真切,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把握住。於是,越來越多的如許宣一般地閑人就往那邊紛紛趕過去了……
有人偶爾問道:“那邊……怎麽了呢?”知情者就會看他一眼:“黃公子,寫了首詩……”語氣也會帶上幾分得意,頓了頓又強調一下:“據說,是好詩!”隨後眾人臉上好奇和期待也就又多了幾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年代裏,即便最普通的人,對於詩詞、風雅這些東西也大抵是憧憬的。隨後也有人好奇地問上一句:“哪個黃公子?”待得到回答之後麵色上露出幾分不可思議:“他?不學無術的,寫出來好詩了……不太可能吧?”隨後大概是也覺得失言了,左右看看之後,才放下心來。隻是這個時候,表情古怪。
許宣心裏自然也有幾分好奇。在他的時代,商品經濟發展,詩、詞、曲、賦,這些不切實用的文學範疇內的東西,被紛紛束之高閣。關注的人群也變得極為狹窄和有限。若是走出去說自己是詩人,大概也會被人用奇異的目光打量。
其實對於詩文和實用的關係,辯論自古就已經存在了。但就審美和藝術價值來說,無論如何,有些東西不僅磨滅不掉,反而會因為時間的淘洗,變得熠熠生輝。如今的大明朝,詩詞風雅之氣比之李唐趙宋雖然有不足,但也不會差太多了。
這般隨意想想,青石街道開始變得擁擠,許宣才剛左右稍稍活動一下身子,隨後便被擁擠的人群慢慢推著向前方流動,來到玉屏樓前的時候,幾乎要出一身汗了。
“來了!來了!”
樓前是幾根高大莊重有的楠木柱子,圍滿了早到的人群,這時候聲音有幾分急切。
“怎麽寫的?”
“念念,念念……”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
在這個年代,寫一手好詩便是很得人尊重的事情。玉屏樓前的楠木柱子上專門辟出一塊區域,每日會專門掛出一些上佳的詩詞,用以供人觀賞傳唱。其實也不單單是玉屏樓了,對岸的金風樓,金風樓,醉仙居也是一樣,大抵是商家的一種營銷手段。效果卻不錯,若是哪家貼出的詩詞確實好,人流量大增,生意名氣之類,也就隨之起來了。甚至為了壓倒其餘酒家,專門重金買詩的情況也是有的。這時候,可以看見柱子的最上端,已經有了新粘上去的詩作……
許宣抬頭看了看,因為距離倒也看不清楚。心中想的是:掛這麽高,不會真的很好吧?
人群推搡,呼啦啦地往前湧過去。這其中有的人大概也不識字,隻是大的氛圍如此,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想要落後,於是反而擠推得更賣力了。紛紛爭先恐後想要一聽為快。隨後,還沒等那邊念出來,樓上已經有吟詠的聲音傳過來。大概是那邊酒樓上也覺得詩不錯,所以找了某位佳人歌妓念出來。聽著聲音甜柔,婉轉悠揚的感覺。
“天下風雲出我輩……”
念出來第一句的時候,四周推搡吵雜的聲音便歇下來了,偶爾也有未曾反應過來的人,還在不太合拍地碎碎念,身邊的人就連忙推將一把,隨後就靜悄悄的。
“一入江湖歲月催……”
清澈的東去流水,高懸的圓月,月光傾瀉間,許宣抬抬頭,那邊玉屏樓的燈火將人的影子在窗紙上映出來,是個女子的身影,惟妙惟肖,靈動如畫卷般。
“皇途霸業談笑間……”
“不勝人生一場醉……”
“不勝人生……一場醉……”
隨後有男子將詩又讀了一遍,聲音頗有幾分豪氣,詩的氣勢便又有不同,和先前的女聲相照應之下,曠達豪邁有略帶滄桑的氣勢鋪麵。
周圍很靜。
能不能寫出詩詞,是技術層麵的問題,但是能不能寫出好詩,大概便是才華高低的區別了。人的審美體驗大概都是差不太多的,這一個萬曆二年秋天普通的夜晚,八月十五還不曾來到的時候,一首頗有豪情的詩,確實讓擁堵的人群失聲了片刻。當然,也有人不太懂的,這個時候受了氛圍的影響,便也覺得大概確實是好詩了。
許宣有些沉默,眼角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詩雖然是好,但也不會太過離譜。眾人偶然被豪邁的氣象奪了心神,沉默地品味一番,片刻之後,也都紛紛回過神來。隨後反應便很類似了,無非是和先前一般叫好。高聲呼喊的人有,聲音比較大;拚命鼓掌的人,或者眯著眼睛還在體味的人也都有的。這個時候大抵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滿意。
許宣也回過神來,隨後撇撇嘴……
嘖,還真他媽是好詩啊!
心情,很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