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月色之下
中秋燃放煙花的嚴格說起來其實算不得習俗,不過是大戶人家表達熱鬧的一種方式罷了。煙花在夜空中一篷篷地綻放出來,吸引了從屋內走出戶外,人們欣喜地觀賞,不時讚歎,中秋的氣氛會更濃一些,而大戶人家也會覺得有麵子。
當然,習俗也是有的。這樣的夜裏,文人才子們在各大酒樓聚會,是一種任何節日時候都有的熱鬧場麵,不獨有中秋才能得見。而另外的一些,便是獨屬於這一天的。
鄭婉儀帶了一些月餅過來,甜豆沙,黑芝麻,各種口味都有一些。這個當然是中秋這一天必須要有的,若非如此,似乎也算不得過節。因此,即便肚子已經很飽了,許宣還是拿隻月餅啃著,頗為努力。隨後惹來鄭婉儀一陣冷嘲熱諷,他也不在意。
在徽州這裏,關於中秋吃月餅,有個傳說。那是元朝末年時候的事情了。漢人不甘忍受當政者的殘酷統治,打算聯合起來反抗暴政,但是苦於消息無法傳遞。後來,朱元璋的謀士劉伯溫想出一條計策,他命王昭光製造月餅,將寫有“八月十五夜起義”的紙條藏入月餅裏麵,接著四處散播流言,說冬季將有大規模的瘟疫,除非家家戶戶都在八月十五中秋這天吃月餅才能避免。中秋吃月餅的習俗便是這麽來的。至於後羿和嫦娥……嗯,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除了月餅之外,還有一些菱藕、瓜子之類的,因為實在吃不下的緣故,許宣隻是拿起來看看,意淫一番。方元夫下了屋頂一趟,端來一碗清水。在徽州這邊的習俗裏,中秋拜月之後,蘸水塗目之後,能清涼眼目。並不是什麽複雜的儀式,幾個人嘻嘻哈哈一番,倒也有趣。
隔壁的屋頂上傳來細碎的響聲,許宣抬眼望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那屋頂上站著。是個女子,一襲青衣,五官看不太真切,臉型輪廓的線條很分明,風吹起她的衣擺,看著似有遺世獨立的感覺。女子望望天際花火,煙火餘暉偶爾將她的側臉照亮。她看了片刻,也在屋頂上坐下來,至於這邊屋頂上的三人,她倒是根本不曾在意。
又是一個……
武林高手,都快成岩鎮特產了。許宣心中腹誹的時候,方元夫在旁邊低聲說了句:“是她,居然就居住在隔壁啊。”這話迎來鄭婉儀的好奇:“喂,師兄,你認識她?”
“啊……認識的啊。”方元夫點點頭,小聲解釋起來:“漢文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在回春坊見過的女子麽?便是她了。”
許宣捏著月餅的手微微抖了抖,這輕微的動作在煙火餘暉的掩映下,倒也不曾被人注意到。過了一會兒,他才點點頭:“哦~~””
回過神來,他摸一把鼻子,又看一眼對麵屋頂——女子正靜靜地坐在無暇的月色裏,像是在睹月思懷——他皺了皺眉頭,還不能確定對方是不是那日在水邊上殺死的凶手。他將心頭的某些情緒壓下去,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心情有些不寧靜。當然,事情在他這裏,也隻是心頭的不穩定多一些,至於麵上是看不出來的——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習慣在這樣的情形下麵不改色了。
對麵的屋頂上又上來一個男子,他朝這邊許宣三人看了一眼,隨後將手中的月餅朝女子遞過去。女子隻是看了一眼,不曾伸手去接,隨後依舊目光定定地望著那月亮,也不搭理。男子手在空中頓了頓,收回來,將月餅叼在自己嘴裏嘟囔了一句。因為距離的緣故,倒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許宣覺得,應該有些訕訕的。
而這時候,在許宣心中,有些事情已經七八分確信了。
這麽冷的女子呢,真的很像。
豐樂河水自西而東,因為是中秋夜,倒是少了漁家船隻的身影,自屋頂朝那邊眺望,幾隻畫舫逡巡過去,倒映在水中的燈火,被風裁碎,粼粼蕩漾,歌聲時時飄過來。有的淒美,如泣如訴;有的歡樂,載歌載舞;更多的是兼而有之的。
城裏嬉香龍的隊伍出現在離河麵不遠的地方,岸邊開始熱鬧起來了,這是中秋夜這一天,岩鎮普通居民們最期待的節目之一。所謂的香龍,其實是稻草紮成的,龍身和龍尾因為簡單些的關係,倒是可以辨認地出來。至於龍頭,因為困紮的難度大一些,所以頗費了一番心思,但即便是這樣,龍頭看起來也隻是可愛的感覺更多一些。橫豎讓人知道那是龍頭,便可以了。
第一隻嬉香龍的隊伍出現不久之後,另外幾隻隊伍也從不同的地方匯聚過來。有的短一些,約莫十丈長,至於長一些的,就有些厲害了,達到了數十丈。連帶著嬉香龍的隊伍也很龐大。入夜時候,龍身遍插棒香,嬉舞於城中,伴隨而來的是鑼鼓聲、爆竹聲,歡聲笑語也有,利市彩紙漫天。
煙火在天際閃耀,一篷篷的花絮陡然綻開。人間嬉龍的隊伍如龍,從許宣的角度看過去,喧嘩自各處匯聚而來,繁華自有。許宣的那個時代,傳統的很多東西都已經被破壞了,中秋節,全家能吃個團圓飯的,已經是難得的事情。至於他自己,後來已經很多年沒有和親人一起吃過,這裏麵當然有他並沒有多少親人的緣故……但更多的,其實,他也覺得沒有意義。因此,眼下某種濃鬱的佳節氛圍,實在將他震撼了一把。
幾隻嬉龍的隊伍,相互配合,很多人家在大門口設香案迎接一番,隨後將點燃的棒香紛紛插在龍身上。路過青樓妓館的時候,有女子推窗好奇地看著,互相指點著笑鬧兩句。才子們則順口迎吟兩首詩讚揚一番。隊伍隨後過去,在豐樂河邊停止前行。沿河兩岸聚滿觀看的人,嘩啦啦的喧嘩聲音,同流水照應,場麵壯觀、熱烈。隨後條條長龍帶著香火氣息,被投入水中,緊接著被河水帶著朝河中心飄蕩過去。畫舫連忙避開。
“神龍歸大海!”方元夫在屋頂上說了一句。許宣知道,這是期望著來年五穀豐登、風調雨順的節目。
在另外的街道上,也有一些其他的活動。大戶人家請了戲班子,搭了高台,引了很多觀看的人。鏘、鏘、鏘、鏘的聲音傳過來,弦樂器絲絲入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方元夫喝酒是海量,端著壇子牛飲的舉動和他書卷氣的外表,形成比較大的反差。他放下壇子,感慨一番,隨後看了看許宣身前已經空去的壇子,吟哦的聲音止住,表情驚訝。
許宣朝他笑了笑,他已經發現自己蠻能喝的,至於原因,到不清楚……想了想,還是歸功於這具身體本身的天賦吧,另外的,便是這時代的酒,度數實在不高。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紅袖招裏有賣藝的歌妓開始唱起歌曲。這首詞自從問世之後,已經被唱爛了,許宣覺得,此時此刻,大明朝廣闊的疆域上,同樣唱這首“水調歌頭”的一定不會少。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測,金風樓裏也響起了彈唱的歌聲,依舊是“明月幾時有”,隨後是水中的畫舫上,大戶人家的戲台上……總之,各種唱腔華麗麗的交融,仿佛要將中秋夜的**朝最高的浪頭推過去。
許宣聽了一陣,腦海中的某個記憶的細線被觸動,他微微張開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嗯?”
方元夫正準備將另一壇酒水送到嘴邊,聽到許宣的聲音,又放下來。鄭婉儀一邊嗑瓜子,一邊將瓜子殼朝著院落裏彈出去,聽聞他的歌聲,也止住了動作。
許宣笑著看他們二人一眼,接著唱著:“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奇怪而婉轉的調子,仿佛時代彼端的聲音在這片月色下響起。平心而論,許宣的嗓子其實算不得多麽出眾,但是情緒醞釀之下,又是不一樣的唱法,於是此時此刻還是吸引了聽眾。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遠處紅袖招的女子甜柔的嗓音隱隱傳過來,屋頂上,年輕書生隨意的唱腔,二者相互交雜在一起。陡然間,時光仿佛蒙上一層麵紗,恍恍惚惚。
“轉朱閣,第倚戶,照無眠……”
隔壁屋頂上,冷然的女子收回目光,朝許宣這邊望過來。男子在屋頂蹲下,也有些出神地聽著。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月色灑下來,鋪開在屋舍的間,庭院間,樹梢間……世界變得無暇起來。一場非正式的小演唱會結束,聽者還呐呐地沉浸在某種意外、新奇或者怪異的情緒裏。那青衣女子似乎多留意了許宣一眼。
“這是另外一種唱法。”心頭的某些情緒得到舒緩,許宣地攤了攤手,不負責任地解釋道。
沉默過得片刻,鄭婉儀啄了粒瓜子,將殼繼續朝院落中彈射出去。
“很怪,不過……可以聽。”她這樣點評一句。
橫豎不過是熱鬧的氛圍裏小小的插曲,眾人意外一陣,便過去了。那邊隔壁屋頂上的男女也收回了目光。
“師兄,我們去摸秋罷!”
“呃……師妹,這不太好吧?”
“去啦!”
方元夫二人的對話傳入耳中,許宣微微愣了愣。所謂“摸秋”也是岩鎮這邊中秋習俗的一種。具體說起來,便是在中秋夜間潛入別人的園地摘瓜摸果,瓜田李下的。但因為是中秋,在這一天這種行為是被允許的,即便被主人抓住,也不會被認為是偷竊。甚至有些人家,大人們還會鼓勵孩童去鄰家“摸秋”,大家偷來偷去的,算是讓熱鬧更足一些。更有過分的,還會將新偷來的瓜果塞入城裏新婚夫婦的被子裏,用這種幾近惡作劇的方式,表達類似“早生貴子”的祝福。
“走了啦,摸秋去又!”鄭婉儀拉了拉許宣。
“我……還是不去了。”許宣笑著搖搖頭。先前他唱了記憶裏的歌曲,隻是大氛圍感染之下,心之所致,隨口就唱出來了,並沒有特定的目的,自然也不是要表現出特立獨行的與眾不同。但是唱完之後,望著月亮,心頭居然也淡淡憂愁起來。被時光隔離的那個世界,恍恍惚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於是這時候的他,實在沒有興致去做一些近似惡作劇的行為。
“走啦,走啦!”鄭婉儀不依不撓地,又拉了拉他的衣服:“師兄都去,你怎麽可以不去?一起……”少女是習過武藝的,手勁不小,許宣幾乎被他從坐著的屋脊上拉起來。這個時候書生的衣服本身很寬鬆,少女動作又大了些,許宣懷中有些東西被她帶出來。隨後又在魚鱗狀的黛瓦間蹦蹦跳跳幾下,朝院子裏落下去。
幾乎是在同時,許宣的臉色也不正常起來,下意識地朝那邊望過去。鄰家屋頂上,大概是受了許宣歌曲的影響,青衣女子偶爾朝這邊驚鴻一瞥,這時候也注意到月色照在落下的物事上。
畫麵仿佛變得緩慢了,落下的東西在月色照耀下的軌跡牽動著許宣的心緒……要糟糕了!他心中緊張。
“是你!”
冷冽的聲音帶著數九寒天的氣息撲過來,青衣女子身形在許宣眼中迅速放大。幾個起落,那女子便過來了這邊。方元夫疑惑地偏了偏腦袋。
女子來到許宣這邊的屋頂,隨後安靜地朝院落地麵上的東西看了看,對一些東西做了確定。隨後轉過身。
“是你!”
女子居高臨下,看著許宣又說了一句,如刀鋒一般寒冷的聲音裏,有些東西被篤定了。
“喂,你又發什麽瘋……呃!”
對麵的男子也過來了,事發突然,他對身邊女子陡然間的舉止也有些弄不清楚,但這時候過來了,便也看到院中的事物。
一方黑漆漆的令牌,穆雲槐三個字在月色中尤為醒目。
“原來是你!”男子怔了怔,隨後也望著許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