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掀牌(六)

劉餘航幾人靜靜地跪在眾人的視線裏,這時候他們都袒露著上身,背負著荊條,模樣看起來頗有些可笑。但是無論如何,此時卻沒有人真的笑出來。即便是先前說出很多狠話的劉祖望,此時也是皺了皺眉頭。這樣的負荊請罪並沒有什麽意義,當然,其實很多時候負荊請罪都沒有什麽意義。該原諒的,自然會去原諒。如果不願意原諒,那麽別說背著幾跟木棒,真是背著金條也未必有用啊。但問題在於,眼下的事情不是簡單的原諒和被原諒,而是在出了事情之後,找一個人來負責。這個責任是一定要壓下去讓人頂的,簡而言之,就是事情需要一個合理的,讓人們能夠接受的說法。

在曆史上的很多時候,負荊請罪這種行為早就成為了一種美談。原諒和被原諒的雙方,都應該在這時候保持著必要的寬厚才是。劉祖望沉默地想了想,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

“沒有用的,負荊請罪若是可以,那麽帆兒也不至於死。眼下我隻是想問一句話,帆兒是你們弄進牢裏的,這事你們有什麽說法?”

“回二叔的話,二弟進到牢裏,是侄兒幾人一時被迷了心竅,做出的糊塗事情。其實這之後也已經後悔了,本來想著,將二弟弄出來算了。本來就是一家人,他做錯事情,也應該給他一個悔改的機會才是。但是不曾想到……不曾想到……”話說到這裏,有些哽咽著無法進行下去:“他現在死了,小侄是不曾料到的……都是一家人,爭鬥是有,但是舌頭牙齒有打架的時候,可是也隻是這樣子了,難道真的想他去死麽?望二叔明察……”

“不過,無論如何,事情都因我們而起,無論家裏麵有什麽樣的安排,我們都接受。哪怕被趕出劉家,我們也別無怨言。”

這一方話說得比較中肯,表麵上看起來,也是將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但其實內裏的意思便是,我是錯了,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真的要那麽懲罰我,你好意思麽?

劉祖望是何等人物,劉餘航的這些小心思不可能瞞得住他。這個時候,也隻是笑了笑:“據說在他死之前,你們曾經去探望過他,會不會太巧了一點?”

劉餘航聞言,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劉祖望:“那晚我們是去過大牢,也確實去見過二弟。但是二叔想要表達什麽意思?我們若是真的要害他,這樣做難道不是受人把柄麽?而且二叔覺得他是怎麽死的?難道我們投毒?這不對啊,若是投毒,也不會到幾日之後才死?那麽可能他是自殺,但是自殺的理由有很多,會不會是因為內疚?他畢竟是犯了罪,害了人的。”

他的話裏看起來是在辯解,但是在這個時候,最恰當的方法自然是放低姿態才對,這樣的辯解,怎麽看都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劉祖望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他早年的時候受過傷,因此到的眼下都還未有子嗣,因此很多時候行事無所顧忌。劉餘航若真的將他惹惱了,那麽即便他的父親劉祖宏出手,或許都動搖不了劉祖望的決定。

果然,他的這些帶著幾分頂撞性質的話說出來之後,劉祖望眯了眯眼睛,隨後聲音冷冷地說道:“後輩之間一些意氣之爭無法避免,隻要不傷和氣也就好了。但你們眼下是逼死了一個你們的親人,不管他是怎麽死的,若是不讓你們意識自己的錯,那麽以後還得了?是不是隨便看不順眼誰都可以放在牢中整死?”

劉餘航嘴唇嚅囁一陣,隨後歎了口氣拜倒下去:“小侄知錯,請二叔責罰。”

不管先前他給自己做了怎麽樣的辯解,但到得此時此刻,還是隻能選擇順從。給力文學網

“不是我要罰你,是整個劉家要罰你……”劉祖望看起來已經心中有了決定了。

誰都不曾注意到,將頭底下去的劉餘航,此時嘴角牽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減少或者逃避責罰,在認清了有些事情無法躲過之後,他一早就做好了準備。他不是一個愚蠢的人,今日在這樣的場合惹惱劉祖望,看似魯莽,其實也是在心中有過算計的。他不可能躲過處罰,但是所謂的處罰,也是有個程度的。即便眼下劉餘帆死了,但是沒有證據表明是他們做的,而他們確實也沒有做,那麽這種處罰即便躲不過去,也應該有一個上限。也正是因此,他的父親劉祖宏為了讓他少受些責罰,一定會暗地或是明麵上回護他。這樣之後,事情或許會被拖下去,拖到後來人們都忘記了,然後就慢慢地淡掉……事實上,很多事情都是通過這樣的方法進行處理地。

但是劉餘航卻並不願意這樣。他不怕處罰,他所期待的是事情在最短的時間裏有個定論。將所有事情的對錯、好壞定了性,然後就方便他們去做其他的事情。多嚴重的處罰,他都能夠接受,何況有他的父親劉祖宏在,處罰不可能危及到性命。而在這事情結束之後,他就有大把的時間去消化劉餘帆留下的那些東西。隻要能夠徹底的消化掉,化為自己的力量,那麽些許處罰又有什麽要緊的?

反正一切都是要看實力說話,而他最不能接受的結果就是事情看不到頭。

外人看不懂他為什麽要惹惱劉祖望,不遠處的李賢倒是微微疑惑地挑了挑眉頭,有些明白了劉餘航的意思。

對於劉家的幾個兄弟,他都沒有特別親近的,大家的關係都差不多。而劉餘航給他的感覺,也不是那種有魄力去殺人的人。因此在劉餘帆的死之上,他倒是偏向隻是個“意外”的說法。不過心頭偶爾浮現出某個熟悉的影子,讓他心中突突地一跳。這是一種很沒來由的感覺,也很難說的清,但是總是覺得有什麽地方有些不對勁。

當然,這也是他並沒有將事情往深層做聯想。即便方才見到的那人是許宣,但是又如何呢?劉餘帆去徽州府同對方有了來往,此時身死,他過來看看也是應該。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家裏商量的結果是……”劉祖望說著,將手中的一夜紙張遞過去給一旁的劉祖宏:“還你來念。”

便在這時,上首的地方,一直坐著沉默不語的劉老太公突然輕輕咳嗽了起來。

“既然如此,讓老夫也來說兩句。”隨著老人帶著幾分沙啞的嗓音想起來,周圍很快安靜了下去:“今日在這麽多人麵前揭我劉家的短,老夫心情複雜的。但是做錯了就是做錯了,航兒,你對自己兄弟的事,不管出於什麽樣的理由……說不過去的啊。”

“錯了就承認,若是咬牙硬撐,就是個懦夫。這一點上你還不錯,至少是敢說自己錯了。……不管你出於什麽樣的目的。”老人家的額前的皺紋很深,但是停留在他的臉上,確實某種榮耀。他說話的聲音也是沉穩而緩慢,雖然並不響,但是也完全聽不出虛弱來。說道這裏,目光深深地看了劉餘航一眼:“但是,先前你栽贓帆兒的事情,老夫覺得,有些事還是要讓你們知道。”

老人家麵無表情地說了句話,場麵頓時安靜了下來,那邊劉餘航惘然地抬起頭,目光看著不遠處的老人,想要說什麽話,但是到得最後也隻是說:“怎、怎麽會?”

場間眾人臉上有些驚訝,而一旁的劉祖宏和劉祖耀也悄悄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至於劉餘望,先是愣了愣,隨後也將眉頭皺了起來。但終究還是慢慢鬆開了。

沒有想到,先前一直不說話的老人,在這時候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在針對劉餘帆的事情上,劉餘航其實是進行過一番試探。主要是想知道家裏,或者說眼前這老人的底線在哪裏。但是一次次的試探並沒有什麽結果,仿佛所有的事情在老人這裏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以至於後來劉餘航幾人聯手將人送進大牢的時候還有些忐忑,但隨後依舊是風平浪靜的。於是,膽子就徹底大了起來。

老人卻在這個時候開了口:“帆兒做得事情,很多老夫都知道。那幾個指斥他販賣人口的人,事後老夫也派人去查過了。有些東西做得很巧妙,明麵上的很多線索都被抹掉,即便是老夫來查,也沒有什麽發生。但是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因此也就知道他們的說法其實不妥。”

聲音說著,稍稍停留了片刻才接著響起來:“老夫說這些,隻是點出一個事實,倒也沒有別的意思。祖望,你繼續。”

看起來極不負責地說了句話,連明確的態度都沒有,他就又變成了原本的樣子了。

……

“你是誰?此地是你隨便能來的麽?”

大牢之內,一個獄卒指著許宣,口中這般說道。那邊許宣也沒有辯駁什麽,直接取出一個令牌狀的物事,朝那邊扔了過去。獄卒下意識地接在手裏,看了一眼,口中疑惑地問道:“這是什麽”

許宣聞言,表情有些愕然,原本以為自己將這東西拿出來,足夠嚇唬到對方了,但是有時候狐假虎威這種事也是要分情況的。

“不識字?”想了想,許宣衝那邊試探地問了一句,就在那獄卒臉上露出幾分怒意的時候,他才說道:“錦衣衛的東西,你找個識字的來。”

那邊獄卒正要說話,聽到許宣口中的“錦衣衛”三個字,不由地縮了縮脖子,一溜煙地朝著裏麵過去。

“人在哪裏?人在哪裏?”

不多蘇時,裏麵傳來一陣喝罵聲,先前那獄卒被牢頭模樣的人揪著耳朵拖了出來,見到許宣的時候,臉上痛苦地表情裏擠出一抹討好的表情。

那邊牢頭衝著獄卒的屁股有踹了一腳,隨後才笑著同許宣拱拱手:“手下太不懂規矩,見笑了……”他說著,又仔細地上下打量了許宣一番,然後才點點頭:“這位公子是……?”

“嗬,許宣,許漢。”許宣衝他拱拱手,也不廢話直接說道:“我來帶人的。想必你已經收到通知了?”

叫羅浩的牢頭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原本對於劉餘帆並沒有放在心上,無非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後生,此時犯了事被抓了近來。當然,後來才知道事情或許並不簡單,他應該是在鬥爭中的失敗者。

羅浩又不是與世隔絕的,外間的傳聞他還是聽過一些,但對於他來說,這些都是小事。直到之後的某一天,才發現自己真的牽扯到一件大事當中去了。這個劉餘帆,不簡單!為了他的事情,居然有錦衣衛親自前來。接著自己的那些頂頭上司來也過問此事了——那些人,原本應該都是被打點好了的才會。也有人和他打了招呼,說是劉餘帆可以放出去。但是他也才收到消息不久,不想這麽快便有人來了。

對於外麵傳聞的劉餘帆身死的事情,他是為數不多的知情者之一。他知道這是劉餘帆那邊正對先前事情的報複。雖然在他的角度,還看不出來這樣做的意義。但是羅浩既然能做到牢頭,總歸對一些事情都有著比較敏銳的嗅覺。這樣做對劉餘帆有好處,隻要知道這一點,也就夠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而這一樣的認知在羅浩這裏到了極致。雖然先前拿了劉餘航的好處,但是這時候說叛變就叛變了。那些好處,嗯,反正是對方給的,自己又沒有一定要。

他配合著做了些事情,隱隱的也知道有許宣的存在,但是今日才是第一次見到人。

“劉公子今日吃了兩碗飯……小的派人給他買肉食,牢裏條件差啊……也隻能到這一步,苦了劉公子……”

一麵在前麵帶路,牢頭一麵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許宣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錯,我記下了。”

這時候已經正式走進了牢房之內,彌漫著的惡臭,昏暗的燈火,因為空氣不夠流通,顯得極為悶熱。那牢頭注意著許宣的表情,見他隻是在一開始微微地皺了皺眉頭,隨便便一臉從容鎮定,仿佛眼前這極端惡劣的環境,同他平素出入的高檔場合並沒有什麽不同。那邊一個犯人自黑暗裏衝到牢房邊上,衝他大吼了一句,想要嚇人。但是許宣隻是偏頭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笑著點了點頭。

牢頭將這些看在眼裏,對於許宣的評價在心中提高了一個等級。這人看起來年輕,但是舉手投足之間,頗有幾分威儀,一定不簡單。犯人們此時在牢房之中,無聊得緊,遇到探視的人,往往都會這樣子。他揮鞭要打,但是隨後被許宣勸住了。

“算了,不要打……”

就在羅浩以為許宣心中仁慈的時候,卻沒有想到他突然轉頭對羅浩說道:“明天餓一天好了,如果還有力氣叫,就再餓一天。嗬,在下隻是隨口說說,這些當然是羅大人你說的算的。”

“不敢當,不敢當……”見對方叫自己大人,羅浩麵色帶著幾分惶恐,忙不迭地說道。不過心中卻是十分的享受。隨後收斂了笑容,對著一旁的犯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就照公子說的辦。”那邊犯人也已經聽到了許宣的話,這時候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口中開始不斷地喝罵起來。

但許宣隻是充耳不聞地走了過去。在最靠內的一間牢房裏見到的了劉餘帆,此時劉餘帆正拿了本書在翻著看。雖說是白晝,但是牢房不比其他地方,此時頗有幾分暗無天日的感覺。大概是牢頭羅浩意識到自己先前做的事情有問題,這幾日對於劉餘帆頗為照顧。不僅專門安排給給他打掃了牢房,改善他的夥食,甚至還找來了幾本書。

“看起來你過得不錯啊,這幾日都有些長膘了……早知道,就不累死累活地為你謀劃那些事了。”許宣在牢房之外,一邊說話,一邊看了那牢頭一眼。牢頭知道他們二人有話要說,意會地退了了下去。

“那麽,是要出去了?”劉餘帆的扔下書,這般問了一句。在他的看來,許宣這個時候來找他,算是明目張膽了,如果不是因為不怕這些事情暴露出來,也沒有必要冒這樣的風險。“不是啊……”許宣皺著眉頭,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事情起了變化,原本的安排都用不上了……我怕以後見不到你了,特地過來一趟。”隨後看了一眼目光變得有些似笑非笑的劉餘帆,才聳聳肩:“好,騙你的。”“今天你家裏在開批判大會,到了很多人,我琢磨著這是一個好機會。反正在裝下去也裝不了多久,你家裏總是要你屍體的。而且,這個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你若是出現,會被當做是詐屍……應該很有意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