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見與不見(四)
小二們的身影來來回回,酒樓之中,一些喝多的人開始高聲說話。此刻酒過三巡,往往就會開始扯淡。將自己知道。他人不太清楚的事情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是一件比較有麵子的事情。因此,一個話題往往就以這種方式誕生,隨後其餘眾人知道情況的,補充幾句。待到事情的基本情況‘交’代清楚,眾人就開始各自發表意見和看法。基本上來說,酒樓這般場合,一些熱鬧就是通過這種方式表現出來的。
許宣等人在這樣的場合裏,免不了也會聽上幾句。並且自己這邊也會有一些話題,都是可以說道的。規格比較大的酒樓,就被這些談話分割成一個個小塊,最後匯總成一大片熱鬧的‘潮’流。
今日約了幾人過來見麵,雖說是吃飯,但是內裏真實的目的幾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不過眼下既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自然還是以喝酒吃菜為主。程子善隱隱約約地知道了沈家小姐的事情,臉上‘露’出幾分複雜的神‘色’,隨後也隻好拍著黃於升的肩膀,稍稍安慰兩句。
這樣之後,免不了又是一陣笑。
在程子善這裏而言,心情比之開始要輕鬆上幾分。沈家同黃家聯姻的事情,外人看來,自然是一件極為劃算的買賣。雖說黃家不是沒有實力,但是這實力也多是生意上的一些影響力罷了,若是再往上,就有些不夠。
沈家是徽州府頗有些名望的家族,出了很多的讀書人,算是士大夫階層的代表了。圈子裏的一些人,對於黃家三房此番的遭際,大抵都是帶著幾分羨慕的。有這個作保障,那麽黃家權力的‘交’接,即便眼下沒有落實,但是隨後要如何發展,也都是能夠看到的。
但是不曾想到,這事情的背後,沈家小姐居然有那樣的癖好。
真是……嗬嗬。
同黃於升隨意地說了幾句話,程子善拿起酒杯,同許宣和方元夫碰了碰,心中知道對方既然會將這些隱秘的事情說出來,那自然是已經開始接納他了。
……
“這一次,許家肯定是要完蛋的。之前就有人覺得,這樣子肯定不行,徽州府的墨業哪裏輪到許家來做頭把‘交’椅了?昨日在下就遇到了佘文義佘掌櫃,說起來,他也是許家的老人,諸位可是知道,他說了什麽?”
旁邊一桌有人說話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許宣等人正說著些關於縣試以及接下裏府試的話題,聞言幾人同時皺了皺眉頭。
許宣偏頭看過去,一個年輕人大約是喝到興致上了,正站在那裏伸手指指點點地說話。
“佘掌櫃說,嚴大人想要許家的墨方,還要將許家定為謀反……”
原本各說各話的酒樓之中,因為年輕人的話,都紛紛將目光朝他望過去。說話的年輕人見自己引起了注意,麵‘色’上稍稍帶上幾分自得。倒是他的一個同伴,覺得此時說起這些難免尷尬,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這種事情,可不好‘亂’說……你且先坐下來啊。”
畢竟是在公眾場合,閑談是可以的,但是有些還不能坐實的事情拿出來嚼舌根,難免會惹禍上身。
“怕什麽……”說話的人依舊是站著,左手稍稍擺了擺,掙脫出來,隨後說道:“還不讓人說了麽?這事情,若是假的……”他說著目光朝他的同伴望過去,伸手指指自己的腦袋:“頭摘給你。”
“你這是……”
酒樓裏稍稍安靜了片刻,人們麵麵相覷地看了看,心中知道這個時候對方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恐怕是有些消息的渠道的。當然,也有可能是酒後的胡言‘亂’語。
黃於升聞言,臉上‘露’出幾分怒意,登時就想要站起來。方元夫在一旁,這個時候隨意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起來簡簡單單的動作,但是一股力道就那樣壓在他的肩頭,黃於升努力的一番之後,發現根本站不起來。
隨後悻悻的撇撇嘴,這個時候目光朝許宣看過去,那邊書生正背對著說話的人,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隨後拿起酒盞,淺淺地抿了一口,然後又搖搖頭“嗬”地笑了一聲。
身後說話的人倒是沒有見到這一幕,隻是覺得自己的一句話說出之後,四周安靜下來,有些滿意。
“區區一介商賈,豈能鬥得過官?這許家多行不義,嘿……好事,好事啊!”那人說著端起酒杯,衝著朝著眾人的方向送了送,隨後仰起頭,一飲而盡……
“哈……”
烈酒入喉嚨,發出一聲滿意的歎息。
話說到這份上,這人也不知道同許家有多大仇怨。人群經過了短暫的一番沉默,消化著他口中的信息,隨後有人遲疑地說了一句:“這麽嚴重?怕是……”
“那許家可要好生應付了,不然會翻船。”
“怎麽應付得了?”
身處局外,眾人對於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某一刻,有人似是想到了什麽,遲疑地說了一句:“那個叫許宣的,這一次會不會出手?”
原本說話的年輕人聞言,用已經有些‘迷’離的雙目,朝著說話人的方向看一眼,“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隨後伸手點了點:“許宣?許宣又如何了?在嚴大人麵前……他就是個屁。”他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拿了一旁的酒壺往盞中注著酒。
“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吧。”說完這些,又舉了舉手中的酒盞:“這話你們別不信,倒明日這個時候,自然就能見到分曉……來,幹了。”
而在他身後的地方,許宣笑眯眯地將酒盞放下,望著對麵滿臉怒意的黃於升,以及神‘色’複雜的程子善。至於方元夫,依舊麵‘色’不變地在那裏喝酒。他想了想,隨後站起身來。
“這位兄台,可是認識許宣?”
許宣轉過身,衝那邊說話的年輕人拱拱手,這般問道。
那人偏頭看了看他,臉上‘露’出繼續不屑的神‘色’:“自然是認識的。”
“哦?”
“那就是一個極懂鑽營,嘩眾取寵,不學無術的人……據說就連提親,也是一次想娶同一家的姐妹。不過其實說起來,怕也隻有許家才會看得上他,他如今算是倒‘插’‘門’。”對麵說著,稍稍走了兩步:“這樣一個人,簡直是丟盡了我等讀書人的臉麵。”
“如此、那真是無恥之尤。”許宣聞言,點點頭,淡淡地說道。
聽到有人讚同自己的話,那人點點頭,將酒杯朝許宣推了推:“兄台此言不錯……不過,此番的事情,同他關係不大了。以往小打小鬧也就罷了,眼下是從嚴大人那裏壓下來的,他也不過是跳梁小醜。來,在下敬你。”
許宣隨後拿了酒杯,同他碰了碰:“貴姓?”
“嗬,免貴姓方……”
“姓方?”
“便是姓方,怎麽了?”那人見他的語氣有些奇怪,疑‘惑’地問了一句。
“嗬,倒是想起了一位故人。”許宣笑著搖搖頭:“不知兄台可認識方紀達?”
“哈,那是舍弟,兄台聽說過?”
許宣臉上‘露’出幾分複雜的神‘色’,隨後點點頭:“豈止是認識,來……”他說著,將手中的酒杯同那年輕人碰了碰:“你那兄弟,此番還中了縣試第九名,在下自然是認識的。”
聽許宣說起這些,那年輕人似乎很高興,臉上的表情越發得意了:“哪裏,哪裏……舍弟不過一時運氣耳。”
許宣聞言,點點頭:“說的也是。”
那邊似乎沒聽清楚:“嗯?你說什麽?”
“哈,沒什麽。倒是恭喜方兄,有個好弟弟啊。”
黃於升在不遠地地方坐著,眉眼間稍稍有些‘抽’搐,隨後將頭低下來,拚命壓抑著想要大笑地衝動。
許宣在那邊同方姓青年又聊了兩句,看起來頗為投機。以前是在各種各樣的場合鍛煉過的,這個時候就算是隨口敷衍,也都讓人覺得很誠懇。那年輕人段數自然是比許宣不過,不消片刻,就已經將許宣引為知己。
“兄台,改天在下做東,咱們好好再喝兩杯……你很對我的胃口。”
“哈,好說、好說。”許宣聞言,哈哈笑道,隨後話鋒一轉:“那個,先前方兄所言,許家的事情……兄台會不會是搞錯了啊?在下倒是聽說,那許家頗有能耐,這話若是說的過了,終究是不好。”
“嗬,此事基本上是十拿九穩的。明日,就有大場麵……到時候兄台一定會看到的。”
雖說談起來似乎很投機,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麵,這方姓年輕人總歸還是保留了一些東西。隨後再旁敲側擊的問幾句,許宣見掏不出話了,於是將手中的酒一口飲盡,隨後衝那人抱抱拳。
“對了,還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嗬,在下無名小卒,不值一提。”許宣笑著搖搖頭,隨後也不理會他,轉身朝酒樓外走過去。
這裏是酒樓的二層樓,許宣走到階梯的入口處,似乎想起到什麽,回過頭來看著年輕人笑了笑:“你那顆頭,其實不怎麽值錢。”
隨後也不再理會年輕人一臉愕然的表情,對黃於升等人示意一下,轉身下了樓。
……
方姓青年想著許宣最後一句話,搞不清楚情況,費解的偏過頭去的時候,正見到程子善站起身來。
“哈哈,子善兄……你居然也在這裏。”
黃於升和方元夫已經下了了,考慮到一些事情,他落在後麵。
“紀宏兄……”
看起來,程子善同眼前之人是認識的,這個時候笑著打了個招呼,隻是表情有些古怪。
“子善兄,在下出‘門’幾年,倒是許久不見你了。怎麽,急著走?不來喝兩杯?”
程子善笑了笑:“嗬,改日吧……”
方紀宏聞言,知道對方或許有事,點點頭,隨後似乎想起來,他先前同許宣坐在一桌。眉頭微微皺了皺,隨後問道:“先前過去的年輕人……程兄可是認識?”
程子善聞言,麵‘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說道:“他叫許宣。”
方紀宏聞言,臉上的笑容猛得一僵,張了張嘴,隨後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又有些艱難地轉過身去,看著許宣先前離去的方向,眼神裏滿是說不出的愕然之‘色’。耳畔回‘蕩’著片刻之前的那句話——“你那頭,其實不怎麽值錢。”
程子善見到對方臉上猛然變換的神‘色’,歎了口氣,伸出手在方紀宏的手臂上拍了拍,隨後也下了樓。
酒樓裏注意到這一幕的人,紛紛將頭低下來,嘴角帶著幾分猛烈的‘抽’搐……
而在樓底下的地方,一些壓抑了許久的笑聲已經猛然爆發了出來。
“哈哈哈……笑死人了。”
“主要是子善你太壞了。”
“就是,這種事居然去說破。”
“哈哈哈……”
方紀宏臉‘色’‘陰’晴不定的變換著,隨後衝到二樓的窗口處,朝地下探頭看過去,那邊幾個年輕的書生說說笑笑地走遠了。他狠狠地盯著看了一陣,隨後猛地閉氣雙目。與其同時,抓住回廊的雙手,五指的關節間微微泛白,看起來被氣得不輕。
片刻之後他再轉過頭去,酒樓裏安靜得有些古怪。
無邊的羞惱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恨不得現在就從二樓跳下去。
“許宣,居然是你……哼。”
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話,隨後氣急敗壞地也下了樓,身後傳來轟然的笑聲。因為壓抑地太久了,這個時候聽起來,就如同某種東西突然炸開了一般。
……
豐樂河水流淌,頭頂是璀璨的星光,‘波’光粼粼的水麵,將一切事物的影子隱隱約約地倒映出來。風裏傳來一些“咿咿呀呀”的紅牙板唱,朝聲音的來源望過去,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出現在水中畫舫的船頭,打打鬧鬧的。幾隻小舟自岸上朝那邊靠近,舟中或許是讀書的年輕人,拿了折扇,看起來像是風流才子。也有商賈,這個時候穩重的外表同接下來要去做的事情顯得有些不太相稱。
許宣四人在江邊走著,隨口說些話。先前酒樓之中滑稽的一幕也沒有被幾人放在心上,這世上總歸有那麽些人,其實是來搞笑的。後來在酒肆裏買了幾壇小酒,邊走邊喝。一麵是熱鬧的城市,另一麵是從容的流水和歌聲,這樣環境裏,人的心情也會變得有些不一樣。
走了一陣,許宣伸手從懷裏‘摸’出一隻小巧的瓷瓶。約莫巴掌大的青‘花’瓷,外表做的典雅‘精’致,放在手中像是一件藝術品。
“這是什麽?”黃於升疑‘惑’地接過來,借著月光稍稍打量了一番。
許宣笑著說道:“這是新‘弄’出來的東西。”
“酒?”黃於升聞言,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瓷瓶。許宣‘弄’出的東西其實有不少,但是最常見的,眼下已經開始在流傳的自然酒和墨。這個肯定不是墨,因此在黃於升這裏,最初的聯想起來的,便是如同徽釀一般的好酒。
許宣在一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黃於升抓住瓶子稍稍晃了晃,聽到幾許**碰撞發出的聲音,因此愈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隨後,伸手想要將瓶子打開,不過這樣努力了一番之後,本該是瓶塞的地方,卻如論如何都拔不出來。
“不是這樣‘操’作的……”許宣偏頭看了一眼,隨後笑道:“瓶口燒出了螺紋,你朝那個方向轉動一下就可以了。”
“哦?”
黃於升聞言,疑‘惑’的伸手擰了擰瓶口,果然傳來一陣鬆動的感覺,覺得有些新奇。而那邊程子善同方元夫也好奇地望過來。
“打開了,打開了……”
過了片刻,黃於升有些興奮地在那邊喊著,隨後將瓶子送到鼻子前麵嗅了嗅,皺著眉頭問道:“這是什麽味道?”
“嗯,加了一些冰片、麝香之類的東西,如何?聞起來還可以吧?”
“香料啊……”黃於升點點頭,隨後又仔細的嗅了嗅,隨後仰起頭。
許宣望著他的動作,臉‘色’一變,隨後伸出手去……不過黃於升的動作似乎更快一些,那一小瓷瓶的東西,很快就倒進嘴裏了。
“怪怪的味道……”
咂‘摸’著嘴評價了一句,隨後突然覺得周圍有些安靜,抬起頭的時候,那邊許宣正滿臉複雜地看著他。而其餘二人,眼睛瞪得很圓,如同燈籠一樣。
黃於升有些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
沒什麽問題啊……
為什麽眼神那麽怪?
過得片刻,勉強回過神來的程子善,伸出指頭朝黃於升指了指:“念卿,那裏……”
吞吞吐吐的聲音裏,似乎也想要掩飾一些東西。黃於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嘴邊稍稍抹了一把,這時候才稍稍覺得有些不對勁……
手指尖傳來一絲黏濁的意味,他低下頭,接著的月光認真地辨認了一下。
黑‘色’的……
“啊……”
驚悚的呼叫聲,將身邊的行人們嚇了一大跳,朝這邊看過來,待看清楚了一些情況,都忍不住想要笑起來。
“漢文,你、你、你、你……這是什麽鬼東西?”
“哪個和你說……這是酒了?”慌‘亂’的聲音裏,許宣無奈地攤了攤手。
嘖……如何會有這樣滑稽的一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