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遠方的消息(二)

年景風調雨順,那麽過節的興致就會濃上一些。除夕晚間的熱鬧一直持續到後半夜,因此正月初一的清晨,人們起得比平日裏晚了許多。連帶著整個城市的生活節奏朝後推了推。許宣走在街上,入目的生活場麵裏,大抵都是閑適的。對於喜慶,除了用熱鬧來表現之外,有時候從容的姿態也沒有任何問題。

街道上鞭炮的聲音還不時響起來——作為萬曆二年除夕的餘音,同時也算是萬曆三年開端的征兆。

才子們昨夜逸興湍飛,詩才橫溢,大概寫了不少好東西。不過這個並不是許宣關注的重點,讓他覺得有趣的是,眼下這群風度翩翩人都還見不到。清晨的時候光裏,才子們都不曾起來。

怕是要睡到正午去了……他心中想著這些,隨後牽動了一下嘴角。

孩子們起了大早,穿著漂亮的新衣在街道上跑動著,打打鬧鬧,最後會在某個點心店或是糖鋪停下來,拿手裏的銅錢換幾個糖人放在口中‘吮’著。

大年初一,大部分店鋪都關‘門’歇業。錢是賺不完的,浮生半日的閑情在這個時候被很多人看重。但也有一些,本就是將家中的房子隔出一間作為商鋪的,因此並不介意順道賺兩個小錢。

就當開‘門’紅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屬於自己的過節方式。

對於孩子們而言,壓歲錢總是很快就會用掉。若是跑動中跌倒在地上,也隻是爬起來,將新衣服、新鞋子上的灰塵拍掉,但是不會哭。

大年初一不能哭,這是大人們三令五申過的事情,若是不聽話的,那這一年都會倒黴。而聽話的別人家的小孩,則會有零‘花’錢、有糖吃。孩子們對這樣的說法並沒有多少清晰的概念,但是既然大人們在這件事情上尤其嚴肅,那麽便也覺得,應該是很重要的了。

到處都是紅紅火火的氣象。

人們穿戴一新,進行著一些屬於這一天的活動。即便生活清貧一些的人家,也會在之前扯兩匹布,為做上一套新衣‘花’費心思。當然,穿不上新衣的也有,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窮人了。

長輩們會做出威嚴的樣子,但是在晚輩拜年的磕頭還沒繼續的時候,就笑已經逐顏開。隨後分些錢物,誇獎幾句,還要依次向輩分更高的祖宗拜年去。而同輩之間的互相恭喜,也是時時能見到的場麵。

新年的第一天,當然也會講究一些忌諱。比如不動刀剪,不拿針線,不下鍋煎炒。大抵是因為“忌吵”的緣故,因此一日所用的膳食,都是昨夜剩下的——年年有餘,大抵便是這般體現出來的。

至於不沾掃帚、不向‘門’外潑水、不打碎杯碗器皿、不打罵孩童,也是要注意的事情。所以這一天如果小孩子不乖一些,問題是不會太大,當然若是真的犯了錯,心頭依舊會惴惴不安,畢竟大年初二隨後就會到。但是,總歸能保一日無恙。

以上這些都是忌諱,如果犯了,就會被當做不吉來看待。那麽隨後的一年,或許就會迎來破財、生病或者類似的災禍。準不準是另一回事了,但是這一日,整個城市和諧的氣氛到處都是。見麵打個招呼、問聲好,即便火氣最爆的人,也會稍稍放輕鬆一些。至於酒徒們,為了避免誤事,今日也會少喝一些酒。

遠處有人在“喊年”,這也是徽州這邊的老習俗了。大抵是聚居的一些鄰居們中間的一家,由年事最高的老者引著,組織一批人,排成隊伍挨家挨戶地拜年。

“向秉之拜年。”“安潛拜年。”老者這般喊了一句之後,身後整整齊齊的聲音跟著響應。

那邊會回應:“多謝諸位前來。”

“應該來。”

具體的流程便是這般了,會持續兩日。

許宣慢慢走著,在年味十足的氣氛裏,很快到了原本臨仙樓附近的街道。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都是麵熟之人。於是笑著回應一下。

“有空去寒舍坐一坐。”

“一定的。”

簡簡單單的說上幾句話。

來到臨仙樓前,原本‘精’致的樓棟,失火之後隻剩下一個黑黢黢的輪廓,在大火中燃燒了幾個時辰,眼下這座樓已經算是廢了大半,隻能依稀能辨認出原本的一些格局。

在臨仙樓被燒毀之後,或許是因為心態的緣故,沒有第一時間過來查看燒毀的程度。這個時候,見到眼前的情況,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幸也就沒有了。

這下好,可以放手施為了,搞一個“天上人間”之類的……

嘖。

今日他過來,主要是做一番考察,隨後的一些規劃就依賴著這些了。如果真的要做的話,原本臨仙樓的規模或許就不夠,倒是可以考慮將附近的其他的店鋪買下來……賠償所得的錢,直接就能拿來用。

當然,這個時候即便想要立刻開始重建,也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大年初一,按照一直以來的習俗傳統,民間甚至不能動火的。那麽即便心頭再急迫,也需要等上一等。

所以,臨仙樓的遺址……大概還會維持上一段時間。

人們打他附近走過,認識的會走上前來小聲的安慰幾句。當日臨仙樓的火情在徽州府這邊已經多年未曾遇見,況且還死了人。因此人為縱火的消息傳開之後,關於事情的始末也被人翻了出來。

“許公子,人還不曾抓到麽?”

“我家連襟同段捕頭是舊識,我托他替你催一下。”

“事情發生了,這些……還是要想開一些啊,許公子。”

“有說法是那個杭州的富家公子派人做的?這種人,若是再來徽州府,我等一定會替許公子你討個公道。”

“還有王法麽!”

“嘖嘖……”

在對許宣、對臨仙樓的遭際表示一些同情的時候,也對於那個來自杭州的書生,有些咬牙切齒。眼下徽州府的整體民風比較團結,內裏或許也會有些磕磕碰碰的矛盾——這個在所難免——但是若是被外來人欺負了,那麽是不幹的。先前許宣並不是沒有想過利用這一點,隻是考慮到民眾的樸實,終究覺得還是應該尊重。

眼下傳開的事情當中,有些八卦新聞,也已經有了。有人也會旁敲側擊的問上幾句關於許家在這件事裏的角‘色’。對於眾人的安慰,許宣笑著表示感謝。隨後遠處有聲音傳過來。

“便是許公子吧……”

許宣聞言偏過頭去,那邊一個老嫗正帶著打量和好奇的目光朝許宣看過來。五十來歲的樣子,大概是農人,臉上有些皺紋了,右邊的身側挎了一個籃子。

許宣狐疑地點點頭,隨後注意到老嫗身邊的少‘女’。

“嗨,柳兒,新年好。”衝著長‘腿’帥妞揮了揮手,許宣目光重新落回老嫗身上:“這位是……”

“老身是柳兒她娘哩。今日過來是要感謝許公子救命之恩的……”柳兒娘說著,偏頭衝柳兒說了句:“果真是一表人才。”

聲音並沒有有遮掩,柳兒伸手將耳際的發絲攏到耳廓之後,下意識地看了許宣一眼,隨後扯了老嫗的衣角。

“娘……”

許宣連忙轉過身,恭恭敬敬地執了晚輩禮:“原來是老嬸子。”

對麵的地方,老嫗滿臉笑意,帶著幾分農人的淳樸,手中的竹籃朝前遞了遞。一些臘‘肉’、鹹魚。

“野兔的‘肉’,她哥從山裏‘弄’來的,還有一些魚……”她說著,臉‘色’變得有些歉意:“老身也知道,這些東西或許入不了許公子眼,但是……也是一點心意。家裏窮,能拿得出也隻有這些了。”

“味道很好的。”柳兒在旁邊幫著說了句話,隨後可愛的腦地低下去望著腳尖。神情顯得有些局促。

許宣臉上‘露’出一份受寵若驚:“這哪裏好意思呢……”隨手伸手接過來,有幾分迫不及待的感覺。

這當然未必是真實情緒的流‘露’,但是在他而言,即便隻是刻意做出這樣的舉動,也能夠讓人覺出幾分很誠懇的感覺。

“許公子拿著……”見到許宣的模樣,老人臉上的笑容更甚了幾分。先前她一直當心這些東西對方看不上眼,這個時候終於放心下來。

“這些日子,公子對柳兒的照顧,她都同老身說起過了。先前中秋的時候,家中的‘肉’食也是許公子所贈。柳兒在岩鎮做活計,每個月給家裏捎去五兩紋銀。那可嚇壞老身了……這麽多錢,還以為她在岩鎮做什麽呢。”她這般說著,又笑著看了身邊的少‘女’一眼:“還好做的是正事兒,不曾走到歧途上。”

“她爹爹的‘腿’正是得了這些銀子,才治好的。原本老身就尋思著要感謝你……前日大火中,又是你將柳兒救出來了。”

上了年紀的人,說起話來難免有些絮叨。許宣聽著,隨後‘露’出幾分複雜的神情。看樣子‘花’山的事情,柳兒是不曾同家裏說過的。

報喜不報憂……

眼下臨仙樓大火中的險情,其實也是因他而起。許宣自然當不得這樣的感謝,但最終還是將一籃子東西接過來。大年初一特地趕過來道謝,對方這算是極大的心意了。柳兒娘見到許宣收過籃子,表情稍稍鬆了口氣。隨後又打量許宣幾眼。

“許公子,柳兒在這邊做事,可有不懂事的地方麽?”

“甚好。”

“如此,老身便放心了。”

隨後老人有問了問許宣家中情況,知道他父母雙亡之後,臉上‘露’出幾分不忍的神‘色’。

“這些年一個人……辛苦你了。”這樣說法裏,流‘露’出幾分發自內心的關懷之意。

黑黢黢的樓身在眼下的環境裏十分惹眼,因此話題也難免會扯到上麵。

“損失確實蠻大,不過好在已經得到了一些賠償……下一步就是重建了。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嘛。”

隨口說了兩句詩,記憶裏的東西,有時候說出來會有些口無遮攔的。

老嫗被驚了一下,隨後表情有些局促。這時候才想起來,眼前的年輕人便是人們口中的才子之流,隻是先前言談之後,對方也很隨和得如同晚輩,並沒有刻意‘露’出鄰村張秀才那樣的盛氣淩人。因此難免隨意了些。

氣氛古怪地沉默了下去,許宣敏銳地覺察出來,隨後有將話題拉開,就著眼下過年的事情說上一番。那邊老嫗的心情才重新放輕鬆下來。

“許公子……還不曾婚配吧?”

許宣聞言稍稍有些愕然,目光落在手中的籃子上,隨後又望一眼對麵的老嫗。這是什麽意思呢?

“娘……”柳兒通紅的臉蛋,仿佛燒著了一般,長‘腿’在青石路麵上頓了頓。她娘衝她擺擺手,隨後望著許宣說到:“可有意中人麽?”

這話若是一般人來問,多少會有些唐突,但是這時候她擺出了長輩的姿態,確實也是出自關心。

關於婚姻的問題,眼下已經成為許宣最大的困擾。老嫗的神態落在他眼中,心頭稍稍有些明悟,約莫判斷出大抵的意思了,隨後目光稍稍落在身邊的少‘女’身上。那邊柳兒在他的目光望過來的時候,大眼睛閃躲一下,左右‘亂’轉著。

滴溜溜……

“準備接下來的科考,暫時而言,沒有這方麵的心思……”許宣微笑著說到。

那邊老嫗稍稍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嗨”地笑了一聲:“你瞧老身,許公子這是大事,我看能成的……他日必將金榜題名。到時候,老身再來恭賀。”

隨後又稍稍聊了幾句,老人帶著柳兒轉身告辭。因為是小腳,走起路來,速度很慢。柳兒的大長‘腿’若是甩開了走,大概片刻就能將她拉下很長一段距離。這時候,卻隻是小心地扶著她,漸漸遠去。在街口轉角的時候,又轉頭開飛快地看了一眼許宣。

書生在陽光下揮了揮手。

半日都是在行走中度過,在縣衙的地方,再一次見到了劉守義。

“後進末學許漢文,特來謁見……給大人拜年了。”

劉守義喝著茶,年前的一陣繁忙之後,將重要的事情做了妥當的處理。到得這個時候,就不再煩惱公務上的事情。將一些權力下放到主簿和縣丞那邊,待到元宵過去,他便要離開了。這個時候即便真的消極怠工一番,其實也未嚐不可。

“你這書生……居心叵測。”劉守義搖頭笑笑,將手中的書扔在一邊。老九在遠一些的地方,將一盆‘花’卉移到日光能夠照到的地方。

“大人學而不厭,晚輩佩服。不過今日為了李賢的事情而來。”許宣有些看‘門’見山地說道:“那邊出了這樣的事情,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我一介草民,大不了跑路,隻是這樣以來怕是牽扯到大人身上。那可大事不好。”

劉守義聞言又看了許宣一眼,隨後見到他臉上認真而誠懇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哂:“說的如同你真的替本官擔心一樣。”

“學生之心,日月可鑒。”

“好了。”劉守義右手虛按,隨後說道:“有樣東西要給你。”這樣說了之後,稍稍沉默了一下,又看了許宣一眼,才開口說道:“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嗯?”許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隨後沒有再說話,劉守義從袖中‘抽’出一隻信封,隨後遞給許宣。

許宣接過來,在日光之下將其中的幾頁信箋取出來,伸手抖了抖,口中說道:“應該沒有人給我寫信才對……也不像是情書啊,如果是情書的話……呃。”

日光照在信箋的紙頁間,豎排的字體寫了幾行,端方大氣。隻是在注意到信的內容之後,他的瞳孔猛得一縮。隨後下意識地將手中的信一折,字跡被掩蓋住了。這樣之後,他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日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守義隻是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也不去打擾。

隨後搖了搖頭,重新打開信箋,認真地又讀了一遍。

短短的幾行字,內容也不多。

“卿之文,極好;卿之墨,極好。”隨後目光在落款處停了停。

朕。

簡短的有些古怪的落款,但是目光卻久久無法挪動。普通的漢字,但在這樣一個時代,賦予其間的含義和分量,似乎乎也隻有一個人當得這樣的稱呼。

惡作劇麽?

最初的反應便是這般了。但是旋即也便也知道,大抵不會了。因為這封信畢竟是從劉守義手中得來的,而且伴隨著落款處的‘私’章。

“還真是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心情複雜地歎了歎。

眼下從下往上走,到得很高的高度,這是他想要做的事情。隻有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後,才能做很多的事情。但是在此之前,不論是科考或是經商,都需要很多的時間來準備,需要做的更多。之後才有可能進入某些人的視線裏。而在他原本的想法當中,這些暫時還遠。

但是不曾想到,這樣的不經意間,命運就將一些東西推到了他的麵前。

而他甚至並沒有做什麽。

日光照下來,他靜靜的站著,努力地將心頭的‘波’瀾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