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冬晴晚焰(六)

眼下即便是暖冬,但是渾身被水淋得透徹,終究還是有些冷的。夜間的風吹過來,也不由得會打一個哆嗦。好在熊熊燃燒的火焰溫度甚高,多少抵消了一些刺骨的冷意。

許宣將木桶扔在一邊,隨後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並沒有再多猶豫,抬腳便要衝進臨仙樓裏。方元夫將手中的兩桶水潑向大火之中,偏頭見到許宣的舉動,嚇了一大跳。

“漢文,你這是做什麽?”

急切的聲音在眼下嘈雜的環境裏並不明顯,白素貞聞言,惘然地抬起頭,見到許宣的模樣,表情微微呆了呆,隨後便也意識到他要做什麽了。

“漢文,不可!”許安綺指揮著身邊的下人們忙活,話才說道一半,見到許宣的舉動,就將原本說話的下人扔在一邊,朝跑過來。這時候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想法已經被拋在一邊,她隻是拉住許宣的衣袖,麵容上的擔憂表‘露’無遺:“火太大,進去會送命的~~~”

太過‘混’‘亂’的場麵裏,許宣隻能見到少‘女’嘴‘唇’一開一合,聲音之類的聽不大真切。但是從她的表情上,其實也就大概猜到了她要說的話。這時候,他才開始遲疑了。

火焰燒斷了一根梁木,“轟隆”一聲栽了下來,巨大的俯衝力量將中心的火焰壓著朝四周不斷翻湧過來。四圍救火的人群,驚叫著退開了一些。

許宣目光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一幕,臉‘色’平靜地有些可怕。如果單純從利弊的角度來分析,該如何選擇,其實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了。這樣的大火,即便後世的滅火設施,大概也要費一番很大的力氣才能撲滅,隨後還可能作為新聞的頭條。雖然眼下身上潑了些水,但是在這樣的溫度之中,其實並不能起到什麽作用。

進去就是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知道,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並不單單是因為柳兒在裏麵的緣故,即便此刻火海之中是一個陌生人,他都有去救的理由——眼下的大火撲不滅,那麽終究要用一些行動,證明自己是努力過的。

沉默了片刻,許宣轉過頭:“拿水桶來!”

巨大吼聲響起來的時候,火焰翻卷出獵獵的聲音。

……

柳兒的身子緊緊地貼著廂房的牆壁,臨仙樓自先前擴建之後,將一些主體的建築連在了一起,先前某根橫梁被火燒脆了之後,承受不住壓力斷掉了,除了一些瓦片轟隆得砸在地上,也帶著整個建築微微震動了一下。廂房雖然也用了磚,但是主體還是木製的結構,因此受到橫梁的動搖之後,就有些不太穩定了。

濃煙彌漫在房間之內,在頭頂上積累了厚厚的一團,隻有在最底層的地方,還保留了一絲新鮮的空氣。隨著時間過去,這樣的空氣也會越來越少。眼下高個少‘女’小心地蜷縮著身子,修長的雙‘腿’並起來坐在牆腳的地方。眼淚流出來,這一次能夠確定是真的害怕了。

哭喊在眼下的環境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外間的人們即便聽到了,也沒有進來救助的可能。因此,過了一陣,她還是努力地用袖口在臉頰上抹了抹。

臨仙樓作為李家祖上的產業,也有了不短的曆史。在建樓之初,這邊的廂房大概偷工減料了一些,因此算不得牢固。後來許宣裝修臨仙樓的時候,注意到這樣的問題,也進行了一些修繕,隻是格局已經形成,不好做太多的改動,因此本質上也沒有牢固多少。大火焚燒之後,樓房可能會全麵坍塌,如果不能在這之前跑出去,那麽就有著被活埋的危險——這是很簡單就能做出的判斷。

但這種危險的另外一麵,大概是唯一的機會。

牆體已經開始不穩定了,隻要再有一根房梁斷掉,自己就抓住機會將牆推倒掉,如果能到得隔壁的地方,在浴桶裏躲上一陣,存活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很多。

不論是誰,在眼下的環境裏,求生的渴望都大過一切。

自己都還沒有嫁人,不能就這麽死了……柳兒心中想著這些,似乎多了幾分勇氣。

……

丁正的書房裏漆黑一片,事先已經將下人們打發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來打擾他。但是即便沒有人來打擾,‘門’窗畢竟無法完全隔絕聲音,遠處一些零零碎碎的吼叫聲還是能夠傳進來。

他靜靜地坐在太師椅上,知道臨仙樓縱火的事情已經有了結果,眼下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是有些情況,多少能夠猜到一些。

他自年輕的時候就在經營著自己的酒樓。徽州府各種行當之中,酒樓自然不會是最賺錢的,但那確實是他所喜歡的事情。年輕的時候所想的無非是生意更好一點,錢賺的多一點。後來‘玉’屏樓在他的‘操’持之下,確實做得很好,但錢財變成了數字,其實就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興趣這種東西,能讓人保持‘激’情,但時間久了,熱情減退,也可能會讓人厭倦或者疲憊。雖然是小小的酒樓行業,但是競爭起來也很‘激’烈。即便疲憊了,因為名聲、因為野望,或者因為‘玉’屏樓積累的成績不能丟掉,或許還有些原因,他也說不清楚……半輩子的時間都‘花’在上麵了,除了經營這個酒樓,他還能做什麽呢?於是一直堅持做了下來。

在他剛開始做出一些成績的時候,臨仙樓就默默地偏安在角落裏,中規中矩,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大的名聲,但也不算差。老李家同他的祖上也有著一些‘交’情,原本的李掌櫃和他幾乎平輩,雖然往來不多。對於他的死,丁正唏噓過一陣,還親自上‘門’悼念一番,隻是並沒有多少悲傷。那個時候,臨仙樓在他眼中依舊是可有可無的,李家的遭際隻不過讓他覺得有些可惜罷了。

但是後來情況不一樣了,有人接過了臨仙樓。這樣之後,大張旗鼓地開始新的經營。他知道那樣舉動背後,銀錢的投入巨大,巨大到根本無法回本,因此起初是有過不屑的。但是隨後臨仙樓的一通‘亂’拳,借助墨展將人氣提升到一個高度,隨後酒水、菜肴、服務……每每都有特‘色’,效果就出奇的好了。雖然他不至於嫉妒,但是多少開始警惕起來。

做生意,原本都要留有退路才對。後來他心中的某些惡念被李賢點燃,才一次次的不留情麵地下手……那些手段,是原本的自己該去做的嗎?

許宣斷了自己的菜蔬供應渠道,但是這又怨誰呢?不如對方,可以學,被壓下去了,隻要努力,終究還有爬上來的一天,反正錢已經賺夠了。走錯路了啊,這個時候甚至無法回頭。

那個所謂的虛名,那些利益……終究是丟不掉啊。

惡念……

嗬。

某一刻,他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痛楚自頭頂傳來,但是心情並沒因此平複。過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到房‘門’邊上。伸手想要開‘門’,但是手伸到‘門’邊的時候,遲疑了一陣。但隨後還是狠狠地將們拉開。

“來人呐,隨老夫去救火。”

……

“用水,用沙,用東西拍打……總之不要放棄滅火……我進去了。”

許宣最後還是進到火場裏,雖然談不上高尚,但是生死的問題,這個時候確實也沒有再去考慮了。冷水打濕了青衫,他用濕布包裹著腦袋,左手護住眼睛,右手提了一桶水,就那樣衝進火中。

很多人望著書生的背影,呐呐無言。

許安綺在他的身後,猛得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至於哭出來。

種種感受,大概也隻有身臨其境,才有切實的體會。

……

火中的臨仙樓已經不再是熟悉的樣子,已經燃燒的桌椅板凳,在灼熱的空氣之中望過去,稍稍顯得有些扭曲。這個時候,濃煙熏著,睜眼變得極為困難,即便嘴巴已經被濕布掩住,他依舊能夠聞到焦糊的味道。

許宣弓著身子‘摸’索著進去,這樣的舉動一方麵是為了躲避著飄起的濃煙,另外也不至於使自己的動作太過遲緩。“轟”的一聲,一條橫梁脫落下來,砸在他身後的地方,這個時候,連驚恐都變成了一件多餘的事情。強大的心理素質,讓許宣連眉頭沒有皺一下。

視線裏,似乎有人躺在地上,他小心地靠過去……

那人躺子啊地上,麵目已經燒得有些變形了,身上的衣服也被火焰撩成炭灰。身子壓住的地方,倒是有些布料幸存下來。許宣蹲下來,將一塊布料扯下來,目光靜靜地看了看,隨後又落在那已經不‘成’人形的身體上麵。

布料也是熟悉的……

“順子……”許宣低低地說了句,隨後站起身來,‘摸’索著朝廂房的方向過去。火中又傳來一陣淒厲的斷裂升,借著視線的餘光,能夠見到搖搖‘欲’墜的一隻橫梁。

跑……

“轟隆!”

整個臨仙樓又猛得震動了一下,柳兒一直在等著,幾乎在震動的同時,她的身子猛得朝牆麵撞過去。

嘩啦……

頭頂上一陣瓦礫的塵土。那邊一根木柱直直的砸下來,壓在她的裙擺之上。先前她就在那裏的,若是慢上半拍……

“咳、咳……”煙塵吸入進去,不可避免的劇烈的咳嗽,呼吸還沒有平複,身側一陣火焰的巨‘浪’湧動,灼熱的感覺在那之前就傳過來了。

下一刻,火焰壓在她站立的地方。

……

河水將巨大的舟身吞沒了一半,舟是在是太大了,停泊的地方水也不算深,因此‘露’出水麵一截。上麵的火焰依舊在燒著,遠遠望過去,就像水麵上被人點燃的火把。鄧宣明在窗邊站了一陣,隨後將窗戶狠狠一摔。臉‘色’因為驚駭,變得有些慘白。

“那船……”他咽了口吐沫,想起這艘巨舟的來曆,隨後麵‘色’發苦:“我大概要死了。”

這樣的舟船在眼下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即便是巨富之家,也不是輕易能擁有的。家族的東西,原本就是‘私’下拿來用的,眼下出了事情,自然也是算在他的頭上。

臨水的宅院裏,忙忙碌碌的景象。

李賢臉‘色’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著搖曳的燭火看上半天,其實已經沒有焦點了。身後的敞開窗戶,被遠處來自臨仙樓的明‘豔’火光照亮,但這個時候,卻覺得沒什麽意思。

先前他了去前窗,目睹了沉船,隨後就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張姓的管事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隨後去吩咐著事情。下人們打起情緒,將一些木箱之類搬出來,小心地在院子裏堆好。在李賢看來,這些舉動其實已經沒有必要——最重要的一些東西走已經轉移到船裏,原本是等著天亮就離開的。

怎麽……搞成這樣?

這一次,算是平局吧。但是平局其實就是輸掉了,那一艘被毀掉的巨舟,背後的價值難以估量……即便以鄧家的財力,也僅僅隻有一艘而已。原本還是看在自己的麵子上,想同於家‘交’個好,才同意鄧宣明借來用的,但眼下已經毀掉了……最為關鍵的是,這樣之後,他無法按期抵達杭州,那麽隨後蘇州那邊的事情要怎麽辦?那個人回來是大事情,對於他也是天大的機遇。

一場火,就給糟蹋掉了麽?

李賢呐呐地嚅囁了一下嘴‘唇’。

最初來岩鎮的目的是什麽,都有些記不清了……

……

命還算硬的。

許宣慢慢爬起來,當然也不敢真的站直,先前橫梁下墜巨大的衝力幾乎要將他推到火場的最中心。雖然極力躲避了,一些木條還是狠狠地‘抽’在身上,背後是濕透的,倒不至於真的燒起來,但是傳來鑽心的痛楚,受傷也是很明顯的事情了。

被火燒出的傷口,要比刀刃造成的傷口麻煩多了,疼痛也更加難以忍耐。但這個時候,還有事情要做。他回過神來,目光朝廂房望過去,頓時怔了怔……

柳兒的廂房已經塌掉了。

疼痛於是一下子便地很清晰,排山倒海的幾乎將他壓趴在地上。

……

“不省心,不省心呐!”

縣衙裏麵,劉守義伸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書冊之類的東西被震得跳動了一下。

隨後就是一陣沉默。

沉默的原因除了氣憤之外,大概也是因為先前下手太重了,手痛的厲害,需要一些時間來緩解一下。過來片刻,劉守義稍稍緩過來一些“搞到這一步……嘖。”他說著有些苦惱地‘揉’了‘揉’額頭。

老九在他的對麵默不作聲,劉守義眼下算得上失態的舉動,其實也是很少見到的。

“火是要救的,讓底下的人辛苦一點吧。臨仙樓那邊的街道若是受到牽連,損失太大了……”劉守義皺著眉頭說道。

“這個自然。”

“不過,本官擔心的並不僅僅是這件事情。李賢的身份並不簡單……申時行的‘女’婿,僅憑這一點,他以後所能達到得高度,也大概能夠預料到。”劉守義說著,伸手平舉在眼前,稍稍比劃了一下:“臨仙樓被毀掉之後,以許宣的‘性’子,我怕他會做出出格的舉動。這個時候,若是李賢出了事情,那麽無論如何,肯定是會算到我的頭上的。”

老九沉默了片刻,隨後說道:“如此,我會看緊他的。”

劉守義聞言點了點頭,但是須臾之後,又搖了搖頭,複雜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縷思考的神‘色’。

“讓他去鬧罷,你不要‘插’手……”

這樣的說法也不知道出於怎樣的打算。

……

愕然的表情寫在許宣臉上,火光映照中,有些明滅不定。身後一塊被燒成炭的木料帶著火焰狠狠地砸在地上,將灰燼彈得飛‘射’起來。

這樣就完了麽?

連在一起的八九間廂房,都是臨仙樓的‘侍’‘女’們居所。小二們除了一些岩鎮本地的之外,其餘人住在東麵那邊的廂房,那裏眼下也是火焰衝天。

屬於柳兒的廂房,已經塗炭……毗鄰也是大致類似的景象。

那麽她人呢?

有些想法已經不敢繼續下去。

因為在火中待了一段時間,衣服已經被蒸幹了一些,許宣木然的將手中的水桶舉起來,先前的一番動作,水隻剩下半桶,但是用來淋濕身子還是夠的。

他當然不會認為柳兒什麽都沒有做就被困死了,肯定是有些舉動的,隻是這樣的大火,無論何種自救都顯得有些徒勞。除非泡在水裏,不然……

呃。

想到這裏,許宣稍稍一愣,隨後衝著不遠處的廢墟過去。

“柳兒、柳兒……聽到見嗎?”

這邊的廂房並非全部住人,其中的一間是洗浴的地方。那裏有水缸、有浴桶,有活的可能……即便這種可能眼下看起來似乎很渺茫。

炭火依舊灼熱,但是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許宣連搬帶踢,不時還要費神躲避撩過來的火焰,這樣過了一陣,手上已經起了不少血泡。

用盡力氣搬開了一塊已經炭化的木柱,有“咕咚”的水聲傳出來。

“許公子……”

柳兒從一口大缸裏冒出腦袋,濕漉漉的長發緊緊地貼著臉頰。

“你沒事?”

“嗯,沒事。”

許宣呆呆地看著他,隨後慢慢地走過去。少‘女’正準備說話,隨後身子一緊,便被書生緊緊抱住了。

許宣走過去,就那樣抱住了她。

火焰自四周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