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慘霧(終)

時間畢竟隻有這麽短,有些事情,確實已經做到極致了,也沒再進一步的可能。如果真要有什麽感想之類的,許宣這時候大概也覺得命運是站在自己這邊罷。

有太多的僥幸。

如果不是自己事先變換了位置,如果不是那女子心性孤傲要去更遠的地方探查,如果不是那男子貪圖死者的遺物,如果不是罕見的大霧,呃,若是沒有霧,自己大概也不會卷到這些事情裏來了……

總之,先前的二人,應該都極為厲害的。而相較起來,那女子又明顯要勝上一籌——從她說話時字裏行間的氣場便也可以明白的。大概也正是這個原因罷,在搜索自己的第一時間,這女子選擇了更遠的地方。

這一切的僥幸疊加,隨後有些算不得機會的機會才能被許宣把握住,乘著男子的心神係在死去的穆雲槐身上,才在絕境當中撕開了一道縫隙……

另外的方麵,便是許宣自己也未曾料到真的能夠堅持得住。在最開始的時候,其實已經做好了隨時掉入水中的準備了……隻是,雖說江麵上霧氣也大,但是自己的水性也算不得好,如果真的掉進去,有些事情也未必就能夠躲過去……

……

十指連心,許宣覺得這時候每一個關節似乎都在呻吟著,痛苦便顯得更劇烈起來了。已經無法再去計較二人是真的走遠了,還是又一次的試探……氣力,其實在很久之前便已經耗光,這時候之所以還能堅持著,也完全是意誌在起作用。

但無論如何,有些事情,確實也支持不起第二次。

手指一點點的被重力抽離河堤,隨後,大概是精神層麵的某些不甘,肌肉和骨骼深處還是微微又擠出一些氣力來。這時候的感覺……大概便是引體向上做到極致的某種虛脫感,加上意識層麵的疲累,等到艱難地地翻上河堤的時候,全身便已經癱下去了,如同被榨幹了一般。

指尖被沙石磨爛,隨後沁入血肉裏,也有些慘不忍睹。劇烈的深呼吸他這時候也還不敢,動作畢竟太大了,所以極為輕微地換著氣。等到心跳平複下來,才定了定神,在霧中又靜默了一會兒。隨後回憶一下方才金屬聲傳來的方向,悄然摸索過去……

真的離得很近。霧氣中癱倒在地上的身影隱約可辨,左手處兩根指頭不見了蹤影。人雖死了,可是新陳代謝一時間也沒有立刻停下來,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打濕了青石路麵……

這時候見到倒在地上黑衣男子,很多判斷才慢慢被證實。大概是因為先前要尋找什麽東西,男子的衣物被撕開很多道口子,黑衣上不少地方色澤偏暗,應該是滲出來的血跡染上去形成的。致命的傷是在心口處,大概被利刃刺入又拔出來,這時候血正夾雜著泡沫汩汩地往外滲出來。一柄長刀倒在一旁,方才的金屬落地聲大概就是它發出的。

遲疑了片刻,還是走了上前。

男子三十左右,胡子醃臢,臉上也有被利刃割開的傷口,這時候血跡斑駁,可以見到的便隻有一片慘然。

許宣才蹲下身,緊閉雙目的男子突然睜開眼睛,野獸一般凶戾的目光,下一刻,脖子被一股力道猛地掐住。

經曆了先前的一番變故,身體已然疲憊得有些厲害,更多的無力感來自精神層麵,所以這時候即便也還有一些警惕,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做出有效的預警了。

呼吸開始變得極為艱難,隨後所能做出反應其實也很一般,就如同窒息的人第一時候都想要拚命抓住某根救命的稻草,許宣也隻是伸手去掐住那鮮血淋漓的手臂,想讓它稍稍鬆懈一些……

有些事情一時也無法理解,這人……好像叫穆雲槐的……不是已死很久了麽?

掙紮本來就屬於弱勢者的,很多時候來說,是未必能奏效的。那血手便如鐵鉗,隨後,也覺得自己的眼眶大概已經開始充血起來了。這時候,是最為直接的麵對某些東西,因此充斥全身的危機感比之先前起來,也還要強烈上幾分的。

這樣的狀況持續得並不算久,如果換做原本的許宣,接下來有何反應,會做些什麽事,也還無法預料。但這個時候,兩世為人的經曆才徹底在某些方麵顯出優勢來了。

陡然的冷靜。

畢竟前世也是經曆過風浪的,這個時候叫穆雲槐的男子狠戾雖然也是有的,但是因為重傷在身,某些方麵的差距其實也已經不那麽明顯了。不需要那麽害怕,事情,又不是真的就沒有轉機。體內的空氣越來越少的時候,視線也微微有些迷糊起來,但是思維還在轉動。隨後的有些反應也做出來了,鬆開了撕扯手臂的雙手,緊接著,一拳搗向穆雲槐心髒處的致命傷口。

這時候,叫穆雲槐的男子,即便有著令人吃驚的生命力,但是大概也已強弩之末了。先前和人搏命後或許也有某些奇異的法子,才將最後一口氣保留到現在。這時候傷口處劇烈的痛楚即使精神上還能忍住,但是身體本能的反應畢竟也沒有抑製的可能。

失血過多的後遺症,加上心髒處再次遭受重擊的痛楚,隨後便是劇烈的**。於是又癱在地上,掐住許宣的右手隨後便也放開了。許宣一腳踹開他,飛速後退。手腳並用的時候,狼狽也確實是有的,隻是這時候也無法顧及這些。那瀕死的男子,方才一掐之下幾乎捏碎了他的喉管。滿臉駭然……

大口大口的喘氣的時候,那邊也可以聽到痛苦而劇烈的咳嗽,隨後目光森然地望過來。

“你……是何人?”

許宣晃晃還有些暈眩腦袋,先幹咳了兩聲,隨後才說道:“小兵乙……”

那邊又劇烈地喘息了一陣,隨後目光狠戾地望過來,血沫濺在地上,星星點點……

“蕭兵毅?不……不對,你的眼裏分明有片刻的猶豫,這不是你的本名。咳咳。”

“呃……”

自己猶豫了麽?許宣有些苦惱地回憶一番,大概、或許、可能……罷?腦海中權衡的是叫路人甲還是群眾丁……最後才覺得還是小兵乙更好一點。總之也隻是亂七八糟的邏輯,呃,這時候哪裏還有什麽邏輯可言?隻是,穆雲槐,也不知道想去哪裏去了。

“罷了!”那邊痛苦而沉悶地歎口氣,頓了頓:“你大概也有很多疑惑……我的時間不多了,告訴你一些也不是不可以。”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再去確認眼前這書生的底細,總之,知道他大概不會是那邊的人……

也便足夠了。

“呃……”許宣偏了偏腦袋,隨後很有些疑惑:“你們打架……為什麽可以厲害到……厲害到……”大概是想找一個不錯的詞來修飾,隻是這個後思維有些遲鈍,到了最後也隻是簡單地說:“嗯,厲害到那種程度……”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也有幾分好奇地指了指破碎的路麵,青石上這時候血痕片片……“好厲害,輕輕地來,輕輕地走,揮一揮匕首,不留半個活口……”碎碎念著一些東西,也想借著緩解一下已經麻木了的神經。

“咳咳……”回應的聲音很簡單,但也和有些痛苦。一陣劇烈咳嗽之後,那邊也有些難以置信,大概也不曾想到,這書生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

許宣於是聳聳肩:“好吧,當我沒說啊……”頓了頓,才伸手指了指近旁:“你們這樣子……怎麽回事啊?”

那邊穆雲槐先是沉默了,這個時候臉白如紙張,情緒什麽的也看不出來了。隨後雙目虛弱地開闔一下,說道:“有些東西,你自己……看看便是了……”

許宣順著他的目光,便才注意到了一些東西。染了血的包裹,這時候已經被打開了,最先露出來的是一大把明晃晃的葉片,雖然染上了血跡,但是也能看得清楚,應該是十足的黃金,質地極好的那種。先前那男子對某些東西耿耿於懷,這時候也大概明白過來了。隨後略略也有些無言,隨身帶著這麽重的東西和人玩兒命……

嘖。

“真是個井啊……”喃喃地說了聲。

這個時候意識層麵的疲憊感畢竟還很明顯,恍恍惚惚的,有些話語便脫口而出。

“呃……什麽?”這般的話,穆雲自然也沒有可能理解。不過許宣的某些想法在麵色上表現出來的時候,也並沒有刻意去做遮掩,所以也還算好把握的,隨後搖搖頭:“不是這個……”

許宣聞言於是又蹲下身來,將金葉子稍稍撥開。有些東西才正式出現在眼前。

墨色的令牌。

輕輕翻過來,借著熹微的晨光打量兩眼,緊接著眼神的疑惑情緒便漸漸消失了,到最後臉色陡然變得凝重起來。大概還有些不信,又拿在手裏反複地捏了捏,隨後麵色複雜地看了穆雲槐一眼。

“我說……你一個錦衣衛百戶,出門都不帶小弟麽?”

“簡直是個井!”聲音小小地傳過來:“橫豎都是二……”

心裏麵想的是,若這叫穆雲槐的錦衣衛百戶帶上百八十個兄弟,自己還需要這麽狼狽麽……當然,這時候些許抱怨、腹誹之類的情緒,其實也未必是真實的,橫豎說來,也隻是稍稍發泄一下便好了……

許宣的神態讓穆雲槐微微愣了愣,隨後大概也想到了什麽,虛弱地搖搖頭。

“嗬。”

氣氛就變得很奇怪了。

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穆雲槐,大概是因為受了致命傷的緣故,這時候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從剛才到現在,許宣也並沒有要帶他去看醫生之類的想法,這樣的傷……已經不可能活下來了,他自己心中想必也清楚得很的,說不定比自己還要更篤定上幾分。

“無論你是何人,有些……有些事情拜托你。”穆雲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這時候霧氣慢慢散開,聲音也有些飄忽不定的感覺:“弟兄們……弟兄們不能無辜喪命,你要去錢家……金葉子是酬勞……噗!”

最後的聲音伴隨著鮮血噴出來的時候,霧氣也微微被鋪上一層惺紅……許宣奇怪地問道:“你到底想表達什麽?”

那邊穆雲槐的神色已經彌留起來了……

“好吧……”沉默片刻,許宣皺了皺眉頭:“凶手是什麽人?”

聽到這個問題,穆雲槐神采黯淡的雙目登時又暴起一陣精光,眼神直直的看著許宣的時候,也能感受到幾分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發出來的恐怖痛楚。微微伸伸手,這時候大概是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了。隻餘三根手指的左手上,一塊染血的布片……

“殺……殺我者,乃……乃……”

話說到這裏,手陡然垂下來,便再也沒有聲息了。

許宣摸摸鼻子,隨後有些無言。心中想道,最煩你們這樣的人,死到臨頭還這麽多廢話。奶奶你個頭……直接說出來……

不就好了麽。

……

平靜悠閑的生活中突然出現這樣血腥的一幕,一時間的落差讓他有些回不了神。突如其來的變故意味著什麽,也還不甚清楚,隻是……生活大概真的要不平靜了罷。

感覺……卷進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裏了。

……

霧氣開始轉淡的時候,許宣努力地平複著呼吸,這時候已經雞鳴的聲音也已經有些此起彼伏的味道,隨後東方的天空有些明亮,大概太陽也快出來了……